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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偃

接下來的幾個月,宮中就特別的平靜。

賈家人要官失敗,雖然沮喪,但有了劉徹的許諾在前,賈姬倒很有勵精圖治的樣子,越發把自己這一胎看得很重,沒事的時候,不要說出永巷殿,就是自己居住的那個小院落,等閒都不出來。吃食上更是小心了再小心,不是兩宮賞下來的糕點,是不肯入口的。

椒房殿、長信殿,也都樂見賈姬這樣慎重地對待自己的胎兒,王太后授意平陽長公主,在京郊的幾處祭壇寺廟之中,舉行了規模盛大的巫祝,祈禱祖宗保佑,令賈姬這一胎平安生產,並且最好是個男嬰。

館陶大長公主的態度就保守多了,現在她對陳嬌的月信,已經採取不聞不問態度,問多了也是失望,更惹得陳嬌不開心,索性一句話不提,就等著好消息來了,自然沒人會忘了她。

進了冬,長安城內一片嚴寒,連著下了兩場大雪,更是銀裝素裹,一片玲瓏剔透。就算已經盡量保暖,但木質屋宇,難免總有空隙,每年到了這時候,就是在椒房殿內足不出戶,陳嬌都覺得足底有幾分冰冷。

從前先帝在位,他寵縱劉徹,到了這時節,總讓太子去驪山腳下住上幾天,去年冬天,劉徹醉心於他的元年新政,哪裡還有時間去泡溫泉?倒是陳嬌跟著兩宮長輩貪了幾天的暖。今年天子就不一樣了,幾乎是才入冬,就興致勃勃地和陳嬌計劃,要到驪山別宮小住上半個月,盡情地享受溫湯與天然的地熱屋閣。

陳嬌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正好太皇太后年老畏寒,在驪山別宮度冬,非但可以時常沐浴溫湯,洗消百病,還能得閒賞賞山林冬景。要比在長壽殿內閉門不出,舒適得更多。

於是便浩浩蕩蕩,從宮中幾個數得著的女眷開始,館陶大長公主、三個長公主並夫婿,還有劉徹那些受寵的侍中,來回傳遞消息,維持朝政的黃門小卒……數百人一擁而上,著實令驪山別館好一陣喧喧擾擾,住得也緊張:劉徹索性就跟著陳嬌睡在一間房裡,把大院子讓給了兩宮長輩。

賈姬也就跟著在附近的小院子裡安頓了下來,卻依然是一如既往,一到驪山便閉門不出,唯恐雪天路滑,一跤跌倒,便傷到了胎兒。

「我現在就等著孩兒落地了。」和陳嬌說起來,面上不禁微紅,卻依舊是坦然的。「自小家中便貧寒無地,入宮之後,得到娘娘一家人的照應,這才衣食無缺,不至於吃了上頓,也不知下頓在哪。若天幸是個男孩,能夠被娘娘抱到膝下撫養,不但全了國體,一家人一輩子也真就沒什麼好操心的了。弟弟要能夠出息一些,建功立業,賈女這輩子也再沒有別的要求啦。」

楚服不禁就在陳嬌身邊微微一笑。

到底是苦出身,有了身孕,就很把自己當個夫人看待了。這拐彎抹角,求陳嬌收養孩子不說,其實還是有為弟弟要官的意思。其實她到底急什麼?孩子要能養活,甚至還是個皇子,官銜自然是滾滾而來,要是命中沒有,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陳嬌卻不這樣看。

賈姬雖然有所求,但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沒有聖眷,只怕除了這一胎之外,不可能會有別的孩子,懂得主動表態,萬一是個皇子,要主動送到椒房殿裡,已經是她糊塗中的不糊塗。

以她的出身,能有這一點不糊塗,已經足夠在後宮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孩子這也有八個多月了吧?」說起來,陳嬌倒是有幾分扼腕,「應該把你留在長安城裡的,這裡醫藥不全,萬一分娩,恐怕還照料不好呢。」

回頭和劉徹說起來,劉徹也覺得是正道理。「她一個快臨盆的婦人,和我們跑來跑去做什麼?她又不能泡湯,這裡除了暖和一點以外,還有什麼好處?還是快送回去好了。」

便安排了一隊羽林軍,將賈姬送回未央宮中去,又特地指派春陀回去看顧。「要是胎動生產,一面過來報我,一面安排醫者入侍,總之事前事後,都交給你了。」

雖然再不看重賈姬也好,到底是第一胎,劉徹說話時候,雙眼望住春陀,罕見地疾言厲色,帶上了天子的威嚴。

春陀又是一臉的冷汗,他唯唯諾諾,「陛下敬請安心。」

陳嬌也囑咐春陀,「永巷殿裡還有些宮人無份跟來,你要當心有些人心存妒忌,藉機生事。如果有宮人仗著御寵不服管教的——我讓楚服跟你一道回去吧,她在宮人中還是有一定威信,可以幫得上你的忙。」

打發走了春陀和楚服,劉徹似笑非笑,「嬌嬌,你心底就沒有一點妒忌?」

從前這樣的話,他是不會問出口來的,陳嬌心裡怎麼想,面上只要不露出來,他是唯恐問得太多,還要安撫陳嬌的妒忌。不過到如今,劉徹就開始好奇了。

古來女子,總是心思狹小,寬大平和,那都是失寵以後的事了,有寵在身的時候,還不是巴不得萬千寵愛在於一身?偏偏就是陳嬌,得寵的時候,就勸誡著他為了子嗣,要雨露均分,現在賈姬眼看生產在即,她比自己懷孕還要上心……難道真的心底就沒有一絲羨慕,一絲不快的陰影?

陳嬌要太妒忌,他自然是吃不消的,可現在全不妒忌,不知為什麼,劉徹也要一天比一天更在意,更不舒服。曾經他可以將這不適欣然放在一邊,享受陳嬌的大度,給他帶來的便利,但現在,他不做此想了,天子甚至有些隱隱地期盼著陳嬌的妒忌,以便讓他可以又是無奈,又是疼愛地說一聲「傻嬌嬌」,而後再以自己的寵愛,令得陳嬌放下心來。

其實也不是不明白,妒忌無非是出於在意,只有在意,才會患得患失……真的太不妒忌,也許只說明陳嬌心底,一點都不在乎自己。

這邊眼神才黯,那邊就吃了陳嬌一記眼刀,皇后難得露出刁蠻,居然也駕輕就熟——高門貴女真要擺起架子,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我幹嘛要妒忌。」陳嬌說,「她生的也是我的孩子,是個男孩,自然要抱到椒房殿裡來的,是個女孩,那也是我們的長女。難道許你疼,就不許我疼?」

收養的事情,就這麼輕描淡寫,似乎順理成章地被她這一句話,一錘定音。

劉徹實在忍不住,他彎下腰就抱住陳嬌大笑起來,「你呀你呀,你這個嬌嬌!」

又要藉著性子,解衣去鬧陳嬌,卻為她掙脫了,「一會就是吃晚飯時候,還要到祖母那裡去的,現在脫了衣服,就來不及了!」

劉徹還不死心,「那就不脫——哎喲!」

卻是被陳嬌揪住了腰間的軟肉,狠狠地擰了一把。

小夫妻笑鬧了一番,索性出門踏雪,預備消磨一番時光,再過太皇太后跟前。劉徹在宮殿間穿行了幾步,望著略帶白頭的驪山,又對陳嬌道,「韓嫣去年夏天在這裡獵了一頭狐狸!明年春天,再帶你過來踏青。」

「我就不能跟著你遊獵?」陳嬌擺明了故意和劉徹唱反調,眉眼間笑意盈盈,透了難得的調皮。「就只有韓嫣、李當戶……什麼時候,你也能和他們說起陳嬌呀。」

「你要是能吃得消毒蟲叮咬,汗濕重衣,那我也帶你!」劉徹不禁哈哈大笑,還要再說些什麼時,陳嬌忽然止住了腳步。

她的眼神頓在了斜前方,一道松牆,遮掩了帝后的身影,卻未能遮得住他們的視線,劉徹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一時也不禁失語。

館陶大長公主正同一名貌美少年親密地把臂而行,這兩人時不時交頭接耳、喁喁低語,不需要多高的悟性也看得出來,這二人關係匪淺。

堂邑侯身體一向都不大好,劉徹有記憶以來,這個姑父幾乎都在靜室療養,這一次難得跟到驪山來,也是看中了湯池的療效。大長公主卻仗著身份尊貴,硬是和堂邑侯別院而居,自己佔據了一個小院子。當時他還不以為意,以為是姑母擺架子,沒想到居然是藏美於別院之中,得了閒,就同他耳廝鬢磨。

這種事,對劉徹來說自然很無所謂,大長公主才是他的親戚——他關切地望了陳嬌一眼,低聲道,「還是回去吧?」

陳嬌卻沒有動,她立定原地,眼神就像是膠在了母親身上。

大長公主年少時,想必也是個出眾的美人,就算是到了這個年紀,因為保養得宜,也依然風韻猶存。只是眼角眉梢畢竟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和那鮮嫩的美少年站在一起,若是母子,情景便足夠寧馨,但是情人,場景竟有幾分駭然。

至少落在陳嬌眼底,便令她心湖乍起了波瀾。

「這就是董偃。」她在心底喃喃說,「你能看得到嗎?這就是你前世久聞大名的董偃了。」

那聲音沉默許久,方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涼氣。

「的確是個美人。」她平靜地承認,「論艷色,比韓嫣還猶有過之。」

陳嬌嘴邊不期然便掛上了一縷冰冷的笑,她又深深注視了樹後那對老少鴛鴦一眼,才轉過身子,握住劉徹的手,同他一道歸去。

又過了十數日,京中傳來消息,賈姬胎動生產,孩子落地。

——是名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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