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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喻

陳嬌的眼淚畢竟是有一點作用的,田蚡落選丞相一事,雖然令王太后極為不快,但陳嬌本人卻沒收到多少壓力,王太后稍微給她一點臉色,劉徹就當著母親的面說,「嬌嬌平日裡侍奉兩宮長輩,您又不大到長樂宮裡走動,她也不容易,您別老衝著她撒氣。」

劉徹雖然一向很疼愛陳嬌,但還是第一次這樣旗幟鮮明地站到妻子這一邊。

王太后就是一怔,連陳嬌都吃了一驚,看丈夫一眼,才想到尹姬的事,不大不小也是個話柄,雖說人是都已經處理乾淨了,但春陀倒是肯定會把楚服問消息的時告訴主子的,這他不能不未雨綢繆,免得事後自己這邊露了口風,劉徹找起後賬來,春陀恐怕就要有性命之虞了。

怪道自從韓嫣的事傳到太后耳朵裡,劉徹就越來越過分,恨不得身邊的人只是怕他。的確很多時候,恐懼的力量要更強大得多。自己對身邊人素來寬大,雖不說養出一群吃裡扒外的小賤貨,但還要花費心機去拿捏楚服,又怎麼比得上劉徹,根本都用不上一點心思,春陀就老實成這個樣子……

陳嬌只好在心裡歎了口氣,自己安慰自己:誰叫劉徹是天子,天子天子,當然天生高人一等,他要連身邊人都壓不住,這個天子真是不做也罷。可天子做不成,自己還不是要跟著倒霉。

出身高一點的女兒家,要做皇后,心態不擺正幾分,日子真是難過得很。

她反倒為太后說話,「天子,您這句話,說自己也很恰當呀?」

劉徹才一怔,王太后已經忍不住大樂,「嬌嬌這句話說得好!」

妻子數落夫君,為婆母取樂,做夫君的還能說什麼?只好跟著陪笑,見王太后拿起碗筷,又從陳嬌手上接過了一碗米漿用了一口,便拿眼睛去看陳嬌,神色似笑非笑,似乎在說:你又鬧我。

陳嬌一板臉,理都懶得理他。劉徹只好乾笑。自從出了尹姬這件事,他在陳嬌跟前分外抬不起頭來,幾乎已經成了習慣,王太后看在眼裡,微微有些不悅,想要說他幾句,又想到兒子頂自己卻是駕輕就熟,反倒要到陳嬌來緩和局面,一時間意興闌珊,話就沒有出口,只是酸酸地道,「你也不必老這樣孝順了,還是一邊坐著,免得阿徹看見,又要心疼。」

陳嬌莞爾一笑,對太后她從來都沒有一句硬話,「母后這話是怎麼說的,伺候舅姑是我的本分,不過端一碗羹湯罷了,還能累著我呀?」

就是個石人,對著這樣的媳婦,也都要被感動得從芯裡暖出來。太后要是再不暖上幾分,簡直就要連劉徹都嫌她鐵石心腸了。

她只好滿意地拍了拍陳嬌的手,「嬌嬌對我們長輩真是沒話說。事上撫下,在在都做得很好。」

到底還是綿裡藏針,又刺了陳嬌一下。

那聲音亦不由得在腦中歎息了一聲,「這一世對她和順成這個樣子,連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她還是有話說,這天底下難道就沒有真正和睦的婆媳?」

曾經她飛揚跋扈,也不大把王太后放在眼裡,因為太后同太皇太后之間走得不近,陳嬌心裡也不是沒有怨言:孝悌兩個字,太后自己都做不好,還拿什麼來要求她?她難道還以為太皇太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老婆子,只能看太后母子的臉色過活?

就是因為考慮到自己是竇氏、陳氏將來當仁不讓的掌權人,現在軟下去,人心向背,恐怕在將來就不能收攏太皇太后留下最大的遺產。她才處處都硬,處處和太后離心。

可人家再怎麼樣,那也是劉徹的親媽,要整你,辦法簡直不要太多,潤物細無聲之間,劉徹和她漸漸離心,很多小事,不能說沒有太后的功勞。別看她面上笑得慈愛,行為舉止無可挑剔,在背後害了陳嬌多少次,真是難以細數。

這一次她要還栽在同一塊石頭上,恐怕連老天爺都要笑她蠢了。

「婆媳之間爭鬥的,還不都是男人的心?」陳嬌就在腦中淡然地回她,「這一次,田蚡輸了聖眷,我們已經是最大贏家。阿徹還要出言不遜,明著偏心我……太后說一兩句淡話而已,聽著就算了,你還真往心裡去啊?」

她一向覺得那聲音很有幾分可愛,眼前步步危局若此,經自己稍微解說,她居然還竊竊地笑起來,好像吃了誰給的一粒飴糖,被甜封住了口,連笑聲都是悶的。

就算實在覺得沒什麼好笑的,陳嬌也不禁被她感染,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這笑落到劉徹眼睛裡,天子就更心虛了,他少見地帶了一點結巴,「嬌嬌,母后畢竟寡居了有一段日子了,脾氣古怪也是在所難免,你別和她計較不就是了?」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你的好我知道,總之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其實說起來,天下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丈夫,劉徹雖然玩得過分了點,居然鬧出了三人同床的荒唐事,但平時對陳嬌也算是盡心盡力,不好再挑他什麼了。如果是一般世俗夫妻,他所求的其實也很簡單,陳嬌甚至沒有立場不給他支持。只是天家事事不同紅塵,夫妻之間的情分又混雜了政事,這才讓陳嬌覺得無依無靠,腳底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頭,錯一錯,來日沒準就要滑跌下去。

「母后是為了舅舅的事,心裡不爽快。這我還是看得出來的。」陳嬌就徐徐地道,一邊挽住劉徹的肩膀,一邊將頭就靠了上去,「她又少到長壽殿去走動,也不明白我為了這件事,在外祖母面前很跌了幾分面子,在我身上出氣,也算是人之常情。」

這句話鞭辟入裡,幾乎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王太后發怒的根本原因。以竇代田,其實是太皇太后鳳顏一怒的後果,但在王太后心裡,她不敢怨望婆婆,就只好遷怒於陳嬌,覺得是她在太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才有了這臨陣換講的一舉。

還是一樣,沒有一句話直言太后的不是,但劉徹身為當局者,誰是誰非,真是一目瞭然。陳嬌越通情達理,就越發顯出了太后的昏聵。

他不免又多了幾分愧疚,「唉,處處周全,你委屈了。」

雖說虧欠太多,也許劉徹反而會更加不敢面對自己,但適當的人情還是要賣,不然出了工不見功,那真是傻子才做這樣的買賣。

陳嬌忽然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她和劉徹已經做了快三年的夫妻了,卻連一點夫妻的感覺都沒有。互相扶持,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落在她眼裡居然是一盤買賣。就是從前她和劉徹鬧得那樣厲害的時候,其實心底又何嘗不是把他當作了自己的丈夫?很多事就是因為是夫妻,所以才理所當然的以為,劉徹不會計較。

她不去理會心底那聲音憤恨而悠長的冷哼,又強行壓下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悵惘,不疾不徐地點出了這一番對話的根本目的。「其實母后不願去長壽殿,我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思,恐怕還是擔憂國事,害怕你被魏其侯束縛住了手腳。」

與其說這是在揣測王太后的心思,倒不如說陳嬌在試著描摹劉徹的心思。想要扶植田蚡,主要還是因為血緣關係近一點,田蚡至少想的不會是用自己的相權,去抗衡劉徹的皇權。

陳嬌也是過問了春陀才知道,前段時間衛綰難得行使一次相權,就斷了劉徹招賢納良,令賢良方正、敢於直言進諫的賢者——或者說,是信仰孔孟之道的賢者,直接經過皇帝本人的考試選舉,進入朝廷中樞的念頭。

雖然令自上出,背後肯定還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作怪,但衛綰平時老邁平庸,只曉得唯唯諾諾,難得發威一次,就令到劉徹吃癟,難怪少年天子前段時間格外荒唐,成日裡帶著自己嬉游,對朝事擺出了愛理不理的態度來,原來還是和太皇太后賭氣。

其實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這對祖孫已經過了幾招,或者是出於對她的愛惜和保護,雙方居然都沒有把她牽扯進來,直到竇太后被逼到了牆角,無奈之下,這才拉自己下場。

忽然間,陳嬌對外祖母又多了一絲愧疚:她畢竟是把人心想得太狠了。不論如何,外祖母是決不會負她的。就是現在的劉徹,心中有沒有絲毫要疏遠她的念頭,也都還難說呢。

她就微微抬起頭來,眼波流轉,大膽地去窺視劉徹的表情。

劉徹神色間帶了惱怒,也有些笑歎出來的無奈,這拙劣的遮掩自然瞞不過他,陳嬌這不是借古諷今,而是直接借人喻人,手段大膽之餘,又多了一絲恃寵而驕的嬌憨,就是當著劉徹的面在勸他,可又不想把勸擺上檯面來,讓劉徹可以喊停。

卻到底還是縱容她的,他嗯了一聲,英挺面龐似笑非笑,道,「你猜母后心思,倒是准的。」

陳嬌自己也覺得好笑,忍不住伏在劉徹肩上笑了半天,才續道,「可母后未必想得到,這人是不能一意孤行的,朝中有這樣幾股勢力,盤根錯節。軍隊、外戚、百官,還有各地的藩王,就是貴為天子、貴為太皇太后,想要做成什麼事,也得照顧到大部分人的利益,令大多數人都得了好處,才能順利地把事情辦了。提拔舅舅,可是連外戚都不能完全服氣,更別說別人了,這件事終究還是辦不成的。可魏其侯就不一樣了,他畢竟有功於國,又有軍功,又是外戚,提拔他做這個丞相,軍隊、百官、外戚都是服氣的,太皇太后也是高興的,天子嘛,你喜歡的是儒術,魏其侯又是儒生……」

她又抬起頭來,調皮地看了劉徹一眼,抿唇一笑,狡獪地道,「阿徹,你道我說得對不對?」

她當然說得很對,竇嬰代田蚡,之所以會這樣順利,就是因為劉徹多少也本能地覺出了這個道理。即使貴為君王,在這個時候他也不能任性而為,竇嬰之所以上位,就是因為他能平衡到各方勢力,照顧到各方的想望。

他用一種嶄新的眼神去看陳嬌,沉默有頃,才輕聲道,「你真的就只想管椒房殿裡的事?」

陳嬌的心驟然一緊,她也不知為什麼,居然高高提起,若非自己全力壓抑,整個人都要緊繃起來。一股說不出的惶惑一下就捏住了她,她盡力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聽劉徹繼續說。

「乾脆到宣室殿來,和我一起管管這個國算了,你的說話,可要比那群該死的孔孟、黃老之徒中聽在理得多了。」

原來還是在埋怨手底下的人才太少。

陳嬌一下放鬆下來,她白了劉徹一眼,又露出了劉徹慣見的一點嬌蠻。

「椒房殿、永巷宮之外的事,送給我我都不管。」陳嬌說。「就是永巷宮裡的事,我都還管得不好,以後我要多用心管管永巷,管管你!」

就算陳嬌有千般厲害,那又如何?她畢竟還是個女人,大部分心思,她都忍不住要用在劉徹身上。

劉徹就一面心虛一面得意地大笑起來,一邊將陳嬌攔腰抱起,於她的驚呼聲中,奔進了椒房殿內,他在陳嬌耳邊說,「嬌嬌,我們生個兒子吧,朕的第一個子嗣,當然要從你的肚子裡爬出來。」

其實這句話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實在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陳嬌的心卻直直往下沉了下去,忽然間她很情願從前的絕嗣,是因為有人害她,而不是更淒涼的可能。

她該不會天然就不能生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