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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

陳嬌猛地從濃睡中醒來。

她做了個綺麗的夢,夢中有一雙手,肆意地揉捏著她身上幾處特別柔弱,特別不堪撩撥的地方,就好像一個高超的琴師,正尋覓著她的琴弦,逐一抽緊,又輕輕地彈奏出了一曲靡麗妖艷的琴音,琴聲粘稠得像蜜,一點點滴在了她唇上心間。

睜開眼時,情動尚未褪去,她難耐地翻了身,漸漸清醒過來,多少還有些不好意思,咬著唇勉力睜開眼,卻遇見了劉徹的眼。

自少不知多少次,她要自夢中驚醒,早已經習慣了那墜落般的心跳,但春.情卻從未如今夜這樣勃發,她是羞澀更惶惑的,罕見地露出了從容之外的表情,但劉徹卻並不如以往一般,帶著興味、帶著憐惜、帶著得意地對待她的失措。他的態度多少有幾分深沉與煩躁,見陳嬌醒來,不過是移開了手,略帶訕然地一笑,「醒了?」

只從這兩個低啞的音符,一併那緊繃的下顎,煩躁已經不言而喻,今晚他未必有心思陪著自己,玩「摘掉面具」的遊戲。

陳嬌頓時明白,他有意無意撩撥自己,將她吵醒,而非在睡前吐露心事,恐怕就是不想和自己耍花槍。

「怎麼?」她也沒有做作,只是不適地捂著胸口,撥開了劉徹的手,輕聲道,「是朝廷裡的事?」

劉徹搖了搖頭。

椒房殿內十二個時辰都並不乏人服侍,陳嬌從帳內伸出手來,才說了一個水字,就有溫潤的蜜水送到了手邊,她半坐起身,嚥下了盞中甘露,靜靜地等待。

又過了一會,劉徹才淡淡地道,「都退下去吧!」

這樣的深夜,屏退從人,夫妻兩人帳中相對……

就連那聲音,也好奇地在陳嬌耳邊舒捲著,猶帶一絲著惱,「睡得好香呢,到底什麼事呀。」

能讓劉徹煩心成這樣的事,只怕並不在小,只需回憶起今年這前後劉徹身邊發生了什麼大事,便可以輕易地推算出答案來。居然這都不能記起來,可見只怕在當時,她就已經很難得到丈夫的信任,能夠知道他心中的煩難了。

陳嬌將一口氣壓在了心底,她耐心地望著劉徹。

劉徹也耐心地等到腳步聲都退出了殿門,才輕聲道,「有人對我說,太后進宮前,尚且有個女兒流落民間。」

陳嬌頓時就明白,韓嫣終於是忍耐不住了。

那聲音也恍然大悟,頓時忍不住埋怨,「你看,多好的人情,到底還是被他搶走了吧!」

是人情不是人情,還難說得很呢。

從前聽說這件事的時候,陳嬌還很詫異,以她對劉徹的瞭解來說,他雖然孝順大度,卻也很要面子。又怎麼會這樣積極而喜悅地認下了這一門同母異父的親戚。

雖說婦人再適,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太后畢竟是以良家女的身份被選進宮中,和昔年薄太后又不大一樣,畢竟高祖是明知道薄太后出身楚將內室。而漢室採選民女入宮時,當然選的卻是未婚的少女。

如果說金王孫當年已經去世,那總還能說得過去,偏偏人家又活得好好的。這件事要是鬧出來,眾人嘴上不說,心裡未必不會覺得王太后拋夫棄女追求富貴,私德上終究不是那樣完美無缺。寫入史書中流傳後世,終究是與名聲有所妨礙的。

更不要說太皇太后高踞後宮,心裡只怕未必高興王太后婦德有失——這件事也就是現在鬧出來,才勉強算得上是人情,要是在前幾年劉徹還沒有登基的時候一鬧,只怕少不得母親兩頭周全了。

「我早就和你說過。」陳嬌就在腦海中不疾不徐地道,「太后要是想要認這門親事,早就直接對天子提出了。現在不提,那是因為時機還沒有到。」

不過,就算賣得再難看,這人情終究也是一個人情。韓嫣這一招,也不能說是昏招,等到太皇太后過世之後,這個人情,就輪不到他來做了。

「陛下是顧忌太皇太后?」她靜默了好一會,思量著將驚訝已經做足,便輕聲細語地戳破了劉徹的隱憂。

燭火還是太昏暗了些,隔著帳子照進來,只能隱約照到陳嬌的半邊臉頰,劉徹探究地望著她,又一次徒勞地想要看清陳嬌心中的盤算,這一次,他當然也不會成功。

他又沉默了一刻,居然有些煩躁,「什麼陛下、天子,難道坐上了這個位置,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連你都不肯叫我一聲阿徹!」

一個人在位居低潮的時候,固然需要別人的尊重來肯定自己,但當他脆弱、煩躁之時,卻總是希望有一朵同他親密無間,可以將心事完全賦予,不必顧忌上下尊卑,不必講究天子心術的解語花,妙語為他出謀劃策,排憂解難。

不論從身份還是從情分來看,在天子未能親政的這幾年裡,這朵花,除非陳嬌自己不做,不然還輪不到別人。

陳嬌又為什麼不做?

她就伸出手來,環住了劉徹的脖頸,帶著無奈的笑,輕輕地叫了一聲,「阿徹!幹嘛這麼慌張,天大的事,我陪著你呢。」

聲音較往常又甜了十倍。

在一起生活久了,劉徹也明白陳嬌的冷淡,她偶然間這樣撒嬌,就一下甜到了劉徹心底。他的心居然漸漸安頓了下來:的確,夫妻一體、榮辱與共,就算是天大的事,陳嬌不陪著他,還有誰陪?

又想到了她對王太后素來的恭謹,就算是太后幾次敲打挑剔,陳嬌除了發過一次牢騷之外,始終沒有一句不好聽的話是直接衝著太后來的。

「母親也太絕情了!」他終於將自己的心事和情緒,對陳嬌揭開了一星半點。「從前不說,是怕橫生枝節,這樣沒有什麼。可多少總要托人略微照看一下,那也是她的骨肉。兩個舅舅難道都是吃白飯的?私底下略施照應,不使其衣食無憂也就夠了,聽說她還是個浣衣女——這也是我的大姐啊!」

雖說素未謀面,但血濃於水,聽劉徹言語之間,對這個「大姐」,已經滿是愧疚回護的心思了。

陳嬌沉默不語,不去接劉徹的話,直到天子望向自己,雙目炯炯,才無奈地道,「太后也有太后的難處吧……」

話尾到底還是不肯定地拉出了長音。

劉徹多少也體諒到了陳嬌的難處,他又沉默下來,半天才恨恨地道,「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了,那就不能再這樣下去。可要是母親斷絕人倫,不可理喻,我是下不了手的!」

護短,是他的一個特點,只要永遠和他站在一處,甚至於只是被他視為自己羽翼之下的弱者,就算是太后之尊、母子之親,劉徹依然不憚於以惡意揣測王太后,早已經先維護起了金俗父女。

知母莫若子,這一份擔心,也不算是無的放矢。

「你是怕,萬一母后想著……將來即使和大姐相見,也難免尷尬?」陳嬌就從善如流地將稱呼換作了親暱的大姐。

劉徹悶哼了一聲,將陳嬌的猜測默認了下來。

腦中那聲音,終於恍然大悟。

「他也算是用心良苦……」她輕聲說,語中頗多感慨。「原來他也不是看不清楚,王娡是個怎麼樣的人。」

劉徹看得清楚太后,卻根本並不代表自己可以議論王娡的人品。

陳嬌果斷地掐滅了那輕輕的冷笑聲——現在不是走神的時候。她將精力全集中在了眼前的局面上,沉吟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唯一的一條路,就是鬧得大一些了,將大姐接進宮來,恐怕母后也不至於不認吧?母女之間,沒有跨不過的坎,就算再難以面對,只怕心裡還是牽掛著大姐的……」

這件事,說多了真是怎麼說怎麼尷尬,陳嬌頓了頓,又道,「阿徹你要是擔心祖母——」

她猶豫了又猶豫,將自己的為難表露得淋漓盡致,才輕輕地說,「我可以盡力周全。」

劉徹頓時抱緊了她,他顯著地放鬆下來,「辛苦你了!」

忽然間,陳嬌又不大確定,他到底是因為沒有他人可以信任商量,才會在深夜吵醒了自己,還是拿定主意要在深夜自己最迷糊的時候叫醒她,做作了這一番交心,為的就是她的這一番話。

雖然少年天子,自有帝王心術,但劉徹目下還不至於這樣防她吧?

她就抬頭想去看劉徹的臉,但劉徹抱她太緊,她只能嗅著他的體息,為他的溫度所溫暖,而心中連續不斷的自問,又為腦海中那聲音所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若是你,我便永遠都不會小看了他的心機。」

可是對自己的結髮妻子,一道長大,幾乎從來不曾和他作對的表妹,他……有必要這樣周密地用上心機嗎?

又有誰的心機可以深到這樣,經年累月地假裝呢?

陳嬌不禁自問,下一刻又禁不住失笑。

她自己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但……

她就在劉徹懷裡深深地困惑了起來,半晌,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劉徹又收緊了懷抱,他在陳嬌耳邊輕聲說,「嬌嬌,真是難為你。」

後二日,舍人韓嫣以金俗事白天子,天子大喜,曰:「何為不蚤言?」乃車駕自往迎之。其家在長陵小市,直至其門,使左右入求之。家人驚恐,女逃匿。扶將出拜,帝下車立曰:「大姊,何藏之深也?」載至長樂宮,與俱謁太后。

太后垂涕。

韓嫣的這個人情,似乎做得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