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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難

大秦小學的課程設置,和一百多年前的蒙學有了很大的不同。合計開有國文、算學、體育、品德、自然、美術、音樂、手工等八門課,比君子六藝還要多了兩門。不過考試時只按國文和算學成績排名,含光屋裡也有她這一年的教科書,以及暑假前帶回來的成績單。和這具身體原本的性格一樣,她的成績也是中等偏下,黯淡而毫無存在感。

雖說現在這具軀體換了主人,心智成熟度似乎高得多了,但李含光把自己今年的教科書翻過一遍以後,卻是絲毫也不敢小覷自己即將面臨的一年多課程,她估計自己這一年半時間,那是有得忙了。

國文方面的問題,不是太難,而是太簡單了,大部分題目李含光掃一眼就能直接選出正確答案來。文言文不說了,她那個時代的書面語嘛,白話文也不難,她那個時代的口頭語,雖說一兩百年下來,口語多少有些變遷,但這個生活了幾天以後基本也就迎頭趕上了,絕不是什麼問題。她主要的難點在於最基礎的部分——在她那個時代,拼音這種東西,那還不存在呢……

李蓮湖今年剛上小學一年級,正好給她提供了方便,李含光把她的教材拿來看了一遍,勉強地把那些奇特的字母記了下來。聲韻學在她那個時代還是比較高端洋氣的偏門學問,現在卻成了所有人的入門一課,這一點,也令她是暗中嘖嘖稱奇了許久,但卻又不能不承認,拼音的確是一下降低了習字的門檻。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含光一時說不清,但有改進這卻是確然的事。

小學一、二年級,功課畢竟比較簡單,李含光怎麼說也是受過完整私塾教育的文化人,幫著李蓮湖把暑假作業做完後,基本也就把聲韻母自學得差不多了,她又在圖書室設法把二、三四年級的課本給找出來都看了一遍,國文越學越深,對她反而越來越有利,看懂課本這是不存在什麼問題了,至於學懂如何考試之類的——如果她現在在做的《暑假生活》和過去的時卷一樣,都是考卷的模擬的話,那也不是什麼問題,這些題目對她來說簡直和喝水一樣簡單。

體育、品德、自然、美術、音樂,也都難不倒她,一來小學課程比較簡單,二來這多數也都是她前世涉獵過的。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不讀書識字,不琴棋書畫的?至於手工更不必說了,手工課是男女分班的,男生學修葺傢俱之類,女生學針織繡花,李含光前世的水平雖不出眾,但拿到小學裡,肯定是秒殺級別的,到時候隨便亂繡幾針,也就足以敷衍過去了。

最大的難點,還是算學。

李含光也是從一年級的課本看起的,九九乘法表,加減乘除等等,一直到三年級她都可以輕鬆理解:畢竟前世她也是上過一些管家課程的,這種心算的水平她還是能夠達到。從四年級開始,她有點抓瞎了,這雞兔同籠也罷了,還有什麼三角形、四邊形開始求面積求邊長……

雖說為了照顧孩童的水平,教科書是深入淺出,和前世的算學經典比,已經撰寫得十分易於理解。但李含光在此事上似乎是缺乏天分,光看教科書她理解得實在吃力,對於自己的數學暑假作業,也是根本不知從何下手,本子都快翻爛了,也才只做出很基礎的幾題而已。

若是如此下去,算學一門課她肯定是別想出色了,考試就考兩門課,即使國文可得滿分,算學不成也是無用。這個問題必須得到解決,但該怎麼解決,李含光卻沒什麼頭緒。

慈幼局裡的幼童無事是不能出門的,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正中她的下懷,李含光此人,在慈幼局沒什麼存在感,沒有敵人也沒有多少朋友,最多就是和同寢的李蓮湖稍微熟稔點,但兩人也就是做了三個多月的同屋,才剛剛擺脫陌生感。殼子裡換了個人這麼大的事,李蓮湖都沒有絲毫察覺,可見她們的交情有多生疏了。這種無足輕重,不為任何人注意的地位,正適合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融入這個世界。封閉的環境,也給她以安全感。再世為人快有一個月了,對於如今的世界,她通過電視、書籍和報紙也有所瞭解……但這並不是說她已經和當地土著沒什麼兩樣了。很多被土著默認為常識的人情世故,她是絲毫都沒有瞭解,而李蓮湖在這一點上也無法提供什麼幫助,畢竟,她年紀還小,雖然六歲了,但還是懵懵懂懂的,和李含光前世接觸到的那些小姑娘相比,簡直就像是兩三歲的娃子,懂事得非常慢。

慈幼局這個環境,成日裡接觸到的也都是同齡人,幾個義工嬤嬤,多數都在照顧更小一些的嬰兒,對她們這個年紀的小大人持放養態度,在這極其單純又十分冷漠的環境裡,孤兒們又顯得十分早熟,又顯得十分晚熟,在李含光來看,是有點窩裡橫的意思,在這個小院子裡不少拉幫結派勾心鬥角的事,但這些孤兒到了外頭,一個兩個肯定又都全抓瞎了,對成人的世界,她們是絲毫都沒有瞭解的。

也因此,慈幼局裡孤兒雖多,但要說功課出色的那卻是一個沒有,含光如今的算學水平,在同齡孤兒裡居然還不算差的了,和她住隔壁屋的李永寧今年六年級,據說算學從未得過二十分以上。

就是想要在院內找人補習都難,更不說含光對於和孤兒們來往總有幾分顧慮。李永寧生得比較高大,和李慈恩的年歲差距也小,大有取李慈恩而代之的意思,兩人這十幾天內已經衝突數次。含光目前對於慈幼局內的爭鬥毫無興趣,她只想安安靜靜地搞好學習。

王副局管和張嬤嬤這些天來對她亦沒有特別的表示,她的落水事件看來是完全被當作意外處理了,李含光無法和她們發生更多的接觸,也就不知道自己若貿然求助,會否弄巧成拙反而激起兩人的疑心,雖說借體重生的事,古今中外幾乎是聞所未聞,但李含光知道,如今這世上是存在『精神病院』的,若是性情大變、一問三不知,按照古代做法很可能就被當作失心瘋私下囚禁了,而在如今,人們卻有很大可能把她直接送去精神病院裡。她的膽子並不大,也不願那飄渺的可能性,去冒著暴露的風險主動接觸王副局管。

暑假一天天過去,她的算學作業還是毫無進展,李含光正是束手無策時,慈幼局的局勢卻又發生了變化——

李局管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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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局管出去做什麼,含光並不知道,慈幼局裡也沒有誰知道。從眾人的隻言片語中,她發覺王副局管似乎就是慈幼局日常工作的主持者。李局管麼,雖然也不能說是不當值,但卻時常外出,即使是在慈幼局,一般也很少和她們這些孤兒發生什麼接觸。

不過,孤兒們對李局管卻都還是挺擁護的,別的不說,李局管一回來,當天的早飯就豐盛多了,食堂罕見地擺出了油條、白麵饃饃、煮雞蛋和濃稠的白米粥供孩子們食用,中午居然還做了一頓紅燒肉。不說別人,就連李含光,都吃得津津有味:畢竟是在長身體的時候,只要是能夠下嚥的葷腥,她都是很歡迎的。

吃過午飯,含光帶著李蓮湖午睡了一會兒,照例起來翻閱她的算學作業。蓮湖本來很願意出去看電視的,經過含光這一個多月的熏陶,倒也習慣了這種埋頭苦讀的內容,雖然她的暑假作業,一早就在含光的自學中教著給做完了,但此時也是裝模作樣地拿著下學期的教科書在那裡翻閱。

「李含光。」忽然有人隔著窗戶叫了一聲,像是張嬤嬤的聲氣。

含光開門出去,果然張嬤嬤在樓底下仰著頭叫她。「下來一下。」

含光畢竟也經過一些事情,此時心中也已經是有數了:恐怕是落水的事為李局管知道了,李局管要親自再過問一番了吧。

這也並不出奇,李局管若是要管事,回來後肯定也要梳理梳理慈幼局的脈絡,若是一概大撒手,有了事也沒人聽她說話了。含光乖巧地跟著張嬤嬤往辦公樓走了一段,安之若素並未發問,倒是惹得張嬤嬤驚奇地看了她一眼。

慈幼局佔地其實並不太大,一共是兩棟小樓三層院子,裡頭一棟三層小樓,是孤兒們的宿舍,外頭一棟二層樓房,一樓集合了食堂、娛樂室、小圖書室、育嬰堂等等功能,二樓便是辦公室了。沒有特殊的事,孤兒們是很少上到二樓來的。大部分孤兒一旦踏上前往二樓的樓梯,或多或少都有些畏懼之色,並非是做賊心虛,只是生在世上無依無靠,難免有些底氣不足,過分膽小。

貪玩嬉水、溺水送醫,若是李局管相信了這般說辭,李含光難免得個訓斥,可這個小女孩清秀的面容上卻是絲毫懼意都沒有,反而是平靜淡然,一臉的游刃有餘……

張嬤嬤在心底回想了一下李含光從前的表現,卻找不出什麼特殊之處來,又打量了李含光幾眼,心底對她不免也有幾分另眼相看,再開口時,口氣要比自己醞釀的和氣多了。「這次讓你過來,是李局管要見你,問問你溺水的事。」

李含光點了點頭,並未有什麼吃驚之色,張嬤嬤便盯著李含光,慎重叮嚀道,「你別怕,李局管人很好的,她問什麼你就說什麼,明白了嗎?」

含光微微一笑,點頭道,「我明白了。」

這等程度的勾心鬥角,宛若小兒嬉戲一般,即使以她的水平都可輕鬆應付。含光本欲加上一句:『嬤嬤大可放心,我不會隨便亂說』。但一來害怕從前的李含光沒有這麼機靈,二來也是上了二樓,她的話很可能透過門扉傳到李局管耳朵裡,遂只是保證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不過即使如此,張嬤嬤也是感覺到了李含光的通透:對自己的心情,她是瞭解著呢。

她略微放鬆了下來,拍了拍李含光的肩頭,「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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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李含光的眼力,尚且還看不出李局管辦公室的佈置究竟檔次如何。慈幼局內用的傢俱幾乎都是楊木、松木,這在她從前的生活環境裡是比較低等的用料了,李局管屋內的傢俱一套倒要光鮮些,但上了漆以後也看不出什麼。李局管本人的穿著亦是平平無奇,上衫下褲無甚可說之處。唯有胸前佩戴一枚玉墜,令李含光確認了她和王副局管的不同之處。

若要把慈幼局的各色人等,和她前世的生活人事對應起來,張嬤嬤也就算是街邊最為普通的家常主婦,王副局管則像是一般大戶人家的執事婆子,這並不是說李含光有能力一眼看穿她們的才具和性格,她若有此能力,前世也不會混得那樣慘,這種對比,依靠的是她的一種感覺。

而現在,儘管李局管一句話也沒說,甚至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只是簡簡單單地坐在那裡而已,但這一眼過去,含光便幾乎可以肯定了:這位三十多歲的少婦,從她前世來比的話,其出身應當起碼也是五品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了。

那枚和田玉蟠龍鳳玉墜,更是證實了她的想法,如果世道沒有變的話,龍鳳紋飾不是一般人家可以輕用的,甚至連私下定做都是大罪,這枚玉墜子只可能出自於上賞,家族內部流傳之物。即使不論紋飾,從其用料和雕工來看,在她那個時代也是一等一的貴重物件了。

出身如此高貴的女子,會在慈幼局做個局管?這在含光那個時代,是很匪夷所思的事。她那個階層的貴婦人,當時或許有出資資助、創辦善堂的事,但最多也就是派遣下人去出面管理了,別說親自把持、過問運營,只怕連善堂所在,她們都未親自踏過一步呢。

就是現在,從她在電視新聞節目裡得到的印象來看,皇后、公主乃至是首相夫人等貴太太,多數也都是在家相夫教子,有出來視察一下善堂已經算是一種事業了,親自介入管理,似乎也應該是比較罕見的事。

不過是一枚玉墜,倒是引得她胡思亂想了好長一串,含光按下思緒,依著古今通用到今天一樣沒有被廢止的鞠躬禮,給李局管鞠了一躬,「局管嬤嬤好。」

李局管把頭從公文上抬起來,漫不經心地看了李含光一眼,「嗯,好——坐。」

含光遂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小心地坐了下來,李局管不開口,她也樂得多打量打量週遭環境。經過一個多月的適應,慈幼局的一切她都已經是摸得差不多了,這裡畢竟算是社會的底層,所見所聞也是有限的,李局管的辦公室倒是能給她提供一些新鮮物事以便琢磨。譬如說,她辦公桌上的一張照片(對她來說也曾是新東西),和她見到的其餘黑白照片不同,竟是上了彩的,這就足夠李含光去咂摸一會兒的了。

然而,李局管的特出之處,能令她吃驚不已。她的特出之處,李局管就感受不出來嗎?

雖說此話說來難聽,但生而不養、養而不教,即使棟樑也難成才。孤兒院裡的孩子就是生得好看,往往也是氣質庸俗舉止畏縮,行動不知禮儀,相處起來令人十分不快。見慣了這樣的粗野孩子,再看李含光,哪怕她也僅僅只是坐在當地,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李局管亦有種特殊的感覺——她覺得自己不像是在看一個行動需仰她鼻息的孤兒,倒像是在和那些身份與她相當的高門子弟打交道……

自己方才有意沉默的這片刻,本是想壓一壓李含光,令她自己慌張起來,但如今來看,成效似乎不彰啊。

不知不覺間,李局管已經把原有的輕視心情收了起來,原本的打算也有點拋到一邊了,她望著李含光認真地說,「李含光,你上個月在後院失足落水的事,王副局管已經和我說了。她說你是失足落水……我不是很相信,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究竟你是失足落水,還是被人推下去的?」

見李含光面露猶豫之色,她心中暗歎了一口氣,又添了一句,「你不用害怕別人,只管說實話就是了。縱有什麼事,我也能給你做主。」

李含光雖說是面露異色,但卻並不像是李局管想的那樣,為王副局管威逼所致。事實上,她的猶豫,多少也是有點自嘲的意思:前世高高在上,從來無需兩面求全,雖說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但時至今日,成了個一無所以一無所靠,社會最底層的孤兒以後,才曉得自己在為人處事上的局限。

李局管出身高貴些,能量應該也更大,然而王副局管卻似乎掌握了運營慈幼局日常事務的實權,現在二局不諧,拿她做筏子,似乎她肯定只能選個邊來站的。

從前錦衣玉食時,只覺得那些想要巴結她的人功利得好笑,現時李含光才明白,非是任何算計背後,都有功利之心,又或者說,非是任何功利背後,都存在著陰暗的目的。好比現在,李局管一句話,叫她犯了好大的難,她對這兩個局管都沒有什麼私人感情,又是這樣一無所有處處求人的局面,若是得罪錯了人,日後少不得過得更是處處艱難,若是選對了邊,起碼日後幾年時間內,便可以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在讀書上頭了。

忽然間,她想到了從前為她所輕蔑的那些旁系、庶出的姐妹,昔日她嗤之以鼻的言行舉止,如今看來,卻是充滿了數不盡的生存智慧。

若換做她是我,含光想起了一位她曾最最瞧不起、最最討厭的姐妹。

她會如何做呢?

腦中深刻的記憶頓時重演,那些凝固著的音容笑貌,又鮮活了起來,一位清雅的少女淺淺一笑,自逶迤的錦繡中走了出來,在腦海深處的舞台中輕揮水袖,「五姐,小七不是這個意思……」

一樣的戲目,用另一種心情去看,看出來的卻是兩重天地了。

含光收回心思,暗歎了一口氣:從前她看不懂,卻原來也不算是愚笨,也許只是不需要去懂。昔日,她那幾個庶出姐妹,對她母親是處處討好,在她跟前,卻未有多麼順從服帖,如今看來,這理由簡直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身份再尊貴又如何?管著她們吃穿住行的人,並不是她。

縣官不如現管,不論李局管過問此事的動機是否與她有利,在這件事上,李含光都不能有第二種答案。——王副局管和她的生活固然也沒有太多的關係,但張嬤嬤身為兩個輪值的管教嬤嬤之一,卻和她的小日子息息相關。

但……李含光瞥了李局管一樣,又輕輕地在心底長出了一口氣。

這個出身名門心高氣傲的李局管,卻也是得罪不得的呀,都已經猶豫了這麼久,一句輕飄飄的『的確是自行落水』,如何能令李局管滿意?張嬤嬤得罪不起,難道李局管就得罪得起了?

做孤女——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