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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有人說:「劉老闆,您還要通宵啊?明天時先生要去拜祭祖父的。」

劉先達嚴肅了,說:「我也得去,想當年還是在令祖墓前遇到你。」

藍寧好奇了,低聲問身邊的羅大年:「時老師不是海外華人嗎?怎麼祖父葬在這裡?」

羅大年告訴藍寧:「他的爺爺就是上回在山裡說的故事裡犧牲的第二個戰地記者。」

藍寧「啊」了一聲,不知是誰點了一首歌,旋律響起來,她覺得耳熟。

羅大年推了她一把,她本能就拿起話筒,唱了出來:

「 河山只在我夢縈

祖國已多年未清靜

可是不管怎樣也改變不了

我的中國心

洋裝雖然穿在身

我心依然是中國心

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

烙上中國印

長江,長城

黃山,黃河

在我胸中重千斤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心中一樣親

流在心裡的血

澎湃著中華的聲音

就算生在他鄉也改變不了

我的中國心

長江,長城

黃山,黃河

在我胸中重千斤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心中一樣親

流在心裡的血

澎湃著中華的聲音

就算生在他鄉也改變不了

我的中國心」

十(中)

藍寧唱歌時,四下裡在關注。在座的很捧場,給她打著拍子。她只想看到她關注的那個人,但是眼神又不好意思在時維身上多加勾留。

少女的心事不是鏗鏘的歌聲,她的眼梢暗暗地,依依不捨地隱藏了秋波,可是又想看一看他。

時維坐在人群當中,意態悠閒,給她打拍子。她便順風順水把這首歌曲唱完。

最後散場時,藍寧的同事們早就離場了,大家各人顧各人,沒人注意到她的流落。藍寧會有點失落,好在新遷的招待所離開這裡不遠,而且預備送她的人也不少。

時維對其他人說:「我送吧。」

夏夜的風,悶而涼,卻又乾燥而坦蕩。

月色悄然,這座小城靜寂,世間就剩下雙人雙影。藍寧慢著時維半步,踩著他的影子走。

時維笑起來,藍寧也笑起來,她是不好意思。

藍寧問他:「時老師,你贊成美達融資?」

「為什麼不?」

「我們的品牌將要仰人鼻息。」藍寧揮舞雙手,「我覺得大大的不好。」

時維又笑,一想,再問她:「你應該知道什麼叫拿來主義。」

藍寧看著他,等待他給予答案。

「當我們有資格和狼公平交易,並且得到我們想要得到的,也是成功?不是嗎?」

時維這天夜裡說得多了一點兒,他同藍寧肩並肩,走過長長的小徑,同她把這一宗現成的案例剖析。

國際飲料巨頭進入本地市場水土不服,連年虧損,籌建渠道耗費不菲的成本,次次失利於競爭對手一籌。於是他們針對中國市場進行了戰略轉移,開始撤出生產型產業,轉作投資當地利潤型企業。

時維告訴她:「選擇合適的財務融資,主動性便利性要大許多。你可以當作是『狼來了』,但是不用怕,手裡備好武器,足以和狼講一個適當的合作方式。我們是和對方坐在談判桌的兩邊公平交易。面對國際資本市場,客觀評估自己的實力很重要,知道自己該怎麼做達到最佳目標更重要,惟其如此,才能成長。」

他們走入一條桶長的小徑,兩邊的圍牆高聳,為一條直不隆咚的人生大道撇清岔口。

但並不意味著就是坦途,這裡海拔比沿海的上海要高許多,夜風呼呼而過,吹人欲搖。藍寧就在時維身邊動搖了,她緊緊跟住他。

他也比她高許多,她仰望他,帶一點風中的惶惑。

又嫌遠,又怕近。

時維問她:「知道了嗎?」

藍寧湊近去聽,就怕自己還不明白,把他講的話往心頭過了一遍,其實不能算很懂,但是想,他說的,總歸不會錯,便很倔強地點頭。

這是一種寶貴的知識和經驗,她要儲存好,以後總是能用的到。

藍寧迎風微笑,她像小學生一般搶著說:「我知道,我知道。」又放低聲音,「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更多的事實是發生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們犯了本位主義的錯誤。」

她不全懂,所以沒有正面答,她又懂了一些,所以觸類旁通。

時維誇獎她:「一針見血。」

她很喜悅,也很得寸進尺,問:「時老師,你有女朋友嗎?」

時維單手扶住牆,不知怎地無法支撐了,人靠著牆壁,終於不再直立。

藍寧驚慌失措,看到時維扶著膝蓋緩緩靠落下來。

後來的一切都是慌亂的,時維的膝蓋處莫名出了血。她同羅大年送了時維進醫院,時維還笑對醫生說:「其實用冰袋和雲南白藥就可以解決。」

醫生大感棘手,責怪病人:「這樣怎麼能去爬山呢?」

時維講:「你不知道你們的滴水崖和朝陽觀多美。」

醫生說:「你要休息,必須,聽到沒有,必須休息。」

藍寧到市集上,用自己的工資買了鴿子蛋、豬肉、雞脯鴨脯、雞肫鴨肫,下廚做一道簡單的佛跳牆,再捧到時維的病房裡。

羅大年開玩笑:「呵,沒想到小姑娘有小黃蓉的手藝。」

藍寧噘噘嘴,不無遺憾:「只有這點料作,讓時老師湊合湊合吃啦!」

時維抬起手,藍寧似乎能夠知道他想做什麼,呼吸忽然就會困難起來,但他又是把手輕輕放下的。

藍寧用很快樂的樣子給時維分了菜,她說:「醫生說了要補充蛋白質和鈣,所以我還買了高鈣奶。」

時維手裡還拿著報紙,講道:「我也沒想到小姑娘的手藝這麼好,平白讓我得著好口福。」

藍寧看到他手上的報紙,都是這幾日對「美達」融資一案的評述報導。時維並不見外地吃了她做的佛跳牆,誇讚:「果然是出自名門。」

藍寧笑嗔:「我們家又不是歷代當廚師的。」

時維說:「我知道。」

藍寧知道他知道,便不管,自顧坐到他的身邊。

時維的精神很好,只是皮膚蒼白,其餘則一點都看不出生了這麼重的毛病。醫生和羅大年都當她做小孩子,並不同她講述時維的身體狀況。

她聽到他們討論過他的病情,他的血友病是家族遺傳病,羅大年為時維填病史單的時候,同劉先達說:「時老師說今年發作的次數多了些。」

劉先達沉吟,而後歎氣。羅大年跟著歎氣。

藍寧可不歎氣,她坐在時維身邊,說:「我外公說人生得一嗅覺和味覺是最大幸福,精神世界能夠有多大滿足?」

她身邊的人點頭,在沉思,半晌說:「你和羅大年的考慮不無道理,我們和國際資本炒家的實力懸殊,此刻一搏,也難保今後不會出故障。狼畢竟是狼,披著羊皮也是狼。」

沒想到藍寧抽了他手裡的報紙,講:「小孩兒學步總要摔兩跤,只要以後不要邯鄲學步走不來路就好了。時老師,你講我說的對不對?」

時維是頭一回在天光光之下定睛看她,是心裡一凜的模樣。藍寧只是傻傻微笑,帶著點認真,還有天真,而且並不隱藏她的小秘密。

時維真的說她了:「傻丫頭。」

藍寧把辮子一甩,她梳著馬尾辮,穿著也很精神的T恤,身上臉上,全部是活力,就像被點亮的小火柴。

時維在張家口的市級醫院裡一住就是十幾天,羅大年來找時維下棋解悶。

羅大年也有一手好棋藝,號稱年少時進少年宮專門培訓過,還得得過少兒圍棋賽的全國冠軍。藍寧才知道時維並非全能,他不太精通此道,雖也用心學習過,與羅大年這種種子選手一比,總也需要一番劇鬥,才有勝利可能。

羅大年下棋時候有絕好的耐心,步步為營,巧設連環劫,讓時維岌岌可危,但他依舊勉勵支撐。

藍寧旁觀者清,不管觀棋規矩,在旁提醒:「外圍大片空地。」

時維頓悟,原來居中之勢已經頹然不可舉,但棄子突圍,在外延還有步步進逼的生機。這是一個不進不退不勝不敗的棋面,但可獲取良多棋勢,也有了東山而起的契機。

羅大年對藍寧豎大拇指:「小丫頭肯置之死地而後生,不簡單。」

藍寧特別得意,特別高興,因為時維看她的眼神,像有風在其間飄蕩,鼓舞了她的心。

在離開張家口的時候,她又去了一次滴水崖,置身在嵯峨聳立的山峰之間,仰頭看天,這片天空遠離城市污染,碧藍坦蕩。

下山時候,遇到了又來參拜朝陽觀的劉先達。劉先達叫她做「唱中國心的小姑娘」,她叫他「劉叔叔」。

她問劉先達創業的故事,劉先達就坐在先烈犧牲的岩石邊,講了一段。

手裡拿著產品的農民企業家要打入城鎮市場,就聽從海外華人學生的建議,打電話給供銷社雜貨店冒充顧客要訂貨。一個城一個鎮的布過去,銷路被打開,他們再同當地電視台談判,買下黃金時段的廣告位。其實是沒錢付廣告費的,最初只好用貨款來抵。

藍寧托腮,拉長了聲音驚歎說:「啊——現在的利華美潔用的就是這一招啊!」

劉先達對年輕的女孩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王者都會不恥下問。」

她帶著青春的大膽,問劉先達:「劉叔叔,你一定很想擠掉王者吧?」

劉先達先歎一聲「難」。

藍寧說:「不難。」

劉先達當她是小孩子。

這天山風獵獵,翻滾著無數的情緒,激盪著一顆少女的心。

藍寧回到醫院,對時維疑惑地說:「真奇怪,我為什麼會來這裡呢?」

時維的床頭開著暖暖的桔色檯燈,正在看報紙,聞言放下手裡的報紙。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神氣瞅著她。

他瘦而清雋,一雙手指節有力,就算是在病中,依舊不會喪失力量。但是這雙手帶著小心的溫柔,拂了拂她額前的發。

「你的暑期實習結束了,該買好火車票回去。」

「不。」藍寧固執地堅持地,直愣愣凝視他。

時維也靜靜望著她。

病房四周都是白慘慘的,但藍寧移動了一下步子,踏進桔燈的流光之中,好像懼怕的冷冰冰的某一處能夠暖起來。

轉個頭,就是窗口,她探頭從窗口望出去。小城市的樓房捱攢,燈火密簇,看遠了,凝聚起來,也能輝煌成星海。她相信星火可燎原,只要燒得夠堅定。

藍寧面對時維,輕吟:「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但其實,當夜的天氣並不很好,難得乾燥的北地,正在醞釀難見的雨意。

室內無語,忽然外間就一道響雷劈下來,把她的聲音淹沒,她便只能看住時維的眼睛。

他的眼睛,漆黑如夜,光明如星。讓她在黑夜中摸索出光明道路。

時維站了起來,俯身往她的額頭輕輕吻了一吻。

雨點啪嗒啪嗒打落下來,玻璃窗戶上全部是水,重擊,滑落,重擊,滑落。

藍寧的心跟著噗通噗通亂蹦。

一忽兒工夫,雨點小了,藍寧心頭的壓力輕了。雨漸漸停了,皎潔的月亮鑽出了雲層,照亮了她的面龐,她都覺得自己會發光,就這麼期待地站在時維的面前。

十(下)

藍寧調試了一下座椅,國航的座位緊窄而侷促,她坐得不能算舒服,局限不是一點點。

飛機升空的轟鳴,也讓她不能夠舒服,尤其是在轟鳴聲中去回憶。這些年來,她絕少去回想當年的細節,彷彿氣力就在那一次燃燒殆盡,剩餘的些微弱火,僅暖心中剩餘的微小位置。

藍寧轉個頭,方珉珉正坐在身邊看報紙,文學版正在介紹八零後作家,年輕人飛揚跋扈,講評時事,闡述自我觀點毫不客氣。

藍寧笑著講:「正青春的時候以為自己腳下踏著地球,後來才發現其實腳下踏的是乒乓球,不堪一擊。」

方珉珉另一邊的羅大年亦有同感,說了一句:「年輕人有熱情嘛!」

藍寧默然了。

老早以前,羅大年也曾推心置腹這樣同她說:「你不知道你的熱情感染多少人。」

藍寧不知打她的熱情可以感染多少人,但是她知道時維的微笑可以感染她,總是如同春風,吻上她的心。

他當時輕輕笑,有點無奈,說:「傻丫頭,把你的計劃寫下來。」

藍寧就在他的報紙上寫:「我想和你去壩上草原騎馬吃燒烤,我想和你去吃麻辣燙,我想和你在秋日的午後逛衡山路的林蔭道,我想和你去看張國榮在八萬人開的演唱會,他說他要在他還能唱的時候給我們唱現場,他來一次很難得,我害怕以後聽不到他的現場。我還想你給我上完《市場營銷學》。」

她寫完以後,把報紙折疊起來。她小時候就手巧,折紙折的是一顆心,實實在在放到時維手上。

十九歲的藍寧,不會掩飾,不會裝模作樣,愛且愛了,毫無保留。

回程路上,她也是坐飛機,就坐在時維身邊,兩個小時的飛行,讓她只打瞌睡。半夢半醒間,她感覺到了時維的肩膀墊到了她的脖頸之間。

這一路飛回去,她勇往無前。再逼仄的空間,亦不算忍受。

當年的羅大年,還會關切地旁敲側擊講一句:「時老師很受女孩歡迎,但他不會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