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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父親的手,重新回到了方竹的生命之中,她的渴望從未如今晚這樣蔓延開來。全部的委屈和悔恨化成淚水傾瀉而出,把年少的輕狂拂掃。

方竹捧著父親的掌,把臉貼在他的掌心。

父親說:「回來就好。」

方竹不知伏在父親床頭啜泣了有多久,後來又是如何被何之軒送回公寓,早上醒來的時候,兩隻眼睛腫得像核桃,而昨天發生的一切,好像是做夢。何之軒問她:「今天去不去你爸那邊?他明天就出院了。」

方竹知道已經制止不住自己的渴求:「我去。」

方墨簫的病房裡有客人,表哥徐斯正伴著姑姑、二叔和父親說笑話。

何之軒陪著方竹進門,徐斯笑道:「喲,今天巧,一家人都到齊了。」

方竹在這些年頭一四碰上家里長輩們齊集一堂的情形,她身邊的何之軒只是淡淡一笑。

長隼們並不排斥何之軒的在場,且他還更為熟練地為在場諸位倒茶切水國,儼然是主人摸樣。方墨簫看著何之軒微笑。

姑姑將方竹拉到病床邊坐下,說:「方竹,很高興在這裡能看見你。」

方竹羞愧。

二叔笑道:「還是女兒在身邊好,有人照顧。」

方墨簫對自家兄弟說道:「哪裡好?養得不知道自己的苦。哼!」一手重重搭在方竹的肩頭。

方竹用眼睛細細打量身邊的父親。

她有多長日子沒有見到他本人了?上一次還是他特地趕去飯店看望她的。她的父親從來沒有拋棄過她,在她背後為她解決了多少問題?

她一直是曉得的,就是不肯去承認。

她望著父親,白天光亮,能讓她看清父親臉上的滄喿,溝壑分明更甚從前,她心內莫名一慟。

二叔笑道:「你就吹毛求疵。我家兩個小的都在新西蘭,都去了七八年也見不著兩次面,換你這樣你就知道苦惱了。」

何之軒將熱茶遞到方墨簫手內,他喝了一口熱水,從懷裡聿了表來看時間。方竹看得清楚,是同表哥一起買的那一塊。父親在表扣上繫了一條銀鏈子,方便攜帶。他一下子打開表面,看一眼時間,再關好,放回懷裡。

她—抬頭,看見表哥在同她眨眼睛。

方墨簫說:「擱在身邊也是操不完的心。」他伸手撫摩著放在枕上的藍色圍巾,方竹的眼微微熱起來。也許許久沒有同父親說過話,她並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往父親身邊靠了一靠,下意識好讓別人知道他們是一對親密父女。

親戚們都體貼,寒暄幾句便告辭,都希望留他們父女二人多些時間私聊。

徐斯離開時問何之軒:「有沒有空抽一支煙?」

何之軒跟著徐斯一塊兒出了病房。

方墨簫說:「他倆如今關係不錯。」

方竹曉得父親指的是什麼。

她從床頭櫃的水果籃裡找了一個蘋果,又找來水果刀,坐在父親身邊削起了蘋果。方墨簫由著她,自顧自看著報紙。

幾年的隔閡和誤會好像從來沒有在他們父女之間發生過。

方竹小心削著皮,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說:「爸爸,我錯了。」

父親抖一抖報紙,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兒,忽然說:「姓何那小子跟我講,他現在經濟條件可以了,這架勢可不是逼著我把女兒嫁給他?真有他的,他到底比你強些,你偷雞摸狗地來瞧我一眼就湧,他一來魷大大方方站到我面前,還給我鞠躬,叫『伯父你好』,那個神氣勁兒,你怎麼就沒他半分自信?」

方竹想一想父親描述的這個情形,撲嘛笑出來。

方墨簫說:「年輕人,受一點苦是應該的。『說著又歎了一口氣,」不然你哪會自己削蘋果?「方竹削好了蘋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一口口餵給父親。方墨簫甘之如飴地受著,閉上眼睛,享受多年來的頭一回天倫之樂。過了半刻,他才說:「方竹,人不能任性一輩子。」

何之軒敲門進來:「方竹,兇手自首了。」

方竹說:「我要去見他。」

方竹在拘留所再次見到失蹤已久的阿鳴,差點沒認出他。

對方憔悴了許多,可見顛沛流離的逃亡日子並不好過。

阿鳴沖方竹流里流氣敬個禮:「方記者,對不住。」

方竹問:「阿鳴,我沒得罪過你。」

「顯然的。」

「那麼是誰?」

「我都給瞥察交代掉了。」方竹認真看著他。

阿鳴撓撓頭:「你每次給我的線人費還挺高,傷了你這事我也覺著不大道義,不過拿人錢財給人消災。方記者,你是不是和李曉認識,才對她的事情這麼熱心?」

「和李曉有關嗎?,」就是她的老外恩客。「方竹大為震驚:「為什麼?」

「你查李曉的事情查得太緊,還發過報道砸過他們公司的場子,他以為你要勒索他唄!當時出了高價要廢你的手。」

「呵?」方竹冷笑,問阿鳴,「李曉和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阿鳴說:「那傻姑娘以為和老外上床耽能幫她爸買下什麼牌子唄!她老說她爸是企業家,倍兒成功,我們老笑話她如果她是千金小姐何必來混這行。不過你查過這行是知道的,這些雛兒有些家庭條件不差,下水的都是玩叛逆的。這老外還是她主動招惹上的,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人家和她爸的生意有點瓜葛,就托行內的熟人牽線認識,結果後來玩得過了頭,兩人鬧了起來,她還威脅人家。具體威脅什麼我不知道,反正老外找上我們老闆,他們一合計打算嚇唬嚇喊這姑娘。別看這些姑娘玩叛逆敢下水,真跟她們說把她們做的那些爛事往學校和家長面前曝光,個個都會害怕。這老外有拍照的嗜好,就拿艷照反威脅了這丫頭吧,讓我們老闆娘帶話,如果她胡說八道,就把照片貼到她爹的公司大樓去,讓她企業家老爹的臉都丟光。李曉大概是被嚇到了,才會自殺吧……」

或許阿鳴因為間接的愧疚,聲音越說越低,最後聲音都沒了。

方竹難過地站起來。

阿鳴說:「方記者,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李曉?」

方竹說:「她是我妹妹。」

她走出拘留所,天色暗下來,有雨絲飄落。

何之軒站在車前等著她。

他們隔著絲絲雨滴,互相望著對方。何之軒的手撫到她的臉頰上,方竹才感到溫暖。

她鑽進車裡時,紀凱文給她打了電話,「我姑父進了重症監護室,醫院已經發了病危通知書。他進去之前要我一定給你個電話,要我謝謝你對曉曉一直以來的照顧。」

方竹說:「我受之有愧,在晚曉最需要人格伴的時候,我沒有幫到她。」

紀凱文說:「你這麼說,會愧煞我們,,她頓了頓,又說,」曉曉小時候最軎歡小何哥哥和小方姐姐,希望你們倆能在一起。有一次我問過她,為什麼總是要幻想你們倆能談朋友,她對我說,她覺得你們倆在一起,再帶著她,她感到很幸福。「紀凱文把電話掛斷。

方竹告訴何之軒:「李總病危了。」

何之軒把車子發動起來,過了好久,他才說:「我剛來上海的時候就到『孔雀』實習。李總那時候就想把『孔雀』重新做到解放前的規模,讓曉曉可以為他驕傲。現在他做到了。不說了,我們回家。」

一路無言,他們抵達目的地。

何之軒把車直接開入車庫,在停車位挺好,轉過頭來的時候,望見方竹一臉的淚。

他把手伸過去,立刻就被方竹牢牢抓住,他探身過來,伏在他的肩頭,號啕大哭起來。

尾聲知道愛李潤的葬禮在一個雨天舉行。

他的墓穴買在李曉身邊。遺照擺得一高一低,父女倆有相似的笑容。

紀如風沒有參加葬禮,李潤去世後,她跟著病倒。這一家的全部重擔都壓在紀凱文身上。

紀凱文衣衫得體,盡女主人之責,十分出色。

方竹時常想,如果當初何之軒愛的是她,也許不會有後來的許多苦痛經歷。

何之軒站在她都身邊,她已經不用再望著他的背影就想逃離。

他們攜手離開墓地,等待何之軒拿車的時候,方竹在墓園門口的書報亭買了一份晚報。社會版通篇報道了一篇社會調查報告——《援助交際現象的反思》。她和老莫的名字都署在標題下面。導言是她寫好的。

「涉案的女孩並不是天生的罪犯,不能單純用『寡廉鮮恥』評價她們的行為。從某種角度看,她們也許是以自己特定的方式追求著她們心目中的『幸福』,或者逃避著她們生活中的『困擾』,又或者是排遣著她們精神上的『孤獨』。在閉鎖扭曲的世界裡,她們用自己主觀的理解解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不能客觀地自我正視和自我反省,讓墮落和進步都只在一念之間。」

闔上報紙,何之軒的車已在她面前:「去你家?」

方竹點頭。

方墨簫已出院在家病休,每日在軍區大院的操場旁打太極拳成為風雨無助的項目。

何之軒還要去上班,『孔雀』項目之後,他忙碌依舊。

成功的產品發佈會後,又平地起了波瀾。誰也沒想到,阿鳴的案子還牽涉到了給『孔雀』代言的選秀新人——那位十三號潘以倫。有記者拍到潘以倫和經紀人到警局配合調查的照片,潘以倫曾進過少教所的往事被抖摟出來,輿論頓時嘩然。

這已經不僅僅是件巧合了。

方竹問何之軒:「一切都太巧合了,就像上次我發的那篇報道。」

何之軒很輕描淡寫:「我們有應對方案。」

於是方竹便放下心來,她也準備去報社銷假,整裝待發重新投入職場。

她沒有決定是繼續住在何之軒的公寓,還是住回軍區大院,抑或依舊住在自己的亭子間。

方竹在操場旁的梧桐樹下等待父親一套太極拳打完。

方墨簫不緊不慢將動作做完,走到女兒身邊:「你們什麼時候重新領個證?」

方竹攙著父親:「還沒想好。」

方墨簫擺手:「隨你們去,你們的事情我越管越煩。」

方竹說:「爸爸,我還沒去過呼瑪,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城市。」

「呼瑪在大興安嶺附近,靠近俄羅斯,是出金礦和黃芪的地方。」

「我都不知道。」

「要不要去看看?」

方竹再點頭。

方墨簫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丟給方竹:「小何給我的鑰匙,是他新買的房子,在浦東,兩百多平方米,夠大的。」

方竹錯愕。

「你有空去看看,他忙,管不了裝修的事。」

方竹捧著鑰匙,她仍矜持著、遲疑著。

好友林暖暖的婚期終於確定,把方竹和楊筱光請過去看新拍的婚紗照。

林暖暖的媽媽賀蘋從澳大利亞趕回來,翻閱著女兒的婚紗照,臉上滿足得如夢如幻,照片上的汪亦寒和林暖暖笑容迷人。

一對璧人,外加心滿意足的母親。

方竹語塞:「這應該是媽媽最欣慰的時刻。」

楊筱光捏捏她的手,知道她在想什麼:「你的媽媽也會欣慰的。」在一攤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像我,怎麼也不能讓我老媽欣慰。」

這一下換方竹安慰她:「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妄自菲薄。」

楊筱光咕噥:「聽說何領導在浦東買了新房子,九子啊世紀公園邊上,你去看過了嗎?」

方竹忽而想要尋些勇氣:「陪我一起去看看嗎?」

楊筱光、林暖暖都說好。

汪亦寒驅車把她們送過去,剛下車,楊筱光就噴噴輕歎起來。「果然好地段。」

此處綠化繁茂,環境清幽,多層一梯兩戶的居家房型有著十分居家的感覺。

方竹開門的時候,輕微地抖了抖手,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件壞事。

打開房門,不出意外的是全部裝修一新,三室兩廳雙陽台,采光良好,再無亭子間的逼仄陰暗。

亮堂堂大客廳的一角,擺著一台落地大音響。方竹一眼掃過去,明顯愣了一愣。

楊筱光捅捅她:「你怎麼好像不認得自己家?」

方竹筆直走到那台音響前面,輕輕撫摸。

林暖暖看到牌子,咂舌:「是FM Acoustic?」

方竹失神片刻,說:「以前結婚的時候,表哥送了這套東西給我們。」

林暖暖爽直地說:「我倒是覺得那是伯伯在刺激你們。」

「年輕的時候,嘗嘗自不量力,還會自以為是。」方竹說。

楊筱光叫:「你的小自行車。」

可不就是她的小自行車?如今正靜靜靠在寬大的陽台一角,車把手、車後座甚至每一條鋼絲都被擦得閃閃發亮。

「好在領導把該找回來的東西,全部一樣一樣找回來了。」楊筱光彈了一個響指,說:「這才是圓滿的結局。」她往房間裡一轉,橡木地板,隱蔽式櫥櫃,家電齊全,雖然風格簡潔,但處處都符閤家庭的溫馨。尤其是臥室裡頭正對大床的一面牆上,畫了一幅巨大的竹林圖。

方林望著此圖發呆。

楊筱光和林暖暖認為其中必有緣故,她們沒有打攪好友。

方竹在這一晚沒有早睡,一直坐在沙發上,用筆記本電腦看著肥皂劇。她在等何之軒,等到很晚,他也沒有回來。她已有倦意,關上電腦,就睡在沙發床上。

何之軒最近經常晚歸,有時會帶著酒意。

但是他一定會回來。

不知道了凌晨幾點,門卡噠響了一下,有人開門進來。

是何之軒,也許又喝醉了,往門邊先靠了一靠。方竹在黑暗裡看清他的動作,他靠了很久,想來今天是醉得狠了,然後彎腰脫了鞋又脫了很久,才想起來鎖門,在脫下外套,他想要開燈了。

整個順序是混亂的,又尚留著一絲條理。

方竹趁著他未開亮燈,藉著暗色,撐起這份膽量,一個箭步上去,抱住他的腰。她吻上去,把舌頭探入他的口中,略一碰觸,他就有了回應。

黑暗裡的軟玉溫香,是想念已久的感覺,睽違已久的激情。

何之軒不能自持。方竹的手就搭在他的腰間,上上下下地撫摸,又癢又熱。她這樣磨人,磨到他全部情緒都能崩潰。

他從小性格冷靜內斂,成績優異,一直當著班長,進了大學沒有一年就競選了學生會主席。他想他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上大學前,他對父母說:「爸媽不用再為我的學費操心,上海地方大機會多,我先自立。畢業後再辛苦幾年,到我三十歲,不管是去上海還是留家鄉,一定不會讓兩老失望。」

這是他對父母的承諾,後來成為他一輩子都無法實踐的承諾。

他遇見了她,愛情來得突如其來,他沒有想過愛一個女孩,會愛到失去理智,把人生計劃全部攪亂。

方竹問過他:「何之軒,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

他說:「我發現喜歡你的時候,已經走了一半的路了。」

方竹噘嘴:「抄襲奧斯汀。」

他笑笑,這話說出口他自己都發現熟悉,原來是奧斯丁寫的,不過確實是他的感受。

她甜蜜地告訴他:「我也是。」

他們的想法總是不謀而合,合拍到他不得不相信世上的這句話——心有靈犀一點通。

離婚時,他也仍相信這句話。

他想他是瞭解她的,也瞭解自己。一段感情有了不可彌補的裂縫,不是有靈犀就能抵過去。且正因這靈犀,他們幾乎都在猜測對方的態度。他知道父母的意外並不能全怪她,可是在那個時候,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不怨恨她。

他和她都怕再下去,或許會相看兩廂厭,讓灑脫少年人的日子蒙塵,過上猙獰而沮喪的人生,怕總有一天讓對方嫌棄,抑或恨對方如同死敵,成為遺憾的怨偶。

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後退。

但,退一步,並不是海闊天空。

他由杜日暉介紹去了香港工作,他以為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逃離過往,或許能夠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