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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好友聲音是小心翼翼地溜過電話線再傳到她的耳朵裡,可是卻好像一條導火索,這條導火索已經暗暗埋了好幾天,連著早就欲蓋彌彰的炸藥包,這時終於轟的一聲在心頭炸開一條裂縫。

裂縫原來源自心底,好不容易在心頭併合。她以為可以就此迴避一切,將過往掩埋,當往事從未發生。

可是……這個小亭子間真不好,臨著大馬路,隔音效果太差,馬路上車來車往,嘀嘀叭叭的噪音喧囂扎耳。

方竹沉浸在喧囂裡,世間的聲音一聲一聲讓心臟上的那條縫隙再次崩裂,根本無法併合。

她只能束手,待心底的一切再次敞亮在這個世界上。

楊筱光叫:「竹子竹子,你沒事吧?」

方竹定神:「我沒事,我曉得了。」

她輕輕掛上了電話。

這一夜,方竹又做了夢。

她追著他走,他越走越快。她跌跌撞撞,知道自己就要摔倒,就在摔倒那刻,她伸向他的手停在半空。

方竹在夢境裡清晰地想著,她何曾有這樣的臉面,期望他的轉身伸手?

幸而夜短,幸而還能從夢中醒來。

這時天已經濛濛亮,方竹半坐在床上大口喘氣。

一個人坐在單薄的床上,她覺得冷。一看,原來窗戶沒關緊。

方竹吸吸鼻子,有淤塞的徵兆,她狠狠吸了口氣,終於通暢。

今天不是休息日,她有約訪對象,她有待發的稿件,她的事務很多,多到足以讓她無暇再細想其他。

也幸而事務很多。

方竹快速地穿好衣褲,準備去灶間梳洗,才一開門,正見門外來的不速之客。方竹拍拍自己額頭,大大歎氣。

表哥徐斯大大咧咧走了進來,臉上笑嘻嘻的,講:「別用這種表情看著我,我不會押著你回家。」

他每月必定光臨亭子間一回,對屋內家什熟悉得不得了,邊講話邊把疊放在四方桌下的長腳圓凳拖了出來,搬出一隻自己坐了下來,優哉游哉蹺起二郎腿。

方竹靠在門邊,往表哥面上一瞅。表哥向來是緊跟時尚的潮流人物,今日戴了一副平光眼鏡改變造型,真正斯文敗類的模樣。她忍不住嘲笑過去:「Safilo上月在意大利Pescara做Guglielmo Tabacchi眼鏡展才擺出來的威尼斯貨色?」

徐斯扶了一扶眼鏡,稀奇道:「上個月你到意大利出差了?報社好任務很多嘛!」

「做奢侈品的產業鏈報道,跟著江蘇考察團去的。」

「我也去了,怎麼沒見你?」

方竹嗤之以鼻:「我是去做正事,又不像你們這些企業家跟著領導打轉。」她想把話題岔開,「再說了,我一個月工資都買不起你鼻子上的古式鉚釘,跟著你們逛這些店簡直遭罪嘛!」

徐斯笑起來:「你是存心躲著我,怕我嘮叨是吧?」

方竹不想接表哥話頭,跑去灶間把洗漱工作做了,擦乾淨面跑出來,說:「正好我得找你,你說說你的好朋友莫北,我介紹女朋友給他,他見都不見。」

第二章 分飛燕(8)

徐斯說:「莫北早上給我電話呢,昨晚看到你給他打電話了,他再回電話過來你都關機了。你屋裡又沒座機,他知道今天我來找你,托我給你道個歉,他保證是帶著端正的態度接受這個相親任務的,不會丟你面子。」

方竹點頭:「那就好。」她越過徐斯,在桌上尋到自己的手機,真是關機了,也忘了充電,這可糟糕。

徐斯歎氣:「你這只GD92用了多少年了?竟然還能正常用下去,堪稱奇跡。松下都算是退出中國市場了。」

方竹翻著雙肩包尋出另一塊電池板裝上,一摁按鈕,手機屏幕過了二十秒才亮起來。她小心地把手機收進包裡,才對徐斯說:「又沒壞,換什麼換,3G時代,才更顯GSM的珍貴不是?」

「都是歪理。」徐斯說,「小豬,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瞎熱心,我真是沒想到你會給莫北介紹女朋友。」

「你這樣一叫,雖然不雅,但是我感覺瞬間年輕了。」方竹笑起來。

徐斯卻說:「哼,你是小,都說父母在不遠行,你倒是有沒有做到?」

方竹拉他起身:「走走走,請我去吃早飯,哥哥的竹槓不敲白不敲。」

徐斯說:「舅舅明年三月要做六十大壽了。」

方竹充耳不聞,領頭出門。

他們到弄堂口的「新亞大包」,方竹點了豆漿和粢飯包油條。徐斯吃不慣,他是喝咖啡吃三明治的人種。

但方竹吃得歡。她想她的適應能力絕對比表哥徐斯強一籌。喝完了豆漿,她從錢包裡拿出錢給徐斯。

徐斯說:「買禮物得自己去買才誠心。」

方竹說:「我沒空。」

徐斯瞅著她冷笑。

「我真沒空。」

「好,不勉強。」徐斯把錢收下。

方竹說:「他也就好那口,我家那塊『百達翡麗』純屬擺著做裝飾,他老人家用的『閃電牌』都老了,斯大林像磨個精光。前兩天在『亨德利』看到『閃電牌』有新款出來……」她說一半就住口了,因為徐斯在微笑。

「大白天的笑什麼?」

徐斯把大碗的豆漿一推:「你心裡是清爽的,我每個月總要來這麼幾次。」

方竹嗤地笑倒:「什麼每個月來幾次,說得好像那啥啥。」

徐斯無奈:「敗給你了,果然大記者會講話。」

方竹安撫:「好啦好啦,你就是太白金星轉世。」

「太白金星」可不管,再三兩下一攛掇,拉著方竹就先去了南京路的鐘錶行。

方竹看中的是無蓋彩繪列寧像的懷表,看時間方便。遂叫了售貨員放進了黑絲絨盒子裡,又要了禮盒包裝紙包了一層,紮好禮花,遞給徐斯。

徐斯歎:「真不回去?」

方竹說:「他不是蠻好的?」

「那不一樣。已經四年多了,總不見得一輩子都不回去吧?」

方竹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是現在—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畢竟是你爸爸。」

方竹推著徐斯:「行了行了,我今天還有採訪任務呢,不能跟你磨嘰了。」

第二章 分飛燕(9)

表哥說不過他,只好離開,只是離開前同方竹講:「這些年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該過去的總要讓它過去,你不能活在過去啊妹妹。」

方竹面向朝陽,朝表哥笑得神氣活現,說:「你瞧,我現在活得很充實,工作很努力,一切都很好。你們都放心吧!」

是的,活得很充實,工作很努力,一切都很好。這就是她的現狀。

同何之軒離婚以後,能夠拚搏到如今的狀態,她是心滿意足的,也自覺做得很好。

方竹整頓精神,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她不住對自己講。這種心理暗示近乎催眠。

真的能夠就此催眠未必不是一種幸運。

可惜不能。她拚命迴避的未必不是她拚命想要再接近的。

接到「君遠咨詢」的人物採訪任務是在兩周後。這本來不是方竹的工作,是社內另一個助理記者接的軟文廣告,連攝影記者都約好了,這助理記者突然因為失戀喝多了不能來。

因為「君遠咨詢」的客戶中有好幾個是報社的廣告大戶,廣告銷售總監特特跑來同老莫打招呼,要再派一個資深的記者去,好讓對方老總有點面子。

老莫一貫民主,問在辦公室內的幾位:「誰有空跑一趟?」

馬上有人咕噥:「這助理記者的工作態度太不靠譜。」

「家裡靠譜不就行了?人家明年就要去哥倫比亞念新聞了,你這老行尊寬容點。」

「是啊,反正人都快走了,要煩惱也就一兩趟,擔待擔待。」

方竹沒有作聲。自己不好多說人家,誰又比誰更清白呢?她曾經也做過這樣「討嫌」的事情。

只是—「君遠咨詢」這個名頭,她實在熟悉。以前知道這間公司,因為是好友楊筱光任職的企業。如今—因為楊筱光那晚的一個通知,這家公司變得同以前不再一樣了。

這個名頭變作吸引她的漩渦,她知道該離得遠遠的,可是,心內掙扎又掙扎,最後她忍不住說:「老莫,我去吧。」

同事們都側目。誰都知道經濟記者出身的方竹可以跑社會新聞跑娛樂新聞跑兩會跑世博會,就是從來沒有接過企業的軟文。

老莫也意外,不過見是方竹應承,倒也放心,說:「報道也簡單,是個廣告人專題,那公司也算業內老牌企業了,老總出來做個專訪很正常。」

只是在去「君遠」的路上,她就後悔了。

她到底想怎麼樣呢?在李曉的葬禮上連往前踏一步的勇氣都沒有,卻在今日接下了去他公司採訪的任務。

那天的葬禮上,他沒有回頭,他不知道她就遠遠地站在他身後,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樣吧?可是,他進了那家公司,他一定遇到了楊筱光,他知道楊筱光是她的至交好友。

這個城市還是太小,命運之線彎彎繞繞就會又交纏在一起。

方竹站在十字路口猶豫了。

呼呼的一陣冬風吹過來。這幾天她晚上都睡得不好,又總忘記關緊窗戶,早上起來受了涼,鼻子本來就上下不通氣,好了,這下猛地澀滯,感冒病毒全線發作。

第二章 分飛燕(10)

她呼吸困難,心跳加速。想的是,過了這些年,她半點的長進都沒有。

她掏出手機,想要給楊筱光打個電話,問一聲今日那個人在不在。那頭的楊筱光接起來,氣喘吁吁地說:「我要遲到了,到公司給你電話。」講完就掛斷電話。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她又睡遲了,現在正在路上奔波去趕考勤鐘的最後一秒。

方竹只得收回手機,硬起頭皮,把頭一抬,吸吸鼻子,轉一個身,往車站走去。

她是在「君遠咨詢」的辦公樓大門口遠遠望見了何之軒的背影。他正提著公文包往辦公樓內走,一身挺括西服,姿態優雅。

這已經是標準金領的賣相了。

距離太遠,她並不能看出他的西服是什麼款式和牌子,但是從他身上的版型來看,必定是製作精細,出身名家。

老早以前,她一個禮拜兼職三份家教,就是為了在情人節到來的這天,給何之軒買一套上點檔次的西服。

因為楊筱光這個追星族曾經和她分享張國榮在香港登喜路旗艦店剪綵的照片,用粉絲喜滋滋的口吻講:「能把這個牌子的西裝穿成這樣的男人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方竹正努力備課,撥冗一看,並不服氣,她說:「如果何之軒穿登喜路,也不會差到哪裡。」

楊筱光立刻就潑她冷水:「你準備為他度身定制一套?那得做多少小時家教啊?」

兩人埋頭一起查了價格,合計算出來,方竹要做六千五百小時的家教才夠定制一套西服。楊筱光驚呼:「戀愛成本好昂貴。」

後來她用了半年的家教報酬,退而求其次給何之軒買了一套G2000的西服,塞到何之軒手裡,用女朋友的命令口吻講:「以後你去那些什麼高檔年會採訪就穿這個,不准再穿襯衫牛仔褲了。」

何之軒什麼都沒說,只是俯身過來吻住她。

他身上有清新的山石氣息,能讓她安定下心,管自沉迷。

方竹醒醒鼻子,不能再回憶了。

遠處的他早已煥然一新,此地的自己仍舊一副舊時模樣,仍舊帶著無法面對的內心。想著,她幾乎痛恨自己的矛盾。

「君遠咨詢」在十七層的高樓,同方竹一起合作採訪的攝影記者人還未到。她在公司標牌下又停留了會兒,等到攝影記者,才一齊進去尋前台小姐講明來意,而後被領進總經理辦公室。

路過會議室的時候,方竹瞥見磨砂玻璃房內熟悉的身影。她把頭一低,匆匆行去。

菲利普是位香港紳士,待人接物有禮有節。採訪大綱早就擬好,菲利普回答得相當流利,對公司發展歷史和光輝業績如數家珍。

好友楊筱光在此公司任職多年,方竹從未向她仔細打聽過她的公司背景,這基於本來不過是一個好友的公司而已,只是這一次,她把此間公司的過去將來,有意識地記錄下來。

菲利普回答公司發展新目標時,把話鋒一轉,突然講:「我們的企業精神是『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再怎麼做,都有個基本性的東西。雖然今年安排了新項目,由我們團隊的新成員主要負責,不知是否能超越以往的成績,所以還請媒體朋友們屆時多多捧場。」

第二章 分飛燕(11)

方竹聞言心中一凜,頗體味出一種不太和諧的氣場,竟忍不住沒有按照採訪提綱,冒昧發問:「您是否能介紹一下新項目的計劃呢?」

菲利普想不到她會這樣發問,眼睛都快瞪出來,攝影記者見狀朝方竹猛使幾個眼色。

看來這位香港人總經理並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人,而自己的確是冒犯了。方竹立刻補救:「如您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等項目開展起來,再過來做深入報道。」

菲利普才把臉色緩和下來。

結束採訪後,方竹又照原路退出,路過一間頗大的玻璃隔斷的單人辦公室。

她側首望去,正好能看見何之軒臨窗而立,落地玻璃窗外可見一片淡薄的天空。他好像凌雲之上,而且泰然自若,只是望窗外望得出神,仍舊只留背影給她。

猶恐相逢如夢中,一夢醒來,所有人都在變,就她在原地沒有變。方竹發了點狠,加緊步伐退出此地,連同楊筱光都沒有打個招呼。

攝影記者在她身後快走幾步跟上,叫:「小方,這麼著急幹嗎?」

方竹答:「當然急,還有個採訪呢!」

其實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採訪了。今日應該安排兩三個採訪才對,這樣才好平穩度過讓她心內起伏的時光。

她只得退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間裡去。

那是一個殼,待在殼內的她才會有被遮擋的安全感。只是心內還有些氣悶,她猛地推開窗戶。

這裡望出去只有一小格藍天,往外探探,頭頂上橫七豎八架著衣桿,濕答答的衣服正滴著水,那底下必定是一個又一個水塘,她前面進門時候就踩了一腳水。

何之軒老早以前說,這個城市,只有石庫門弄堂才有點人氣。

為了在有點人氣的石庫門弄堂生活,方竹常常會踩一腳水回家。她原本喜歡穿高跟皮鞋,經常弄得很髒,後來把深色運動鞋穿習慣了,惹上污漬都能視而不見。

習慣真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東西,人們可以以此為借口,用習慣去遺忘另一些習慣。

對面石庫門裡的東北小夫妻的兒子又叫嚷起來,似乎是闖了什麼禍事,被父母活捉。方竹在這頭看得清清楚楚,年輕的媽媽拿著雞毛撣子追在小孩屁股後頭,演一場典型的家庭武俠片。

最初方竹見到此景,還會隔著窗戶叫:「阿姐,小朋友不好老打的,好好說。」

年輕的媽媽可不管,照打不誤,還教育方竹說:「妹妹你怎麼懂?小渾蛋不打不成器,要打成你這樣的人才才算功德圓滿。」

方竹哭笑不得,不好再說什麼,就是想,這樣的情形可真眼熟,父母是否都是如是想,不允許子女忤逆,不然必覺需要教訓?

又是一個不能深想的念頭,想下去又要回到過去,重新再鼓一遍勇氣。

已是到了不可再如此的今日了,她在過去的枷鎖裡兵敗如山倒,不可再辜負現下該負擔的責任了。

方竹把窗簾重新拉上,從床底拽出一袋已折疊成元寶狀的銀色鉑紙又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