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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章 一片癡(21)

李曉卻把手裡的魚竿往地上一摜,忽然席地而坐,恨恨地說:「我爸爸就被搶跑啦!我討厭那個女人,她來了以後爸爸就不帶我來釣魚了。」她伸腿一踢,把魚竿踢入湖中。

方竹可惜上好的進口魚竿連魚都沒有釣著就被無故拋棄,獨自在湖面上蕩蕩悠悠,最後沉淪下去。

小女孩本質聰慧,遠在大人意料範圍之外。眼內看到的種種人和事,樁樁都切中要害。只是她還小,不知道應當怎麼辦。

方竹也不知道。這是別人的家事,在她能力範圍以外。

李曉呼呼把氣一歎,裝作瀟瀟灑灑地站起來,甩甩辮子,把身上塵土拍拍光,轉過身來老氣橫秋地同方竹講:「姐姐,那個女人的侄女天天盯著小何哥哥呢!就跟她的姑姑一樣十三點。」

方竹瞠目:「誰?」

「叫紀凱文。」

方竹對這個名字很有一些印象—當初當眾堵著她為何之軒鳴不平的那位師姐—原來是這樣的關係。她心內下意識就沉了一沉。李曉正瞧著她,鼓著嘴氣呼呼的,一副找到同盟,可以同仇敵愾的樣子。

小小女孩這樣冰雪聰明,也這樣尖銳,恐怕是無奈現實逼迫至此。

方竹自小到大,沒有養成這樣的尖銳,所以她說:「你的小何哥哥有交朋友的自由。」

李曉見方竹並沒有意思當她的同盟,氣得跺跺腳:「你肯定會後悔的。」

後悔嗎?

這天夜裡方竹反覆問自己,問完自己就失笑。她哪裡來的立場後悔?無外乎神女有意,襄王無心。

她在深夜裡幽幽吁歎,誰教她不敢去同何之軒表白?何止表白,連多同他講一句話都鼓不起勇氣。

但是女孩子真心喜歡上一個人時,是會發一點花癡的。

他肯定不會知道,她會偷偷地、有技巧地向師兄師姐打聽有關他的一切。她知道他每天八點會準時出現在圖書館朝東的大窗口做論文、翻資料。

窗外有一棵老梧桐,疏疏朗朗的枝丫遮住了大半扇窗戶,夜風習習吹過,枝葉沙沙作響,會有樹葉飄落進來。

方竹會趁何之軒不在的時候坐到他坐的位子上,撿起飄落在桌面上的樹葉,小心翼翼用鋼筆寫上一句「芳草句,碧雲辭,低徊閒自思」。

待到他差不多要來了,她才急急把樹葉拂到一邊的廢紙簍裡,速速撤離。

他肯定不會知道,她也知道他每週四會在下午三點和學校籃球隊的同學一塊兒打籃球。他是技術極好的控球後衛,大一的時候差點進籃球隊,但是他要去KFC打工,運動、賺錢不可兩得,他只好放棄。

她混在一堆圍觀高年級男同學打籃球的低年級女同學堆裡,趁著人多,光明正大地望牢他。他穿著的那件眼熟的白T恤,經過奔跑跳躍,已被汗濕。

那些從外圍看到的他,夠努力,也勤奮,懂得只爭朝夕。

紀凱文光明正大地站在場內,拿著毛巾,遞給中場休息的何之軒。方竹只能混在圍觀的人群裡,跟著他們起哄:「何之軒,你好帥!」

第一章 一片癡(22)

何之軒連側個目都不會。

低年級女孩們只好惜歎:「師兄有師姐照顧,我們只能找師弟們。」

有消息靈通的馬上講:「紀凱文不是何之軒的女朋友。」

「嘁!不是女朋友對他這麼好?而且師姐才貌雙全。」

「何之軒的名言是大學四年不談戀愛只談學習和工作。」

「這倒是,他在本城沒有根基,四年裡談個戀愛畢業了恐怕也得面臨現實做出選擇。師兄到底冷靜。」

可是方竹發現,紀凱文看著何之軒的眼睛裡有情,何之軒卻視而不見。

他對自己,也是這樣。

方竹悵悵地離開。

她在大一快要結束的時候,向紀如風提出辭呈。過早步入複雜的成人社會,面對複雜的人際關係,令她頗為無所適從。而此處亦不可能再見到何之軒,於是就更少了堅持的借口。

紀如風問:「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好幾篇稿子連廣告公司的資深文案都說寫得不錯,做什麼要走?大學生可不要半途而廢。」

誠然紀如風是位極好的前輩,在工作上對她指導有佳,令她受益頗多。

方竹很感激紀如風的好意,然而,她是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輕易改變的人。且父親已得知她在大一花了很大的精力做兼職,狠狠發了一通火,命令她:「你才大一,要專心學業,做什麼兼職?等放了暑假,讓你表哥帶著你去國際日化企業實習,別在外頭胡混。」

同父親相反的是,母親溫婉地撫慰和支持她:「你能自食其力是很好的,如果你覺得能夠堅持做下去,就繼續做好了。爸爸那裡我幫你去說。」

方竹抱住母親。

方家母女二人因為家中唯一的男人時常缺席日常生活,故從來都是凡事有商有量,互相支持,形同閨密般親密無間。

方竹就把紀如風、齊老師和李潤複雜的情感關係向母親和盤托出了。

母親說:「他們有他們為難的地方,孰對孰錯,外人是講不清楚的。只是可憐了那個小女孩,你有空的時候應該多照顧照顧。」

方竹最終還是將「孔雀」的文案工作辭去了,做交接時,又遇到了紀凱文。

她細細把紀凱文打量,對方明眸皓齒,烏髮如雲,確實美麗。

紀凱文記得方竹,也記得幾個月前的過節。但她並不嫌隙,反而誇了方竹:「很難得,你把工作做得這麼好。」

方竹笑笑,沒接腔。

紀凱文說:「你知道我姑姑和李總的事情了?」

方竹暗中一驚,詫異地望向這位師姐。

紀凱文無所謂地扯了扯嘴角:「姑姑追求自己所愛,沒有什麼不對。外人很難接受,我都能理解。我看見你用嫌惡的眼光看著他倆。」

原來不是他人洞知一切,而是自己表現得太過於明顯。

紀凱文把眉毛一挑,接著講:「就像我用嫌惡的眼光看過贏了我們的你一樣。」

她口氣中並沒有敵意,所以方竹又笑了一笑:「也許我們在自己的世界裡永遠是對的,卻做著對別人的世界來說是錯誤的事情。」

第一章 一片癡(23)

紀凱文伸出手:「小姑娘很有一套。我們不管大人的事情,我們管我們,交個朋友。」

她的大度氣概讓方竹驚訝,但是對方已經示好,她又何必怯場,她便也伸出了手,同紀凱文一握。

紀凱文說:「何之軒誇過你做的報道,很有格局,想必人也是很優秀的,不算白開後門。」

只是堪堪聽到「何之軒」三個字,她的心就習慣性跳漏一拍。

她問:「真的嗎?」

紀凱文點點頭。

如此爽朗出色的女孩,竟然也不為何之軒所愛。他到底中意怎樣的女孩?

方竹同紀凱文道別,也同李潤道別。李潤並不挽留她,這樣的崗位並不是不可或缺,尤其已由紀如風的侄女填補。

反倒是仍坐在工廠一角看書的齊老師朝她打了招呼,說:「兼職是不應該花太多的個人時間,你才大一,以後有的是機會。」

說法同父親一樣,算是關心的,方竹很感激。

齊老師接下去的一句是:「大一大二的姑娘都熱衷戀愛玩耍,正是青春正熱時,別把遺憾留到畢業後。」

原來看似古板的人,心內亦有柔情萬千。方竹為齊老師感到難過。她這樣執著地守著丈夫,算不算不讓自己遺憾?

但是人心如流水,要流走的時候是留不住的。

方竹不知該怎麼同齊老師講出自己心裡的這些許感慨,而她也知道自己的任何勸慰對齊老師來講,都是無關痛癢的。

這是他們大人的局,他們自迷其中,方竹無能為力,且,她對自己紛亂的內心都不能釐清。

方竹是在去圖書館前,往何之軒住的宿舍樓那處走了一圈。

這天是禮拜四,他應該在操場打籃球,揮灑他的青春熱汗。

她默默關注他的一切,是她存儲於心底的青春暗戀。在他停留的地方停留,想像他的生活、他的人生。秘密的情感,讓她心亂如麻。

方竹從何之軒的宿舍走到操場,正好一場球賽結束。何之軒走到場邊,把掛在高低槓上的襯衫拿了下來。

真巧,是一件紅白格子襯衫。更巧,她今日穿了一條紅白格子短裙。方竹沒來由地臉紅了下。

有同是大一的,也同樣經常來看高年級男生打球的女生認得方竹,沒輕沒重地開起玩笑:「你和師兄倒是很巧,穿了情侶裝。」

方竹尷尬地嚅著唇,低頭快快走開。

何之軒在她身後叫住了她。

「方竹。」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聽見了就立刻停下。

何之軒披著襯衫就追了上來:「聽說你辭掉了『孔雀』的工作?」

方竹答:「是啊。」

「為什麼?」

這讓她怎麼答呢?她默默往前走,他跟著她一塊兒走了會兒。

快要入夏的氣候悶熱難耐,吹在身上的風都是暖烘烘的帶著一股子講不清楚的曖昧。

方竹決定實話實說:「我發覺我應付不了太複雜的關係。」

她的坦率,讓何之軒怔了怔,他說:「如果你說的是……」

方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便說:「你也是知道的對吧?大家都知道的事實,要齊老師每天都去面對,我於心不忍又無能為力。」

第一章 一片癡(24)

何之軒覺著涼了,把格子襯衫穿好:「本來我還想勸你不要輕易放棄一份做得還不錯的工作,既然因為這個原因,那你決定了就決定了吧!」

方竹歎息:「我是不是有道德潔癖?」

何之軒說:「每個人都有他們的立場。」

「我無法理解他們的立場。」

「除了這份工作,你和他們的生活沒有交集,理解與否,都和他們無關。」

方竹歪歪頭,望牢何之軒。他是世故的,懂得如何在成人社會溝通和交流,也知道面對怎樣的關係採取怎樣的相處方式。

她偏要聽他的意見,追問:「李總是不是做得很過分?你是怎樣認為的呢?」

她咄咄逼人的樣子並沒有什麼威脅力,反而更像個小孩子,面對大人露出極大的求知慾。何之軒老老實實答她:「他總要為他做的事情承擔責任的。」

方竹很滿意何之軒的回答,至少瞭解了他對李潤和紀如風的關係並不贊同。

又瞭解了他一點點,這令她竊喜。

他們走到觀景湖的湖東,這本該是情人區的湖東,在這天意外的空曠,柳樹依依,隨風颯颯,湖面映照夕陽,波光粼粼,水波蕩漾。

方竹看得入神,此情此景,比同李曉來的時候要美妙百倍。也許是因為身邊換了一個人。

何之軒亦對美景有感:「這個城市難得有清幽的地方。」

方竹回頭看他。

他有些感慨:「這個城市太大,人太多,一千三百萬的人,熙熙攘攘,鬧市的十字路口整天忙碌得不可想像。」

方竹問:「你會走嗎?」

何之軒卻反問:「你知道為什麼上海明明沒有北京大,卻還是叫大上海?」

方竹笑:「因為上海海納百川。」

何之軒也笑,有些感傷:「是的,海納百川。好像每個人都能在這裡安家,但這裡並不是每個人的家。」

方竹想到他的情況,他大四了,畢業是大事,找工作也是大事,是否能夠留在這裡更是大事。她又問一句:「你會走嗎?」

何之軒沒有答她,卻突然說:「方竹,你別老搶我圖書館的位子。」

方竹大驚,他居然都知道,可是,他為什麼會知道?她突然放大了膽子反問他:「你怎麼知道的?」

何之軒把手插進褲袋裡,把頭低了下來。

方竹鼓足勇氣,勇敢講了一句:「我會亂想的!」

何之軒還是無視了她鼓足勇氣的拙劣的曖昧的暗示,只說:「好好回去睡一覺。」語氣就像是在訓小妹妹,或者以為她在開玩笑,說完以後真的轉身就走了。連節奏都於他掌握。

方竹氣餒。

回到宿舍裡,電話鈴聲一直在響,方竹接起來,是楊筱光來電,問她:「這個點過了晚飯又沒到晚自習,說吧,你跟誰幽會去了?」

方竹抱著電話往床上一躺:「那樣倒是好了。」

她需得承認,就是這一天,何之軒態度曖昧,表情沉穩,讓她決定直視自己的情感。她想起自己當初勸慰田西的話:「要相信真愛無敵。」

第一章 一片癡(25)

其時五六月,正是畢業季節,很多戀人在觀景湖東柳樹邊灑淚分手,而方竹決意主動倒追何之軒。

這是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氣,下了很大的決心的。十八九歲青春正好,純潔的愛情花骨朵輕輕裂開一條縫,誰都期待能開出絢爛的白玉蘭。

她下了決心,就會是個行動派,千方百計給自己尋找機會。

大四的師兄師姐們做完畢業論文,陸陸續續離開校園,於是一場場離別Party轟烈起來。

新聞社的新人為歡送舊人,在學校附近的酒吧聚會暢飲。

方竹晚了半小時才到,因為在宿舍裡看著化妝書,認認真真給自己化了個淡妝。

這是她第一次給自己化妝。不過是粉底液、粉餅、口紅、眼影、睫毛膏幾樣基本件就花了她兩個小時。幸好初次的成果不錯,她清秀的面孔看起來精緻不少。

雖然沒有紀凱文美麗,但她方竹也是一朵清麗小花。她給自己打氣。

方竹抵達酒吧時,看到何之軒坐在小舞台的高腳凳上唱一首極安靜的歌。夜風吹進來,他這天也穿了襯衫,柔軟的質地,聲音也是柔軟的。

天地一下就安靜了。

他唱的是張國榮的《有誰共鳴》。方竹念初中時就聽張國榮的鐵桿粉絲楊筱光哼過無數遍,在她荒腔走板的聲調裡,從來不知道這也是一首極安靜的歌,好像貼著別人的心口說心事。

抬頭望星空一片靜我獨行,夜雨漸停無言是此刻的冷靜笑問誰,肝膽照應風急風也清,告知變幻是無定未明是我苦笑卻未停不信命,只信雙手去苦拼……他的影子在曖昧的光裡浮動,方竹在想,他要同誰肝膽照應呢?

有同學講:「倒是像唱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