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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田西但笑不語。

後來,方竹才知道田西有比她無奈百倍的處境。

田西姐姐和同是大院裡長大的另一位鄰居哥哥莫北是青梅竹馬的情侶,這是整個軍區大院都知道的事情。方竹對於男女朦朧的情事,多半是從莫北牽著田西的手沿著大院操場迎著夕陽散步這樣的情景中得到啟蒙的。

可是就在方竹上大學的那一年,這對公認的小情侶之間出現了問題。田西的父親要調任進京,莫家伯伯卻因為一樁經濟事件犯了事降了任。

青梅竹馬瞬間淪為羅密歐和朱麗葉,就在現代社會,就在這樣條件的家庭。

田家不允許田西再與莫北來往,莫家也勒令兒子與田西斷絕關係。

方竹從小就和生性恬靜的田西沒什麼太多共同的話題,但是走到操場邊,看見田西一個人耷著肩膀沿著操場散步時,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

田西說:「小竹,我很沒用,連一場戀愛都沒有勇氣進行到底,你不能學我。」

方竹血氣方剛地安慰:「田西姐姐,真愛面前沒有敵人,你要勇敢走下去。」

她是後來才明白,這叫說得容易。

那日陪了田西散步又把她送回宿舍,天色已經很暗了,方竹徑直去食堂吃了飯,再去水房打水。

水房靠近老宿舍樓的男生宿舍區,位置很偏,田西只帶她走過一次,她又是方向感極不好的,後來自己走的時候次次都走錯方向,總是靠問路才能回宿舍。

這天她又繞到了男生宿舍區附近,又不知往哪個方向走了。

第一章 一片癡(6)

這時身邊走過去一個男生。天雖然暗,可她還是隱約瞧見男生腳上穿了一雙回力球鞋,有紅藍兩條醒目的槓。

她想找他問路,但男生走路很快,她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在後頭「喂」了兩聲。

校園裡的路燈本來就昏暗,而且時常電壓不穩,在明明滅滅之間,前面的男生轉過頭問她:「什麼事情?」

方竹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人。

沒想到,第二次遇到何之軒,又是一個很窘迫的情形。

方竹不知為何,本能就有點怕他,縮一縮肩,不好意思地說:「真不巧,又遇上你了。」

何之軒皺了眉頭。他問她:「迷路了?」

她下意識就又鞠了一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對面的他輕輕哧地笑了一聲。

初秋的夜風不是很涼,吹在身上,本該讓人有一種舒爽的暖洋洋,可她的心竟然是跟著拂身的微風顫了顫。

他說:「前面往左拐。」

她問:「什麼?」

右手拎著的熱水瓶有些重,她正要交到左手,他伸過手來,把熱水瓶拿了過去:「我帶你走。」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跟在何之軒身後,被他領著走。

他真是不愛講話,就像上回一樣一路無話。靜默更加讓她不知所措,她胡思亂想,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何之軒不像上回替她拿行李時那樣直接送到她宿舍,他在公寓區入口處就停了下來,把熱水瓶交還給她。

方竹接回熱水瓶,鞠躬:「多有麻煩多有麻煩。」

何之軒笑起來。她頭一回看到他笑。

他笑起來很矜持,不會露出牙齒,但是他的唇會彎出很好看的弧度。他的臉頰十分瘦削,但是兩道劍眉張揚得很驕傲。他的皮膚不夠白,但是健康的小麥色也很吸引人。他的個子很高,但是身板很硬直,一點也沒有高個男常常會有的駝背毛病。

方竹臉上發燒,低下頭來,暗罵自己為什麼在天色這麼灰暗的情況下,還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何之軒說:「宿舍樓的門房有地圖。」

這棟樓裡有何之軒的同學,正巧趴在陽台上曬衣服,見了他們就叫:「喲!大班長,怎麼你也會給小師妹打熱水啊?」

原來他還是班長。

方竹漲紅了臉,抬起頭來,忙沖樓上的人叫:「不是不是不是。」就差搖手以示清白。

何之軒不以為意,對樓上的同學說了一句「別胡扯」。

方竹則早已拎著熱水瓶奔進公寓裡,連句「再見」都忘記同他說。

不是不後悔的。

她那時在想,為什麼不問問他叫什麼呢?

終於知道何之軒的名字,是在半年後。

田西去美國留學前,安排方竹進了「新聞社」,方竹也回報了鄰居姐姐,為她和她的有情人暗中傳了幾次信。

田西每每看完莫北的信就會發呆,對方竹講:「我是拗不過我的爸爸媽媽的。」

方竹生氣,還是那句話:「田西姐姐,你要相信真愛無敵。」

可若是真愛真的無敵,田西也不會在一個月後就被家人送到美國去留學,宿舍裡就留下方竹一隻孤鬼,簡直度日如年。

第一章 一片癡(7)

大學第一個學期就在各種不順意中度過,一切都糟透了。

寒假回家時,父親有軍務沒有歸家,卻派了任務給她,讓她跟著社科院的一隊經濟課題研究組去南方的開發區做經濟發展的調研。

母親對方竹說:「你瞧,你爸爸知道你喜歡做新聞,不但支持你考新聞系,還給你找來這麼好的體驗機會。」

方竹撇撇嘴:「他幹嗎不直接跟我講呢!」其實心裡很高興。

她把資料準備得很充分,知道要調研的小鎮是改革開放初期很有名的一個案例。當年小鎮縣委書記在計劃經濟年代就領著鎮民避開政策搞地方經濟,當時自然備受白眼和打壓,可是二十年以後,整個小鎮成了那個省的稅收大戶,家家都蓋了小洋房,買了小汽車。

方竹很有興趣採訪一下這位縣委書記,但是成行時才發現調研組裡有表哥徐斯,還有那位和田西分手的莫北。

又是一個關係團。她真是走到哪裡都擺脫不了父親的安排。

徐斯和莫北對方竹一貫照顧周到,這次調研與其說是在做課題,不如講是在旅遊。

在最後彙集資料的時候,莫北親自整理了這位書記的語錄,連連說「他說得真好」。

表哥徐斯講:「男人是受不了能力上的歧視的,就因為當時太多人不相信書記能扭轉乾坤,他才會背水一戰。」

方竹在很久的後來再回想到此時,心內深深痛悔沒在最初的這個時候懂得這個道理。

充實的寒假過完以後,方竹正式開始了大學獨居生活。好在田西臨走之前安排她進了「新聞社」,充實的社團活動確實幫助她排遣掉了日常校園生活的孤獨。

當時市裡著名的日報舉辦了一次面向全國高校的「大學生看中國」的新聞報道比賽,教育部門、宣傳部門都很重視,比賽影響力很大,比賽結果對大學生們來講,自然就更有挑戰性和誘惑性,誰都知道只要在這個比賽中脫穎而出,以後不管是升學還是求職有講不盡的好處。各高校也都跟著積極組織了篩選參賽選手的工作。

方竹鼓動新聞組裡幾個同是大一大二的低年級生共同組隊參賽時,大家都有點猶豫,因為曉得首輪的競爭對手就是本校本社團經驗豐富的高年級師兄師姐。

最後,鬼使神差地,方竹把寒假裡參加的調研小鎮的選題拿了出來。

翔實的數據和資料、一手的採訪錄音,還有一個非常出色的選題,一切就像是一個唾手可得的勝利果實放在一眾大學新鮮人面前,讓方竹很快就聚集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同齡人重整資料參加比賽。

當然,參賽的報道不能照搬別人的調研結果。方竹還是動足了腦筋做出自己的思路。

她頭一回自動自發地調用了父親的關係,又找了不少當年的舊檔案,電話採訪了不少當年的改革先鋒和主管領導,最後做出來的報道既有翔實的背景資料又有一針見血的評論。

她還給選題定了一個豪情萬丈的標題,叫《明天的太陽》。

第一章 一片癡(8)

組裡的同學一致推選她這位付出最多的成員做演講員,志得意滿的方竹沒有推辭。

他們笑著說:「這回是托了方竹的福了。」

方竹聞言,不知為何,竟然有點心虛。但是,有這樣的工作成就,也足夠她在那些日子裡樂得飛飛的。

在學校篩選選題這日,方竹帶著充分的資料,還有十足的把握,以大一新生的身份,面對系裡資深的教授和老師,將報道成果娓娓道來。

結束陳詞是她親自修改了好幾稿,並且對著鏡子練了好幾遍的。怎麼微笑,怎麼控制語速,怎麼控制語調,她都在事前把每個細節調整到最完美。

所以這天站在講台上,她有一萬分的自信。

「在這樣的二十年,時光是一條被點燃的導火索,我們的國家要進步,我們的民族要復興,在這條導火索上,被牽引前進。執火柴的人們付出至大的心血,在體系和道德的邊緣掙扎成長,終於能轟然一聲,將明日的輝煌爆破。他們撕裂了我們這個時代發展的口子,給予後人無限勇氣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我們能夠越來越有勇氣屹立於世界之林不倒,他們居功至偉。站在他們的肩膀上,我們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

當她講完這些話後,台下的同伴們率先鼓掌,教授和老師們跟著鼓掌,於是整個大禮堂裡旁聽的同學們都鼓起了掌。

方竹伸手擦掉額上的汗,同台下的同組同伴們比了個「V」字手勢,下台時,走路都是生了風的。

後面一位演講的選手上台時同她擦肩而過,他們面對面的瞬間,方竹愣住了。

他穿著白色的毛衣,下身是牛仔褲,是她熟悉的簡單樸素的藍白色。

他對她頷首微笑,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很友好的樣子。然後落落大方地上了台,向台下介紹:「大家好,我是新聞系四年級98032班的何之軒。」

方竹坐回到同伴們中間,從同伴手裡抽出表單。何之軒的名字原來是「何必」的何,「之乎者也」的之,「器宇軒昂」的軒。

他名字下面的標題叫《英雄無覓六十年》。

有小道消息靈通的同伴在竊竊私語。

「他們都是新聞社的前輩了,竟然還和我們後輩搶這個風頭。」

「四年級為了進報社可是拼了老命的,得了獎就有機會直接被本城幾大報社選進去,連本城戶口都能辦下來。」

「他們什麼選題?」

「聽說大四的這批新聞組老前輩前幾年做社會調研的時候認識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的父親在當年抗日戰爭時投筆從戎,那時候離開家後就再也沒回去過。不知這幫師兄師姐哪裡查到的資料,懷疑當年在晉察冀犧牲的一批戰地記者裡可能有老太太的父親,所以就帶隊去查了,結果還真查到了,寒假裡他們把葬在犧牲地六十多年的烈士骨灰帶回來了。」

這座城市的初春略帶寒意,方竹望著台上的何之軒,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股寒意。

第一章 一片癡(9)

他明明穿著樸素,站在台上卻有格外懾人的力量,目光堅定,氣度軒昂,如同他的名字。

等她回過神,發覺自己在仰望他。

他向大家微笑:「我得先感謝我的同學們,這是我們最後一年可以在校園裡聚在一起做這樣的報告。」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出這樣長的一句句子,第一次發現他的聲線原來是低沉而有磁性的,像極清晨調頻節目的男主持人。

他還同其他上台報告的同學不一樣,一上來就一一介紹了他的團隊。她在想,他們都是大四了啊,還這樣有團隊精神!

方竹肅然起敬,認真聽講。

他們的選題切入點也與眾不同,用遊記的方式敘述,絕沒有多餘的修辭,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議。匯報到末尾,他在台上有了些情緒波動,但是在克制,因為他根本沒有結束語,只是緩緩報讀了一篇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報道—「這裡有你抗敵遇害時所流下的血跡斑斑,你的鋼筆、你的相機,都是與你一同陣亡的戰友。當我們看到它們的殘骸,你那年輕而智慧的臉顏、沉毅和藹的神色、清晰而響亮的聲音……都一一浮現在我們面前。我們撫摩著你那已經消失了溫暖和熱氣的血跡,便記起你所留給我們的最深刻印象。」

他是適合演講的,恰到好處的情緒和聲音,恰到好處地調動人們的情緒。在人們的耳朵裡,他說的每個字似乎都飽含了感情,有一瞬間,方竹也恍惚了。

選題匯報會後,方竹同組的同學們都開始忐忑起來。

何之軒帶領的團隊是強大的對手,且他們身體力行,報道是用腳和手一塊兒寫出來的。

「這才是記錄的真諦。」有同學這麼說。

方竹也忐忑,在和母親通電話時把情況說了一說,母親安慰她:「經驗不如高年級的很正常,你要有平常心,不要太好勝。」

的確,輸給何之軒實在沒有任何可丟臉的,雖然自己會感到遺憾。

過了幾天,評委會給亮了分,果然,何之軒的大四團隊比方竹的新人團隊高了兩分。又過了幾天,輔導員齊老師來通知方竹參加市裡的比賽。

方竹問:「何之軒他們也要參加的吧?」

齊老師面無表情地講:「學校只選送一組。你們要好好努力,為校爭光。」

方竹叫:「為什麼呀?」

齊老師沒有答她。

這件事情隨後就在新聞社裡炸開了鍋,同何之軒一組的學姐紀凱文在社團活動時,當眾刺了方竹一句:「再辛苦也比不上有個大校爸爸。」

和方竹同一組的同學們都緘默。

方竹羞愧無比,把頭低下來,半句話都回不出口。

事後,才有同學跟她講:「何之軒是北方小城考來我市的,當年還是當地的理科狀元。他的家境不好,但是學習很不錯,有個碩導指名道姓要收他做弟子呢!不過他應該是畢業就要找工作的。而且大四的那幾個都是外地的,當然都是想爭取進報社、電視台的,如果這次比賽贏了,大約留下來就更有把握了。」

第一章 一片癡(10)

同學說得有點惻然。

這場比賽於新人來講,不過是滿足虛榮心的一場表演,可於何之軒來講,是前程上的一隻砝碼。

方竹因為一時好勝,輕而易舉就毀了別人的一場努力。

她掏出手機,狠狠地摁著號碼鍵,父親那邊無人接聽。她頹然地鬆開手,父親是愛護她的,她何來立場指責?雖然這種愛護在無意間傷害了其他人。

在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方竹自覺很難面對一起合作過的同學們。後來,他們又一起合作參加了市裡的比賽,但是強中自有強中手,最後他們還是輸了。

沒有參加比賽的何之軒領著他的團隊做了一期《英雄無覓六十年》的黑板報,就發在食堂門口的黑板上。板報排版大氣,圖文並茂,字體優美。

方竹聽說上面的字和圖都是何之軒的手筆,她還聽說他大二的時候就用課餘的時間給廣告公司打工,做企劃和圖文設計工作。

他是真的忙,除了給廣告公司打工,他還在KFC裡打過工,賺一個小時三塊五的辛苦錢。實際上,他的成績好到可以年年拿五千塊的獎學金。

這麼拼,一定有情非得已的經濟現狀,否則他也不會逼自己把學習和各種工作都完成得這麼出色。

也許,何之軒的團隊參加比賽就不會輸,方竹不知為何會生出這個念頭。她一直想找他道個歉,但自從比賽以後,她在校園裡幾乎碰不到他。

不是沒有刻意找過他,他不是在外面試,就是幫著導師做報告。不過終於還是被她撞到過一次,那天她正巧看到他在操場跑步,依舊是白汗衫、運動褲和回力球鞋,汗衫半濕,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他跑步的動作很矯健,渾身有使用不盡的力量。

方竹先在操場外圍等著,看著他跑了一圈又一圈,她等不下去了,乾脆跟在他後面一道跑。

又跑了兩圈,何之軒猛地停下來,方竹止不住剎車,差點摔倒在操場上。

何之軒伸手擦了擦汗,很隨和很隨意的樣子,問她:「什麼事?」

方竹不自覺又結巴了:「我……我……」她想,是不是應該先道歉,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

他忽然就笑了:「如果是比賽的事情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等一下還要去打工,先走了。」

她叫住他:「喂—」可是沒想好要說什麼,於是隨便扯了個話題,「我也想找個兼職。」

何之軒欲走的腳步停了一停:「下週三學校大禮堂有個兼職招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