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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作者有話要說:

上海夜晚的弄堂,是鮮香的。營口的生計,日日上演。避開紅頭的印度阿三,人們在梧桐樹下擺了家什。糖粥檔、茶葉蛋檔、梨膏糖攤,還有蘭州拉麵攤,煤氣燈下,蒸染的生氣,也是一座實惠的小不夜城。歸雲走進來,有點驚異,上回還沒這麼多人哩!她找老范的攤子,頭上沒有,深深往裡一瞧,原來在弄堂最末。「呵呵,被趕進來了。」老范吆喝她過來,挺不好意思的。歸雲左右看看,生意還算興隆。「到處有霸頭,沒法子,不好混啊!」原來是這樣,生計艱難,處處虎狼。老范招呼歸雲坐下:「這個小卓先生呀,怎麼對女朋友這樣大興?老約來吃餛飩。」他替她抱怨呢!可是她甘心的,心裡一點點的鬆動。「餛飩香。」她羞澀地笑了,是喜的。老范停了排隊客的份,要給歸雲插隊,歸雲搖手阻了,還幫老范收錢端碗,又退讓一陣。老范發覺歸雲心算了得,找錢比他拎得清,也算好手,只好讓她做了。末了才為歸雲特特下了一碗餛飩,灑了很多蛋皮和紫菜。歸雲看時間晚了,忙一陣,卓陽竟還沒有來,不由說:「他還沒有來。」

「興許馬上就到了!」老范見自家攤位都坐滿了,就將灶台理出來給歸雲。歸雲也不講究,就著灶台吃了。同老范一來二去熟了,就什麼都能聊,老范覺得這姑娘性子爽朗,越聊越開了心。

歸雲問他:「老范,你這餛飩湯怎麼這樣鮮?」「要這樣的鮮,當然要下血本。人家只用蔥姜麻油和鹽,我可是到菜市場專門買了肉骨頭來燉出來,挺刮正宗的骨頭湯吊出來的餛飩湯。」「你倒肯下血本。」「混飯吃,也要講個誠意,口碑頂重要,做癱牌子最要不得。」也是實打實的實力幹出來的,歸雲連連點頭,她又看到卓陽寫的廣告牌。

「吃不吃在於你,好不好在於我!」他還沒有來。煤氣燈閃爍,她的心也在閃爍。怎麼這樣不守時?老范看出來了,替她罵起來:「這個小冒失鬼,怎麼能讓女朋友等呢?等一下老范好好教育他!」歸雲朝弄堂口望望,沒有熟悉的騎自行車的人影。卓陽不應該會遲到,是遲到,還是不來?歸雲抓著辮子揉來揉去,熱火火的心微微涼了半寸。他只是給自己送一張照片而已,自己反倒滿了心,快要溢出來。人群聚了散,又散了聚,老范的客人來了又去,就要過了夜宵的黃金時段。

老范看著歸雲焦急乾等,忍不住安慰:「小卓先生不會不來的,他是個有信用的人。他工作忙,又拚命,不知道到哪裡趕新聞不能及時趕到吧!」月色也寡淡了,被烏青的雲遮著,煤氣路燈總因供氣不足而忽閃,不安定地照著弄堂裡的疏影,有樹也有人,但人漸漸少了去,空氣便清冷了。生意淡了,小販們也不急著離開,就著暗暗的光,數著一天的收入,比昨天好的就歡喜得揣好。只有賣糖粥的也許因為今日生意並不好,還在敲著梆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唱:「賣糖粥哩!」

寂寞地孤獨地響在桶長桶長的弄堂裡,捲進一陣夜風。歸雲仍是堅持在原地的一名客,也不知道堅持從何而來。孤身孤影的,被淡漠的光掃在石板路上。老范絮絮叨叨和她扯了很多話,給她解悶。她應和著,但又並沒有聽清楚老范到底說了些什麼話。最後一句,老范叫了:「小卓先生來了,來了!」她微微冷下的心冷不丁跳起來。一串銀鈴響過,還有自行車穿過石子路上的」卡嗒卡嗒」的震音。卓陽來了。他在夜色裡疾奔,越跑越近,人都在喘。她站起迎他,可他卻在十步開外,停下來,鎖車子。

老范先替她埋怨了:「小卓先生,你看看你,怎麼可以讓女朋友等那麼久?」

歸雲只覺得他停車的速度是那麼的慢,十步的距離又是那麼遠,看著他彎上又彎下的背影,終於停好了車。他轉了身,望著對面的她,跨了兩步,停了下來,猶豫了,低下頭來。

對面的她靜靜站定,努力要透過昏暗的燈光和月色望清楚他。她感覺不對頭,往前走了兩步,看清楚了。他清俊的面孔上,青紫了兩圈,顴骨腫著。掩飾不住了,他只好抬頭,很難笑出來,他偏笑了,對她說:「我就知道你還在。」歸雲急了,走過去,情不自禁扯他到煤氣路燈下細細看。眉骨顴骨都有烏青,眉眼卻還扯著笑,顯得滿不在乎。「怎麼傷成這樣?」歸雲伸手要撫觸他的傷,又怕他疼,不敢,抬出手又縮回手。

「和兩個小日本幹了一架,他們重傷,我輕傷。」老范也看到卓陽臉上的傷,驚呼:「哪能傷成這個樣子?你又去做衝鋒隊了?」他們把他按在長凳上坐下。卓陽淡淡笑一下:「今天有幾個日本浪人砸報館,虧了蒙娜的哥哥來打了招呼,不然恐怕要火燒四馬路!」「這群小日本鬼子,真不是東西!」老范氣得眉毛都要豎起來。卓陽看著歸雲,她是擔心的,眼裡有憂慮。她在為他擔心。老范見這樣的情景,心知肚明,退下了,管自扇旺火,要為卓陽再下碗餛飩。

「我沒事,真的!」卓陽歡悅地看著她,從沒這樣近,也沒這麼長。她羞了,要躲,他不讓她躲,眼眸緊緊鎖住她的。他輕吁:「上海小姐,就是喜歡看西洋鏡。」她抬了眼,真好,他凝望她,「讓你等那麼久,就知道你沒走!」「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沒走?」「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走。」最後他就不說話,還在凝望她,半臉的烏青,俊俏打了折扣,但眸子亮得人發暈,像天上的星辰。歸雲被看得臉發燒,垂下頭,只好盯著放在自己膝蓋上的自己的手,手指一隻搭一隻,拱成小寶塔,做掩護。如同預期,他的右手覆過來,輕而易舉拆開小寶塔,挽起她的左手,握住。力道足夠輕,沒有握緊的壓痛;也足夠重,不讓她本能地縮走手。歸雲不是沒有使勁,可掙不開,只好被他握牢。

她就這樣傻呆呆望著他握住她的手。他在她的心跳加速下開了口:「我有沒有機會做你的男朋友?」他又說:「應該是有的吧!」歸雲腳底虛著,血氣全部湧在手指的方寸間,浮浮的,手心冒汗。他也知道。

「你要當心,不要老弄傷了。」她只好這樣說。一聲「有」扣在嘴邊,如果脫口的是「沒有」,又是違了心。不脫手,不說「有」,也不說「沒有」。時間過得那麼慢。老范眉飛色舞,端出餛飩,嗓門又大,一叫:「餛飩來了!」端端正正擺在卓陽面前。

歸雲方醒轉,總有餛飩會到他面前,這個賭的結局,他早知道。卓陽放開了握著她的手,神情快樂,「吸溜吸溜」喝餛飩湯。側過了半邊臉,那半邊是完好的,俊朗率真的面孔,在月光和燈光底下有掩不住的得意。歸雲看他吃的像個孩子,竟能跟著他的神情一起滿足。「卓——」「卓陽。」他嘴裡塞著餛飩,衝她一笑。她見他笑得那樣皮,青著臉,幾分滑稽,不由莞爾,欲笑又要忍住不笑。

他在認真說:「我以後不會讓你等那麼久了。」烏青的雲從月亮前移開了,露出光潔的明月,映得一地光華。相約的人一起回家,歸雲喜歡聽卓陽說話。「日本人砸壞了車,觸了霉頭,我還得自己抗回去修,生死戰友是不能隨便拋棄的。」

「路邊有修理攤的。」她提醒他。「拆卸零件是一件蠻有成就感的事,我小時候就喜歡把我爸的那些鐘錶拆了裝,裝了拆,沒少吃雞毛撣子。」她抿著嘴偷笑,才想起來他是讀物理的。他的雙手把著車龍頭,手指修長,指關節微曲,稜角漂亮。這雙手會寫一手好字,會畫畫、會拍照、還會修理自行車。這雙手,還握過她的手。他的左手從龍頭上鬆了下來,歸雲似有所感,將右手貼牢裙際。於是卓陽就握了一個空,空下的手沒了著落,張了張五指,裝著伸展關節似的。卓陽暗自皺皺眉,想到她還沒有說「好」或「不好」,沒有答案,始終是挫敗。不過勝在臉皮夠厚,百折不撓,再接再厲:「你還沒有回答我。」他是秉著那份禮節,掩著心中的情思,維持著自小熏染出來的紳士的風度。在得知她有未婚夫後,採取了後退的態度。雖然他的行動越來越會逾越了他的思想,但還是怕唐突了她的。在去戲院給她送報紙的那天上午,王老闆邀請上海各報社參加孤軍戰士生產的產品出售發佈會,他代表莫主編出席。會後的午宴上,王老闆同杜展風寒暄時候誇海口:「展風將來結婚辦喜酒,訂在新雅飯店或老正興,我都包了。」展風說:「王老闆,我現在只想好好工作,成家的事情再說吧!」「哪能好再說?先成家再立業,中國人的為人之本。」展風在打哈哈:「等我家兩個小妹妹嫁出去後,我這兄長責任也盡好,再來考慮個人的事情。」

卓陽原本在擺弄相機,不期然聽到這句話,便把相機放到了桌子上,拿起一邊的杯子,杯子裡是白酒,他喝了一口,嗆著口,也熱住心。一個人側在窗邊,望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起了寒風的深秋,有走過的情侶相依相偎,自然大方。這就是上海的年輕人,洋派得光明磊落。卓陽心中有了著落。在她等了他那麼久之後,他更有了著落。不想退,更不想等。他的手又伸過去一點,先是小指勾住了她的小指,得寸進尺,還是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都是汗,他笑。「我想我是有這個資格的吧!」歸雲的手被汗水濡濕了,臉也紅了,因為夜色中,也看不出那臉紅,尚可遮掩。

「以後做事情要顧著自己的安全,總是受傷。」她想脫開手,他不放。「我會小心的,你看,我不是把你安全送到家了?」她看向前方,已經到家,杜家石庫門天井的鐵門開著,一樓的何師母正在門口的水溝前刷馬桶。「刷刷」的聲音,是要入睡的前奏。在沒有熟人注意到之前,卓陽鬆了手。心裡低低歎,只怪今夜太短。歸雲才想起來這晚約會的主要目的:「我的照片呢?」卓陽狡猾了,毫不掩飾地說:「禮拜六晚上,老時間,老地方,再給你。」

他胡賴又霸道,讓她這樣無可奈何。這一晚,他非常地得寸進尺,且毫不客氣就攻城掠地。

這讓歸雲一直暗羞,不好明答,一腔心願隨那沖洗的流水聲傾斜而下,只好用別的話掩飾:「回家用冷毛巾在傷處敷一敷,上一些跌打藥,睡覺的時候千萬不要側著這半邊臉,會壓傷的,如果過了一兩天烏青還不消,就用熱毛巾加一些熱醋來敷。」卓陽嘴角揚了一揚,立正:「收到。」頓了頓,還要提醒,「還有,我的問題,禮拜六來收答案。」二樓的窗口有人探出頭,是歸鳳,問一聲:「歸雲嗎?怎麼還不上來?」

卓陽調轉了車龍頭,又回頭,月亮在他的背後,路燈在他的前方,都輝映著他的臉。夜是黑的,並不顯他臉上的傷,又有微弱的光照在他的週身,能讓她看清他的樣子。他再衝她一笑。時光輪轉,似曾相識。是突如其來的勇氣,她往前走了一步,不自禁叫了一聲:「卓陽!」他說:「快進去吧!我看你進去。」於是,她就在他的目光下進了門,他看著她的背影,還不走,心裡只篤定著什麼。直到她從二樓的窗口探出了身子,方笑笑朝她揮揮手,推著車一路小跑出弄堂。跑得太快太急,風迎面吹到臉上,才覺得傷口有點疼,剛才倒渾似不覺得。

傷處一痛,卓陽的神思也冷了片刻,細忖起傍晚發生的事情。近來經常有日本浪人或本地的地痞流氓來報社附近蓄意挑釁,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鬧上一鬧。今天傍晚仍舊是如此,莫主編搖著手使著眼神讓大家隱忍。那幾個日本浪人跑進報社敲敲打打一番,見無人理睬只好無趣離去,卻在報社門口推倒了賣茶葉蛋老太的生計家什。老太六十好幾,靠這小小生意餬口,一瞬間煤爐倒了,鍋子砸壞了,雞蛋都碎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黃。老太的一張老臉似哭似喪,終至眥目欲裂,發了瘋地揪住一個日本浪人的和服。

報社裡年紀最輕的一名實習記者先衝了出去,擋著日本人要揮過來的拳頭。

卓陽也衝了出去。事情鬧得不大不小,幾個衝鋒在前的年輕人都掛了彩,那群日本浪人中也有人被打得手肘脫臼。

巡捕房終於來了人,拉開兩方人馬。巡捕對日本人唯唯諾諾,日本人趾高氣昂一定要追究到底。蒙娜趁機找兄長搬救兵。這時候人群裡出來一個人。他認識,是上次見面的籐田智也,板著一張冷臉,用日語訓斥了那群浪人,又對巡捕說:「一場誤會。」他在命令他們。然後,他看了卓陽一眼。「學弟,年輕人應該在學校裡繼續唸書。」卓陽有些戒備,他也懂些日文,剛才聽到有個日本浪人叫他「籐田少佐」。

「報社關了,現在幫忙整理檔案,有什麼問題嗎?」他就裝了無辜,用手指了指傷了的臉,「這樣也會被打!」「年輕人太衝動了。」卓陽到底年輕氣盛,口氣收不住地衝著:「是啊,希望以後他們不要衝動得再打壞老人家營生的傢伙。」 話不投機半句多。籐田智也靜默不語,看好卓陽等人幫著老太收拾好家什。

不多時,租界工部局也來了人說話,浪人們更不好多說什麼。「籐田少佐,今天的事情——」浪人向他請求指示。「你們的任務只是監督,今天的事情超過職責範圍,引起不必要關注,我概不追究,但是下不為例!」籐田智也懶得再管那些日本浪人,隨他們互相扶著去看大夫。這群流氓!他的眼底不是沒有鄙視,長谷川竟然用流氓來監視中國的文化界人士,這讓他覺得低級。

山田把小汽車開過來接他,從車裡鑽出腦袋:「少佐,是否還要再跟著卓陽?」

「不必了。」山田再試探:「或許轉移目標,去探探王老闆?我認為王老闆更有可能收藏《思故賦》!」

「改日再說。今天就到這裡,你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山田又討好:「連日奔波查訪讓人甚感勞累,今晚我做東,到百樂門叫幾個舞女輕鬆輕鬆!」

「山田君好興致。」他淡淡一笑,「祝你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轉了身,一個人走進上海的暮色裡。月亮升了起來,今夜還很長。他去了一個地方,看到這裡沒有意外地高朋滿座。

雁飛的石庫門經常會高朋滿座。起先是由王老闆帶來的客,經雁飛的款待漸漸變成雁飛的客,後來漸漸地,雁飛自己也有客人要招待了。客堂間在撤了飯桌後,擺上三兩桌麻將,舊雨新知歡聚在此。他們熱愛這裡的氣氛。

雁飛是慷慨至極的主人,晚餐請了大菜館裡聘來的廚司主理,還有三五百樂門的鶯鶯燕燕作陪。賭性起了,雁飛準備了夜光麻將,備著柚木麻將桌子並白熾麻將燈。人人摸著滑不溜丟的麻將,心也醉了。雁飛也是滑不溜丟的,連麻將桌上的牌搭子都妥善安排好。飯前,她就同粵雅樓的陳老闆聊了些做菜和做生意的學問。曉得他正籌備一大筆資金要開證券交易所,要找業內的合夥人,她開口了。「今朝乾爹帶了位李先生是寶昌銀號老闆的兒子,新接了他老子的飯碗,是要來認識些場面上的朋友。聽說銀號規模不小,陳老闆不妨聊聊。」於是麻將桌上,雁飛把李先生安排在了陳老闆的對面。她對自己的安排也滿意,就隱在旁處,不再做多應付的工作。唐倌人曾教過她:「要進退得宜,看足眉頭眼額做事,全身出又能全身退。」她自己沒有做到,但是雁飛卻能做到。她凝著面,看著全力以赴酣戰沙場的男人,一個個的,像前線衝鋒陷陣的將軍,把麻將當衝鋒鎗。適當的時候,再出現,做光彩照人又體貼入微的主人家。她見王老闆扶了一下頸椎,就替他捏了捏肩錐,捶了捶腰背:「乾爹,老為生意奔忙,也好多多注意休息。」王老闆呵呵地笑:「阿囡的懂事到底是別人家比不上的。」王老闆旁坐著的就是陳老闆,身邊伴著新寵筱秋月。他並不自願,只是沒甩掉。

此刻筱秋月在叫:「達令,快出這張張子,對對,哎呀,碰一下。太好了,糊了!達令,今晚你通吃三家,好運不斷!」被陳老闆一眼橫下去。輸了牌的正是李先生,他年紀輕,又不熟牌張,一上桌就輪番輸了大半籌碼,是感到丟了面子的。雁飛便從一旁拉了張椅子坐到李先生身邊,幫他倒茶,清新的茶香四溢,先緩了人的精神。

「李先生歇一下,喝口茶,必定否極泰來。」李先生歎道:「打麻將並不比金融生意簡單,你看看我這新手真是要輸脫底了。」

「勝敗是兵家常事,牌張子會越練越熟。」雁飛一面看過李先生的牌,暗遞了陳老闆一個眼神,又指點了李先生一張牌。然後便是李先生大贏,陳老闆大輸的局面了。兩人的氣都順了。雁飛還錦上添花:「今晚虧得陳老闆的粵菜大師傅做的燉八珍,討了個好口彩,李老闆才這樣一鳴驚人大殺八方。」一來一往,兩人順著雁飛搭的線,變得和氣了。雁飛默默退下,又往那位吳老闆身邊去。她走兩步,就曉得不用過去了,他身邊伴著百樂門新招來的小舞女青青,面目還清澈,神情已妖嬈,一個勁兒膩著這款爺。吳老闆半醺半醒,醉在溫柔鄉里。美艷的天羅地網,誰都逃不了。散場的時候,王老闆對雁飛說:「阿囡,你今朝促成筆生意。真沒有想到你會主動搭橋?」

「乾爹最近賣孤軍戰士生產的日用品賺得不少名聲,益發受人敬重了,這些大老闆可都賣你的面子呢!」「你倒是在諷刺我?」王老闆不以為然。「憑良心說一句乾爹你不愛聽的,凡事見好就收吧!如若不是真心,何必賠上身家性命去耍?」

王老闆點一點頭,歎口氣:「你難得說句真心話,可我騎虎難下,勢必如此。」

雁飛目送他離開。陳老闆支開筱秋月也趕到雁飛面前:「謝小姐,你的情我領足了。多少謝謝你。」

雁飛笑得歡:「小事體一樁。」斂了一些笑,說,「我那姓杜的小妹妹是要嫁人的,不比咱們胡摔海摜的人。」陳老闆明瞭:「我有數。」最後是吳老闆,已經和青青成了連體嬰。雁飛只對青青說:「照顧好吳老闆。」青青眨巴眨巴機靈的眼睛:「阿姐,[奇`書`網`整.理'提.供]謝你給我找了這麼好的一個戶頭。」

被雁飛一一送出了門外,又一一目送他們上了車。滿室的熱鬧終於靜寂下來。雁飛在夜風口呆呆站立了會,正準備回屋。「夜夜笙歌,好不快樂!」她幽幽歎了氣:「王亞飛,你老三更半夜出現會嚇死人的。」弄堂的對面,籐田智也竟然半坐在水門汀上,半邊身子沒入黑暗中。她走近,但也沒有走得太近,說:「夜這麼涼,你坐在這裡,想生病不成?」

黑暗中的他,並看不見神情甚至輕微的姿態。他說:「很久以前,我就習慣一個人坐在又黑又暗的角落,看著別人吃喝跳舞搓麻將。你覺得這個世界荒唐不荒唐?前線烽火四起,這裡還是在麻將桌上在脂粉圈裡醉生夢死,這個民族還有希望嗎?」她就在原地站住:「既然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最好不要怨天尤人。」籐田智也站起了身,從黑暗裡走了出來。「是呵!」他走近她,一傾身,猝不及防又吻了她,仍然只是唇間相碰。

「你——」雁飛抬手擦了一下嘴唇。「驕傲的謝雁飛。上海在假惺惺地繁華,你也是假惺惺的驕傲!」他的話犀利了,她卻笑了,嘴唇下彎的,是苦笑:「小時候沒了家,大了又要亡了國,如果連假惺惺的驕傲都沒了,我還拿什麼活下去?如果這大上海連這繁華也沒了,還是上海嗎?」

「牙尖嘴利,可需知,槍打出頭鳥!尤其是太過積極的要飛的鳥。」他在黑暗裡望住她,也捕捉到她探詢的目光,目光相交,角力的,互不相讓。

「什麼叫『槍打出頭鳥』?王亞飛你想說什麼?」他似乎是在黑暗裡笑了,極短促極冷淡,也不流連,轉身從黑暗中走了出去,始終沒有現出光明的身來。雁飛聽了進去,追著他揚著聲音問:「王亞飛,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似乎是對她擺了擺手。雁飛攥著雙手,看他從視野中退去。籐田智也走出兆豐別墅的那條弄堂,抬頭看到月亮前蒙著的一層烏青的雲。側頭看見弄堂口停著三輛黃包車,車伕們蜷在車前縮著身子打盹。他把手一揚,一個機靈的車伕先看到他,拖著車子跑過來。躬著腰,笑瞇瞇:「先生好,去哪裡?」「虹口日軍司令部。」車伕馬上收了笑:「不去!」拉著車轉了身又回到原地。另兩個也醒了,明白了怎麼回事,立刻有一個又趕過來:「他不去我去,先生請。」

籐田智也並不挑剔,上車坐好,就聽見剛才的那車伕在罵罵咧咧:「你個沒有骨氣的傢伙!操你媽!」這邊這個也不相讓:「這跟骨氣搭啥界?活該你老婆孩子都跟著餓死!」回頭對籐田智也卑微地笑,「先生坐好。」一路涼風,回到日軍司令部。籐田智也付了錢,多給了幾個銅板,車伕千恩萬謝。

他又在門前碰到山田,他同長谷川一起,一人摟了一個女人,都醉了,身後跟著下等兵。兩人也不忌憚,對著女人上下其手。籐田智也淡然地掃了幾眼,當作什麼都沒看到,卻被長谷川看到了他。「籐田少佐!」山田也招呼:「籐田少佐怎麼那麼早就回來了?」「籐田中將今日下午抵滬,正找你。」長谷川提醒道。「好。」籐田智也不多言,本向著軍用宿舍樓走,現在轉個身直接往高級將領別墅區去。

沒有被多招呼的長谷川鐵青了臉:「好威風!好後台!」山田忙道:「大佐戰功赫赫,何必與文人一般見識?」長谷川道:「我歷來最反對這干商界文人入伍,毫無建樹,擺個架子吃乾飯。」

山田乾笑兩下,被長谷川一句話平白掃到,也暗有了詞鋒:「籐田少佐雖是借上他伯父的光,可在文物追繳上還是很有一套。」「哼!」長谷川冷笑,「做事軟弱,毫無力度。倒是同他老子像。連《思故賦》都找不出來,屆時天皇追究下來,我看你們有幾個腦袋去抗?」山田聽得不免冒了冷汗,緘默不語。長谷川滿意了,放了軟檔:「當然,山田君同其他文人商人不一樣,潛伏在中國那麼多年,在文物追繳上一點不輸籐田,希望以後能合作愉快!」「嗨依!」山田識相,學日本軍人給長谷川行一個禮,道:「還要請長谷川君多多關照!」

兩人的隔閡除了,現在求著快活去了。也是勾著心鬥著角的,就算在太陽旗神氣飄揚的日軍司令部也不例外。海軍與陸軍互相傾軋,文官與武將勢不兩立。外斗好再內鬥。籐田智也問了伯父的房間,恭敬走進去。籐田中將背手站著,一身軍裝入夜都未脫下。轉了過來,胸前一排由天皇親授的勳章,是神氣勃勃的。他見到籐田智也的第一句話是:「你父已經入葬,所有不利證據全部銷毀,不會再有人詆毀籐田家族。」他眼中的籐田智也帶著些疲憊和萎靡,士氣不振。他先讚他:「智也,你是好樣的,幾次上繳的中國唐宋碑帖字畫讓國內大大驚歎。」

「我國保存文物條件好過中國太多,這些瑰寶當留在日本最為妥當。」籐田智也的聲音也萎靡。

「我一直都贊同你這個觀點。」籐田大將點頭,但更凌厲了,「我在華北戰場聽說你在南京城裡表現極其不佳,遭到上下投訴不少。」「我只負責追繳文物,不負責殺人。」「這是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一部分,軍人的天職是服從指揮!」「伯父,我父親是否真是突染疾病亡故?」籐田智也站起來,他比伯父高,但伯父昂著頭,氣勢比他高:「作為兄長,我對你父親實行了家法,籐田家族不容污點!他是聲名在外的漢學教授,卻與支那文人互通有無,還將魯迅的文章翻譯給國內學生。」籐田智也握手成拳。籐田中將將籐田智也按著坐下:「當日你在你父強烈反對之下應召入伍,我便知道你會是我籐田家族的又一個榮耀。你在上海一連串的表現證明了我對你的培養和信任沒有白費,你千萬不能讓我、讓我們家族、讓天皇陛下失望!」「叔父,我不能濫殺無辜。」「啪!」籐田中將劈頭就下了重手,籐田智也的頭偏向一邊,嘴角溢出鮮血。

「混帳東西!為什麼我會在你十歲的時候就訓練你?作為籐田家族唯一的男丁,你的刺刀必須染血,不怕染血,才能成就我們偉大的事業!」籐田智也擦去嘴角的鮮血擦淨,正過頭來。「軍部正式下令,在上海成立『文商特攻隊』,正好協助你的文物追繳工作。最近上海商界的抗日分子蠢蠢欲動,屢番突襲暗殺我軍政商界要人,現在該給他們一些教訓了,同時也可為你掃清障礙。」他只能聽候伯父安排。「文物追繳組正式併入『文商特攻隊』,以後所有行動直接由長谷川安排。我知道你與他向來不和,但軍令為上,你要好自為之。」最後,籐田中將拿出一把武士刀,捲著白色絲布,裹住了寒氣逼人的刀刃。

「此刀,染有你父之血,你父雖身居不正,但面對死亡半絲眉頭都沒皺一下,這副『奉死氣概』倒是我大和民族崇高的武士道精神。你需用支那人的血,洗乾淨你父親的污點!」

不容籐田智也再多說。他拿著武士刀回到自己的宿舍。一桌一椅一床,乾淨整潔。桌上擺著一座牌位,牌位前供著香爐。將武士刀放在牌位前,點香,肅立。而後,從錢包裡拿出了那張照片,端正擺放在牌位旁。照片上的女子笑得嬌媚。他輕輕喚了一聲「娘」,久遠的稱呼,連自己的都覺得陌生。拂開武士刀上的絲布,白森森的刀刃,映出黑夜的淒慘。往事或許不堪回首。很久以前的黑夜,他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黑夜的深處,看到嬌媚的身影穿梭在西服馬褂之間,那雙雙粗大又骯髒的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全部落在他眼裡。嬌媚的人兒看到他,慌張跑過來。「小飛,你跑來這裡做啥?上閣樓做功課去。」一張肥碩的手捏住他的小臉:「小崽子,來叫聲『爹』聽聽!」他對住那隻手一口咬下去。夜晚總會聽到慘厲的呻吟,女人和男人的。他摀住耳朵,在黑暗的閣樓的小床鋪上簌簌發抖。

嬌媚的女人也酗酒,喝醉以後,狠狠掐兒子的身體。「說什麼才子佳人?都他媽的放屁!你是個雜種!你是個雜種!」他被掐得一身烏青,咬住牙,忍著。女人醒了以後,抱住他哭,給他擦那些傷口。天長日久,漸漸習慣。只是那天,有人來帶他走。「你們要帶走小飛是不是?」他的母親睡眼惺忪,在酒精的侵蝕下,滿面倦容,還有風塵色。隨後面容平靜無波,「走了乾淨。」女人什麼都沒有給即將離去的兒子準備,只默默牽住他的手,送他到十六鋪碼頭。

「我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他問他的母親。女人問:「你願意做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他站到陽光底下,滿目的絢爛,剎那疑惑了。「做日本人是不是就不用做『小崽子』了?」女人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打得他一臉錯愕。「這一巴掌告訴你,你是中國人。」陽光在孩子的眼中混沌不明,微微昏暗。在江洋的另一邊,雄武的叔父和微佝僂著腰胸的父親等著他。他們看到小小的孩子下了船,父親激動而又渴盼,向他伸出手來。但是叔父已經昂首闊步到他的面前,俯視著他。「智君,歡迎回到美麗的日本!」一把抱起了他,站到高地上,一同看向長崎的古城風景。「歡迎回到故鄉。」他第一次躍到那麼高的肩膀上,只覺得一陣炫目,還是微微昏暗。籐田智也微微閉了眼睛,終於,一片黑暗。

十九 風波惡?敲山震虎

雁飛一整晚都沒有睡好,早晨起來眼窩下青了兩塊,看著就憔悴。她也顧不上用胭脂水粉遮掩,只稍稍抹了點雪花膏,皮膚亮了些。抹完了,她琢磨出籐田智也的話,心裡也亮了一下。

便招了黃包車緊趕慢去了王老闆在邁爾西愛路上的花園洋房。她從沒有想過她會再去這座建在邁爾西愛路上富麗堂皇的法式花園洋房。

幾年前,她是去過的,帶了一身的傷,在那洋房的某間房裡昏睡了七天七夜。醒來的時候,格外舒適,她第一次睡在這麼軟的錦絲棉被裡。有人拍拍她的臉,疊聲說著話。「可好,總算醒了。」「我家老爺天生善心,看小姑娘被火燒成這樣才施了援手救回來。」「中西大夫都請了,小小年紀怎地身子就那樣了!」「你到底干了啥子事情會傷成那樣?」小雁醒透了,看見眼前是有張肥胖臉的女人,長得粗相,但穿得精相。一身真絲旗袍滑不溜手,也是個太太樣的。她瞥瞥眼,捉著她的手,見她咬緊了唇,狠狠地,不開口,就又說:「可好走了?下樓給我們老爺看看!」小雁掙扎下床,胖太太用手臂勾著她的肩,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挾著她在洋房上下繞來繞去,繞進一間大大的廂房裡。小雁再一次看到王老闆,她認得,是周小開和唐倌人招待過的貴客。胖太太進門就嚷:「老爺,你看這小姑娘在我的打理下大好了。」王老闆站起來,看著怯弱嬌美、大病初癒的女孩,眼裡有異樣的東西在流動。雁飛看得懂,她很乖巧地鞠躬,說了一聲:「謝謝老闆。」王老闆身後走出來一個面貌頗美的少婦,她搶著說了一句話:「小姑娘真是好標緻。啟德,你可以收來做過房女兒了。」「你!」王老闆笑著指指少婦。「阿好,阿好,阿二頭的主意真妥當,老爺和這個小丫頭有緣,收她做了乾女兒正好。」胖太太也應和。王老闆笑著望住她,她識趣,跪下來,叫:「乾爹。」少婦也笑了,道:「以後就叫阿囡吧!親切點。」王老闆不反對,雁飛也無從反對。那位胖太太原是王老闆在鄉下娶的原配,美少婦則是王老闆的二姨太。知道了她們的身份之後,小雁對兩位太太恭敬地稱呼「乾娘」和「二姨娘」。她在大洋房裡,好吃好睡,傷也養得很好,只是該留下的疤痕依舊留下了。但表面上,越來越青蔥水靈起來。乾娘和二姨娘都看在眼裡。乾娘計算著。某次王老闆深夜回來,雁飛被送到了王老闆的房裡。王老闆怒不可遏給了乾娘一記耳光:「這個小囡只有十六歲!你做事情怎麼這麼荒唐!」

「我想老爺會開心的呀!」乾娘無盡地委屈。站在房間裡蹩手蹩腳的雁飛,睫毛扇了一下,眸子定定望著華麗的柚木地板,那裡光亮光亮的,她的心裡也光亮光亮的。二姨娘也在計算著。她趁著王老闆去香港做生意,把雁飛叫到跟前,和眉順目說:「我們大太太向來糊塗,有時候做事情分寸不當,讓你在這裡擔驚受怕的。」雁飛站在她跟前,只聽她講。「其實你年紀也不小了,我給你保一門媒,嫁一處好人家好不好?」二姨娘和乾娘一樣直接,而且還會逼迫地看住她。小雁搖搖頭,心中打好了主意,給自己的命運定下了主張。「謝二姨娘費心,我已找了一份工作,正要同乾爹乾娘和姨娘打招呼的。那邊有工人宿舍,過幾天就要搬過去的。」二姨娘倒是驚訝,直打量著她,口裡卻說:「上海女孩嘛!總能不同凡響。」心裡又是忐忑的,也有慶幸,又假惺惺說,「也不必住工人宿舍,我們這裡房間老多,你是啟德的乾女兒,自然住家裡了。」小雁知道這時候自己是要再堅持的:「那邊條規嚴厲,住在宿舍方便作息。」

二姨娘就順勢摸出幾張鈔票來:「既然定了主意,就萬事小心,有什麼需要的,儘管來找我們。」雁飛匆匆離開了王老闆的小洋房,後來再見到王老闆已經是在歌聲儷影的百樂門了。

王老闆一去香港好多個月,還來不及顧及家裡的事,所以在百樂門看到穿一身白旗袍,換了名字的謝雁飛,嚇了一跳。雁飛笑語晏晏,上前招呼:「乾爹!」恍若隔世,撇去往事,她已經脫胎換骨。往後,乾爹和乾女兒,恩客和舞女,搭檔和夥伴,所有的交道都在這幢小洋房外打。

如今,雁飛又回到了這幢小洋房,但並不想進門。她伸手摁了一下門鈴,開門的門房夥計認得她。「謝小姐,可是找老爺?老爺昨晚因什麼事緊急,帶少爺去外地了。」她愣了,問:「只有兩位太太在家?」「都在呢!您要不要見太太們?」雁飛想了下,乾娘是自出了這洋房後便再也沒見過了,只王老闆向她略微提過:「髮妻是自小定下的親,育有獨子少全。經年相處,也習慣了她的愚。」二姨娘在百樂門又見過,她陪王老闆來,雁飛陪著另一位老闆。兩兩相望,四目相笑,各有含義。她看到雁飛脖子上掛了條老鳳翔銀樓新近打了廣告賣的玉觀音金項鏈,便對王老闆嗔道:「啟德,阿囡這項鏈真好看。」王老闆馬上說:「明朝我致電老鳳翔的唐主任送一條過來。」二姨娘卻有新要求:「我要玉佛祖墜子的。」雁飛當然懂,也會說:「正是該這樣,人都說『男戴觀音女戴佛』,我一時大意,貪著漂亮,倒是戴錯了,見笑見笑!」想時了了,雁飛暫且不多說。門房知曉雁飛的身份,見她這副情形不免多問一聲,「謝小姐莫不是有要緊的事情?」雁飛不好說,也說不清,只能道:「等你們老爺回來再說。」正待離去,卻見展風一路風風火火地走來,他也看見了雁飛,上前問:「大清早你怎麼來了?」

雁飛拉住展風低聲問:「你曉得乾爹在何處?日本人可能會對他不利!」

展風一聽,也急了:「不曉得。我來找王少爺,今朝說好要去工廠訓練。」

雁飛想了想,心下通透了,啞然失笑:「到底是我小看乾爹。也罷,看來乾爹早已經有準備。」

展風望望大洋房:「這消息可靠不?可兩位王太太留在這裡啊?」雁飛定了心神,她明白了。關鍵時刻,何者重要,何者次要,孰輕孰重,王老闆向來比他們任何人都清楚。但展風一時半刻未必能明白。她便說:「那就沒有什麼好擔心了,乾爹應該有安排。」展風的心思轉到她身上:「你自己也要小心!日本人狡猾多端,尤其那個籐田,他從不少中國收藏家手裡騙走了藏品。」雁飛伸手擼了擼他的頭髮,當他是弟弟般笑道:「我心裡有數,你只管好你們這頭的事情就好。」展風感覺這樣的動作讓他在她面前很渺小,但雖渺小了又忍不住不得不去關心。一早存好的心,欲現不現的,就被擱在那裡,熱著又冷著,形同煎熬。他無奈地揚手給她叫來黃包車,看她離去。轉頭看一眼晨光下的大洋房,大花園裡的氤氳晨霧還未散去,人卻已經散了。又多叮囑了門房幾句,就先回了工廠。徐五福正滿頭大汗在工廠門口等著他,急道:「不好了不好了!一早歸雲被幾個來路不明的人物在弄堂口綁走了。你們樓下的鄰居看見的,她是被抓著膀子塞進車裡的。你媽急得到處找你呢!」

「什麼?」展風大驚,不假思索就要往家跑。但來不及了,三輛巡捕房的警車剛剛好停在工廠門口,嚴肅的中國警督下了車,把手一揮,陸續跟著的巡捕們兵分兩路,一隊往廠裡沖,一隊團團包圍他們。「日本大使館給上頭施了壓,洋鬼子頂不住。弟兄幾個,對不住了!」展風反應不及,懵了。鎮壓來得這樣快,中國人總頭一個出來欺侮自己的同胞。待反應過來,已經看到工廠裡的同事們都被趕了出來。他們比不得全副武裝的巡捕,勢單力薄的在銅牆鐵壁下沒法子突出重圍。唯有頭破血流之後束手就擒。領頭的警督留了話:「抵抗是徒勞的,只要王老闆肯出來去日本大使館保你們,必定無事!」

展風要掙開押著他的巡捕,頭上立刻猛挨一棍子,一道鮮血淋漓而下,糊了眼睛,涼到心裡。原來他如此不確信自己仰賴的人,心一時空住了,連頭上的痛也察覺不出。他被五花大綁上了巡捕車,車門重重關上,擊打到心頭。被揍出一臉傷的徐五福倒在他腳邊,咕噥一聲:「王老闆會不會來保我們?」又咕噥一聲,「歸雲該咋辦?」展風用身子狠狠撞著車壁,好幾下,牆壁堅固,他撞不開,只能做了困獸,一切都是徒勞的。

歸雲被蒙住了眼睛,刺溜溜的風直灌進她的脖子裡,涼得心兒打顫。她不知是什麼風從哪處吹來,也不能拿手撫摸冰涼的頸肩。她的雙手被人反扭了,牢牢扎到背心,整個臂膀都麻痺了。她掙了掙,而後,眼前的布被人粗暴地扯開。眼前霎時亮了,也不大亮,亮光是悶的,被禁錮了。她定了神,看清楚這是一間毛坯房子,四壁的窗被木條封了。所以光才會是黯的。她被人扭到房子裡唯一的木桌子旁,也像是才做好的毛坯,四周沒磨光,露著銳利的邊。被人一推,人就撞上去,手腕劃過桌邊,立刻就起了一條紅痕。「你們夠了!」「抒磊,別--」屋子裡還有人,站在歸雲面前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張俊秀的面孔,皮膚白皙,丹鳳眼,薄葉唇,嘴唇高傲地抿著。他衝出口的話被身邊的女人阻止了。女人也是好看的,綰著卷髮,不過亂了,臉色也蒼白,那副秀氣倒是和男人有幾分像,只是處處比男人長得粗一些,竟沒有男人長得精緻。

歸雲覺得他們眼熟。押著歸雲進來的人開口了:「杜小姐,幫記忙,往這紙上簽個字,咱們就放你家去。」

歸雲勉強看清那人是個大漢,身形是她的兩倍,著短打的,手勁奇大,下手也狠。他捉著歸雲,將她的肩膀猛按下去。歸雲被迫向著桌面,上面擺了一張紙一支筆。歸雲被押得透不過氣,紙就在她眼前,但眼前的字花了。她要用力擺脫。

俊秀男人說:「好好商量,這樣欺負女孩子。」大漢「嘿嘿」一笑,說:「向先生倒是愛多管閒事,你們完事了就先走。咱還要再招待其他貴客。」他招招手,外面又進來幾個混混,手裡拿了黑布和繩子。女人拉著男人:「抒磊,我們先走。」大漢也推了男人一把,歸雲再抬頭,混混正拿黑布蒙他們的眼睛。她藉著光認出來了,男人女人竟都是熟人,是孤軍義演上演出《玩偶之家》娜拉夫婦的那兩位。男人擔憂地看向歸雲,歸雲心裡一震,略明白了些,再低頭看桌子上的紙,紙上字數不多,僅僅兩行,寫:「藝術無分國界,日中兩國原系亞洲同脈,於文藝一路當共存共榮,以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為基石,發揚藝術之美,於亞洲藝術文化之復興,當貢獻一己之力。」大漢唾了一口,指著紙上空白的一處,說:「往這邊簽個字,簡簡單單,杜小姐就可以安全回家了。」「為什麼?」歸雲問。「明天的《朝日新聞》會刊出來。」答她的是那位向先生。大漢嬉皮笑臉地哄她:「咱們不騙人,他們已經簽了,現在就送他們回家。」

歸雲猛地明瞭。這陣杖完全是針對那次義演而來,日本人的走狗抓了義演的演員們,給日本人的報紙簽字做報道,來滅義演的影響力和孤軍們的威風,給上海的報界扇一記響亮的耳光。日本人這行動何其細緻入微,又何其讓人恨之入骨。大漢利誘道:「杜小姐是有水平的人,只要這邊簽了字,管保有電影公司唱片公司過來聯繫,往後就能在文藝界大展拳腳,也是響噹噹的一個角兒!」他捉了歸雲的手,逼著她寫字。歸雲猛地使力氣脫了手裡的筆,把臉貼在紙上,驚叫一聲:「我不簽。」這時,正被押出去的向先生步子頓了頓,他說:「杜小姐,不要吃虧。」

歸雲不能動彈,對那向先生叫:「我不簽,如果簽了,那回戲就白唱了。」

向先生還想說什麼,被身後的混混猛一推,出了門。大門「匡當」關上,這裡變成了一個封閉的密室。歸雲身上一時起了密密的汗,心頭怦怦亂跳,她閉上了眼。大漢在冷笑:「杜小姐,亂逞威風可不好。」歸雲咬牙,格格響,她的手背在身後,已是僵木了,好像不屬於自己。這個世界這麼空茫,這麼黑暗,抓不到一絲依恃。是生死一線。大漢拎著綁她的繩子,把她提起來,像老鷹捉小雞一般,往牆角狠狠一摜,歸雲一頭碰到牆壁上,腦門重重磕了,熱乎乎地就有什麼流下來。她反倒清明些許,眼前是昏昏的,娘的頭顱、爹的笑容、杜版主的眼鏡,耳邊「咿咿呀呀」,是她唱過的戲。什麼是真英雄?她鼓了氣,再叫:「你再迫我也不簽!」她想,簽了就什麼都完了,也什麼都白做了。不簽,也是什麼都完了。大漢惱羞成怒,看她嘴硬,又看她標緻,心裡起了色心,也有了殺心。自己任務沒完成,不能就此罷休。剛才幾個稍稍恐嚇,女的一聽就軟了,男的被揍一頓也是老實的。眼前這個小姑娘,年紀不大,憋牢口氣,看上去就是個刺兒頭。他不想栽在這上頭,挽起了袖子,決定來個狠的。

這時候有更大的頭目過來,往門上一敲,叫:「阿四,出來。」阿四收斂手腳,暗地裡罵上頭來得不是時候,恨恨地往歸雲肚子上踹一腳,鎖了門就出去了。

門外站著個穿體面西服的讀書人,總抹一頭貝林油,戴好金絲邊眼鏡充斯文先生。人的骨架很窄,頭也不大,額頭鼓出來,雙頰凹進去。整個人瘦精精,像只殫精竭慮的猴子。

阿四不大看得起這些讀書人,身無三兩肉,又沒好身手,就是仗著能說會道,在主子面前混成了軍師,來指揮他們真正賣力氣的。他耿頭耿腦說:「碰到個不爽快的,就要教訓教訓。」斯文先生先斥道:「這種小事做得這樣不三不四!」再吩咐,「巡捕房那兒有消息,人都一鍋端了,你去碼頭整理好地方準備迎接新客。」「那這個?」阿四問。斯文先生扶了扶眼鏡,光一閃,笑:「是女的?」「對。」「女明星?」「唱戲的。」斯文先生轉個身:「嚇唬一陣,餓幾頓飯也就軟檔了!再不肯,往虹口軍營一送。少在這種事上糾纏。」阿四不情不願地答應了。斯文先生不露聲色地笑笑。他不是看不出粗人的輕視,因為輕視,他才不讓他們遂願。那種低檔的作為,他是不屑的,他同他們不一樣,他要出人頭地。所以他得靠著更大的頭。繞出這邊的地下面,地上面是大旅館,法式的圓吊頂,下面伸出來的柱子是雕龍的,還掛了對聯。「將軍本色,王帥之氣。」幾十張紅木八仙桌一字排開,像佈陣的兵,旁邊還安了專用的射燈。時光正好,秋霜白露,是斗蟲的好時節。「唧唧」的聲音此起彼伏,這裡停了旅館該有的生意,覷了新的勢,換了新的主,謀奪新的利,坐莊開了斗蟲的堂口,十分熱鬧。這總籌劃好的莊,莊家有通殺的算計的,只是跟花的人奮勇,果然都要顯將軍本色,非要圖這樣的刺激來做雞犬升天的夢。一做,就有敗局的。也是被人利用和壓迫的。斯文先生覲見的人正是旅館的新主,這邊的莊家--方進山。他被人簇擁著,在一張八仙桌前提著筆。穿著比先前更體面了,是做工考究的對襟中裝,上面有蘇杭手工刺繡,看真切了是條隱隱待飛的龍。斯文先生說過,這是潛龍在淵,就要高飛的徵兆。方進山撓了個頭,看見斯文先生,叫一聲:「周文英,過來下花。」斯文先生原來叫周文英,也有英氣勃勃又文氣的名字,讀了書,有一身先生派頭,卻要為虎作倀做奴才。眼睛裡是有著慾望,怎樣能出大頭,他掂量得到。頭出頭,他也能出頭,他是隱忍的,蓄勢待發。嘴角一撇,弓個身子鑽進人群。「下多少?」方進山比了個「六」,周文英得令,在紙上工整寫好「六根大條」。圍觀的人們哄然地叫好,爭著跟了花。「滬西果然是好的,賭得賺得。」方進山瞅著周文英笑。周文英附過去耳語:「巡捕房那邊搞定了。」方進山喜得眉開眼笑,也低語:「咱張舅舅口頭上猶豫,沒下實口說幫日本人告王啟德,我看他也是像你說的早想賣人情了。你可出的好主意,讓巡捕房動手去公辦。」周文英不敢居功:「方先生您只是替張先生分憂罷了,用咱們的刀賣日本人一個人情,讓張先生兩頭好做人。」「娘老子的,合該我出頭了,拍那張府老太太馬屁累個半死,還是幹這宗活兒解氣。你去傳話,讓王啟德那老逼來贖人,再教他有來無回。」那頭的斗蟲開始了,負責上柵監督的監板揚手宣佈開始。他身後的茶房將決鬥的蟋蟀放入場中,都是威武的將軍蟲,鬍鬚錚錚,此刻不得不成了籠中困蟲。方進山看得滿意,說:「這回也該咱露露威風了。」他帶著周文英從人群裡悄悄撤了出去。卓陽在人群之中,端了相機,準備拍下這裡的照片。後來斗蟲開始了,這時候是不准拍照的,於是就有保鏢過來粗魯地推開他。他也不僵持,揣了相機就走。莫主編從人群那邊擠過來,說:「幾位有閒情的文化人也來湊了熱鬧,中國人的賭性千年不改。」卓陽輕蔑地一哂:「我也見到了,有幾個就是在報紙上打筆戰的,給維新政府唱讚歌。」

莫主編輕輕搖頭:「都好文采,奈何為賊!」卓陽也搖頭。有的人醒著,有的人還混沌著。他一直想要睜大眼睛看世界,卻是越看越沉重,他自覺還受著束縛,不得伸展。卓漢書一直對他耳提面命:「我放鬆你太多,《朝報》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明年同蒙娜兄妹一起去美國。」卓陽只好用溫和的口氣,恭敬的態度,緩緩說:「爸,我自己心裡有打算。」再也不多說一句話。他讓卓漢書一記拳頭打在棉花上,半點作用也沒有。他的時間緊迫,每一件事情都要有的放矢地去做,分分鐘都不可浪費。他漸漸跟著莫主編一起做一些犀利的時政評論稿件,也發給白俄的私人電台裡播,總揀夜深人靜的時候,避著巡捕或特務的搜檢。回家的時間愈加晚了,天也愈加涼了。母親總幫他把被子曬得噴香鬆軟,他睡進一窩帶著陽光香味的被子,握握軟軟的被子,便能懂得「家」的含義。他也聽到父母背著他的討論,母親總是那樣焦急,問父親:「你真要和老莫說說,是不是辭掉他?」「說過多次都無用,如今老莫連我也避開了。」「他這是在刀尖上走路,我真怕!」父親也許慢慢在放棄,他說:「兒子大了。」「要不盡快給他成家?有了妻兒,他的心就會定一點。」父親沒有再說什麼,母親開始張羅,他是知道的。直到母親哄他去相親,他也沒有反對。

父母再怎麼要求他,他都一徑兒先答應下來,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情。家要維護,相同於國。但一個溫暖的家要維護下來,還要互相體諒理解甚至是善意的欺騙。清晨,他坐到新雅粵菜館裡,外面起了霧,面前的人都是濕的,都像是紙糊起來的。

他對面的女孩,沒有靈動的大眼睛、沒有烏黑得像綢緞一樣的頭髮,連她腮上的那兩朵紅也是沒有的,他知道是胭脂填充的,生搬硬造的。他不會喜歡。卓陽聊賴地依稀聽母親說,這是個好家室好學歷的姑娘。母親們互相吹捧,絮絮說著好話。他煩惱地撇撇嘴,一下牽到眼角的傷,那裡淺淺青著,他用歸雲說的法子散淤,還是頗見成效的。

他心裡的某一處一直蠢蠢欲動的,情竇是開著的,只是別人不知道,自己卻益發清楚。他要的追求,都是他自己的,不想受人擺佈。他也知道一路要走完,會有崎嶇,是做好了準備,要晚上同歸雲講。於是他就敷衍對方的母親:「我在交通大學讀物理,可惜沒有畢業就打仗了,只能算是肄業生。現在學校遷到大後方,我也沒什麼心思再學習,就這麼著了。現在看來頂多進一家廠子做做工程師,給資本家打工,拿死薪水,雖然做不出什麼花頭經,不過也夠自己過一個HAPPY LIFE。」

「以後出國留學回來就不一樣了,喝過洋墨水做洋狀元總比國內大學畢業的強。」

別人是看中他這個,如果知道他是有做亡命之徒的準備,不曉得還會不會這樣說。〔奇書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Qisuu.Com〕

卓陽又插科打諢:「對頭對頭。像徐志摩那樣在國外做個閒散詩人也很逍遙自在,我們雖是念現代科學的,但也愛讀『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還嫌不夠,再說,「我們本要採訪陸小曼,可惜她太愛擺標景,不像孟小東那樣豪爽,拍照採訪當仁不讓。這樣的女子才是新時代的新女性!」相親一拍兩散,人家以為卓教授家的獨子是個紈褲子弟的苗子,卓太太生了氣,自覺好心意被兒子毀了。卓陽自有辦法,抱著母親的手臂頑笑:「我說的都是大實話,人家當我是老油條,還沒有黃金萬兩的將來,所以要黃。您瞧她們走得毫不客氣。」卓太太想想也是,卓陽又說:「媽,現在上海灘流行找資本家少爺和軍閥少將,你這呆頭呆腦又家無巨財的書生兒子不吃香!」卓太太本就溫雅,不喜辯論,只好說:「我是說不過你,等你爸來收拾你。」

卓陽並不放在心上,他人大心也大了,要掙開家庭的枷鎖。婚姻,和前途,都應該是自己的。

莫主編瞭解他,同他說:「你的行動力無疑是強的,但,切莫急躁。一切未必如你所想。」

卓陽想,還有什麼是自己想不到的?他的確行動力強,歸雲勢必得給她答覆的,她心裡也是有他的,今晚會是個美好的開始,他不願意再讓她猶豫了。卓陽同莫主編回到報社,將滬西斗蟲賭坊的報導完稿,又開始寫新的政論,寫了幾稿了,將論點確定,寫好以後交給莫主編。莫主編仔細閱讀,完了笑道:「你認為不能把最後的勝利寄托在東西戰爭合流之上?」卓陽說道:「是,現在上面還指望歐美同德國一戰,現今局勢,當然勢必一戰,但遠水救不了近火,歐洲各國也在焦頭濫額之中,哪有閒空顧咱們,更別提美國佬還在作壁上觀。中國人的問題依然需要中國人自己解決,但,這是一個長期的鬥爭。」他悲觀了。「今天看那樣熱火朝天的斗蟲,實在令人惱恨。那位海上達人張先生在維新政府成立後態度曖昧,恐怕要為虎作倀。」秦編輯歎道:「這才是光怪陸離的上海灘。」莫主編從手邊抽出一份隔日的報紙,遞給卓陽:「你得看看,《每日譯報》現今連載的延安毛澤東的《論持久戰》,我沒料到你的想法亦如是。」卓陽笑:「我很早就看了,十分犀透。」「只是《譯報》有兩位編輯都遭綁架,至今下落不明。」秦編輯黯然說著,報社內的眾人都靜默了。刀尖上走路,他們都明白慘然的前景。蒙娜器宇飛揚地走進來,手裡甩著一串鑰匙,她顯得很興奮,說:「更名手續都辦好了,往後我是老闆。」莫主編握住她的手:「你能擔這個險,給咱們拉洋旗,我代表報社全體同仁萬分感謝。」

蒙娜將手裡的鑰匙交給秦編輯:「我在三馬路那邊租了房子,那裡很保險,以前出過火災,所以沒有人住,隔壁的都是做妓女的,正合適我們隱蔽,白俄的電台也可以在那裡做事。」

秦編輯問:「是不是鬧鬼的那家?我聽說過,當年燒死了兩三個人呢!還有一個小丫頭渾身滾上了火,從裡頭逃了出來,也不知最後死活。所以那弄堂裡的人常說鬧鬼!你給租下來了?」

蒙娜得意地笑:「我說養小白臉呢!」她望了望卓陽。卓陽看到了,他要迴避的,又想,不該迴避,就笑著說:「你不會要我同你一道演戲吧?」

蒙娜歎了氣,明的暗的,他不是不懂的,把分寸把的那麼好。她頗幽怨,用英文說了一句:「你真狠心。」報社裡不少人懂英文,眼裡都覷了覷卓陽,覺著這段公案不該是自己管的,也就都不響。卓陽也不響。蒙娜仍幽怨,這些中國人,這樣顧著彼此的面子,卓陽這樣會四兩撥千斤,從不沉迷。

正喝茶的莫主編掌著杯蓋子,輕輕抿了口茶,替他們岔開了話題:「蒙娜,你要做那個事件的報導?」蒙娜的不甘心不得不壓下去,她說:「我對這些妓女的世界很好奇,從那些妓女那裡也打聽了一些傳聞,當年燒死的是會樂裡的名妓和某個米行的少東,倖存的人是一個雛妓。」

大家又對此事唏噓一番,卓陽坐到蒙娜的身邊,他點燃了一支煙,對著窗口抽了起來。

蒙娜輕聲說:「你讓我很沒面子。我以為我們有可能。」「我們是真摯的朋友。」蒙娜將卓陽手裡的煙拿了過去,就著抽了兩口。她與他的親暱,不過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