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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歲月如歌,謹以此小文獻給淞滬抗戰七十週年紀念!

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一 何所依

那年的上海,似乎還在睡,似乎已經醒了。煙波浩渺的黃浦江天際,露出霞光,是撕破天邊的利箭,也破開散不開的濃霧。一路照到蜿蜒流轉的蘇州河。上海就這樣被南北一分,霞光雖普灑,但南北是有別的。南邊多是紅瓦老虎天窗與霞光街頭接頭。齊整,也料峭,朝一個地方聳立。是霞飛路上暗堡似的石庫門。規整得一絲不苟,遠看,也像鴿子籠。這裡的人們,大多斯文,過著摩登都市裡敦實的生活。男士們有體面的工作和體面的社會身份,每天按時拿著公文包上下班;女士中有獨立的現代摩登人兒,不甘在男人之後的,也有安分於一所小石庫門中的。這裡還有一些思想進步的人,在霞光初露之際,察覺不安,他們焦躁彷徨。這一方天地太小,他們是要掙出去的。不管怎麼說,這裡的主人大多是新派的,家裡或還留舊習,招個蘇北來的女人作傭人,統稱之為「娘姨」。於是在早晨,這些粗壯的娘姨用勞作開始為石庫門的清晨奏序曲。

狹窄的弄堂會首先熱鬧,娘姨們努力而勤懇,就為這方寸間的安身之地。

她們同南北難民一致,是九一八事變以後,蜂擁來這十里洋場。大家都傳「上海遍地是金子」,離開了家園,躲開日本人的飛機大炮,都願意來上海揀金子。可一到上海,哪裡有金子?寬寬的南京路、愛多亞路、霞飛路,條條名字嘀溜響噹,座座招牌霓彩璀璨,看久了要頭暈,可連容身之處都沒有。這裡的馬路終日有掃街夫清潔打掃,整得比家裡的客堂間都要乾淨。逃難的人有的實在太累了,把鋪蓋一滾,想就著這溫暖的太陽在乾淨的地頭睡個午覺,立刻就有穿制服的印度阿三來趕人,揮舞警棍,敲在背脊上,就是一條深深的紅印子。於是,他們又倉皇地南北分散。有的被石庫門收容,有的就被趕到了蘇州河的北邊。朝霞初起,也會照到這裡--閘北大片空地上黑黝黝的蠶繭似的「滾地龍」。上海人要捏著鼻子叫這名兒。這裡終年潮濕,散發腐敗氣味的小窩棚,是把幾根毛竹用火烘彎成弓形,插入泥地裡當作架子,蓋上蘆席搭成的。這種窩棚沒有窗,掛個草簾當門,只能弓著背進進出出,屋子裡面除了睡覺的鋪蓋便沒有別的東西了。但總算也是個落腳的地方。這裡的人們大多是無暇學習新派的,生存是更大的壓力。男人們大多去碼頭做扛包工,或是人力車伕,都要賣力氣的活兒。女人們也必須有活兒干,膽子大手又巧的編織草鞋,掛了滿身,去南京路附近的人多的地方售賣;只安於住家方圓內的便聚集在某一處石庫門弄堂口,拿著針線給人縫縫補補,做「縫窮婆」。世道雖然艱難,但有一席安身地,能平靜度日,他們就能意足。上海灘上,也有人沒有安身地。是孱弱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他們只有石庫門弄堂轉彎抹角處能收容。用撿來的竹竿和麻繩搭一個小小的擔架,騰空擱在那些能避雨的簷廊下,乞討些破棉襖舊棉絮,鋪在上頭,也能當作一個避身的小小的天地。小雲的「小天地」是這大上海中千千萬萬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們中的一個。她的「小天地」搭在四馬路會樂裡一個有轉彎角的弄堂口。這個地方人煙稀少,是小雁找了很久,認定是個很妥貼的地方才安置了小雲的。睡在這「小天地」裡的小雲正發燒,身上裹著舊的棉衣,破的棉被,滿身都是棉絮,但又處處漏風,在這水露似的清晨,凍得抖霍霍。小小的臉頰紅彤彤,是焦的,嘴唇青紫紫,幾乎開裂。

她並沒有睡實,緊緊皺著眉頭,恍然之間渡過幾個惡夢,只無力地喃喃呼喚著「小雁,小雁」。

小雁這時候正在會樂裡的一個石庫門的天井裡升煤爐,通天的煙,熏得自己直打噴嚏。

她在給這石庫門的唐倌人熬菜粥。在火旺的煤球爐上放上小銅鍋,注了水,把青菜、塌菜、雞毛菜的碎丁子與大米一起放在鍋內煮。唐倌人喜歡在菜粥裡加個蛋,才來四天的小雁就記得在粥將沸之時敲個雞蛋進去,用筷子往粥裡滑兩下,心裡卻盤算怎麼把這鍋子可口內豐富的菜粥盤剝一點給小雲帶去。幽藍的火苗在扇子上下竄動。她小小的心裡也上著火,擔心著睡不實的人兒,不由下了重手用蒲扇掀起一陣升騰騰的火焰。火焰逼迫人,小雁趕緊用扇子擋著眼前的煙火。她怕這煙火。那天,長春的初秋已經蕭瑟得像深秋了。她的家起了騰騰的大火,遠遠的就像火龍的舌頭,也有逼迫人的炎熱。她被爹緊緊抱在懷裡,奔進了斷壁殘垣又綾羅錦繡的「上海綢布店」。這裡的料子是給女人們做旗袍的,如今被人從矮櫃子裡扯出來。矮櫃子用來躲人。那些拿刺刀的,像進了村的黃鼠狼似的的日本兵,在街上掃蕩。每個人臉上都有興奮到了極處,五官糾結到一起的,像見到肉骨頭的狗似的神情。他們躲的櫃子之上,有個蘿蔔短腿的日本兵壓在綢布店掌櫃的年過四十的二姨太的身上,一下一下,起伏自己的身子。小雁聽到他發出屬於野獸的嘶吼,怕得要尖叫,但是嘴巴被爹緊緊摀住。

千辛萬苦,爹爹帶著她逃到那艘逃難船上。船被擠得滿滿當當,滿眼皆是愁眉苦臉。

爹告訴她,這船將要去上海,上海有金條。天空裡,日本鬼子的像灰色蝙蝠一樣可怕的轟炸機不時隆隆開過。船上的難民都蹲下,抱著頭,也抱著全副家當。她的爹爹只抱著她,將她護在自己身下。日本轟炸機陰魂不散,盤旋著,呼嘯著,卑鄙地嚇唬著這船上已經流離失所的中國難民。船上倒是靜得出奇,無人叫,也無人胡亂奔跑,屏息靜氣,任有日本轟炸機嚇唬。他們的家都在東北,幾天前發生了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他們不知道軍政界的頭腦們如何焦頭濫額,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家一夜間就沒了,親人也少了。日本人像豺狼一樣撲進來,撕碎一切。自此以後,他們看到那上唇兩撇小鬍子,綠豆小眼珠子裡發出綠瑩瑩的像墳場幽冥的光的日本人,就會攥緊拳頭,咬牙切齒,恨不能狠狠咬下一塊肉來。然,舉家仍要生存,便帶著有限的家當往南逃。最好的目的地是上海,拚死也要把自己的子女送去。終有人忍受不了日本轟炸機無休無止的恐嚇。一個粗獷的東北漢子站起來,指著天空,大聲罵道:「我操你大爺,小日本,你給我轟炸彈,你轟,你爺爺我化成灰都要索你祖宗十八代的命!」小雁問爹:「日本鬼子的十八代祖宗不是早就成鬼子了嗎?還有命可以給這個大叔索嗎?」被自己的爹喝了一聲「閉嘴」。炸彈是頃刻間下來的,落在船的四周。船上的人恐慌起來,大聲尖叫著尋求生機。

那只是一小會兒,船便被炸開了,小雁的意識也飛了。周圍一切是混沌的,再醒過來的時候依然在船上。但,似乎是另一艘。周圍陌生的人群裡,沒有爹。這是另一艘滿載難民開往上海的船,經過原先遭遇日軍轟炸機襲擊的難民船時,他們發現竟還有個小女孩抓著一塊小木板,漂在水面上。孩子沒有死,只是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這艘船靠在了上海的十六鋪碼頭。小雁病懨懨地,迷惘地望著這碼頭,和碼頭外如雲的人潮,就是沒有爹。

她糊糊塗塗不認路地到處亂走。為什麼上海這樣大?這腳下的青石板路好像總也走不完。小雁學著一路上看到路邊的小乞丐,伸著手向來往行人乞討。有時能得一點殘羹冷炙,運氣好一些還會有一兩個銅板,她可以買到包子吃。上海人的包子小小的,還有一面是焦的,時間長了,她聽懂上海人叫這種包子做「生煎」。

生煎,生煎,為什麼要叫生煎?她每天餓著肚子,衣不蔽體,漫無目的地在寒冷的街頭徘徊,才叫活生生的煎熬。

誰可以把她從這種煎熬裡解救出來?有一天,小雁餓得腳下打漂,一個倒栽蔥,仰倒在路邊。她望著眼睛上方的湛藍的,白雲朵朵的明亮天空,澄澈得沒有任何污點。心想,這個爹常說的大上海,也就這片天空真的好看。當她醒過來時,眼睛上方看到的是小雲那黑溜溜滾滾圓的大眼睛。那眼睛好像充滿無限生氣、雀躍地、欣慰地迎接她的醒來。她歡悅地叫:「爹,這個姐姐醒了!」喜滋滋地簡陋的矮几上端出一碗放著腐乳的泡飯,喂小雁吃。小雁餓了多天,一碗粥吃的狼吞虎嚥。但小雲並不見怪,待她吃完後,還摸出一條雪白的小手絹給她擦嘴。小雁羞澀地接過手絹,看著這個小自己兩三歲的小女孩,小大人似地慰貼人心。

她的眼,溫潤了,說:「妹妹,你對我真好,我也要對你好!」 小雲晃晃兩條大辮子,羞澀地笑,笑起來有梨渦。她被小雲和小雲的爹救回了這個黑黝黝蠶繭似的滾地龍。滾地龍裡因為多了小雁,小雲的爹只好睡在外面,那個有著和小雲一樣漂亮眼睛的南方男人說:「不要緊,再去找些毛竹和蘆席又可以扎一個滾地龍了。」這個看似柔弱的南方男人也要做碼頭扛包工,每天回來累得直不起腰,讓小雲給捶捶。小雲搬個小凳子,坐在父親背後,揚起小拳頭認真地捶,口裡還唱新學的市井兒歌給父親解悶。

「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是嬌柔的南方小女孩的脆嫩嫩的嗓音。

糖粥啊!多麼奢侈的盼望!上午,小雲帶小雁去附近的小學幫著校工掃地,酬勞是一天四個銅板。不過她們可以在掃地的間歇傾在教室窗前聽老師講課。學校叫做「民醒小學」,講古詩的老師在講台念岳飛的《滿江紅》。「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老師是個老夫子,念這詞念得白鬍子一撅一撅,滿眼都含著老淚。小雲對小雁解釋:「你的家鄉長春被日本鬼子佔領了,這就是靖康恥。」

是小雲的那個文弱的父親教給她的。「民醒小學」門外有個畫報欄,美術老師畫了招貼畫貼在那裡,畫的是一群彎腰提刺刀的日本鬼子,狗頭縮頸地衝進已經被轟炸成廢墟的城鎮。可是,靖康恥,猶未雪,隆隆炮火繼續轟進上海灘。這是小雁熟悉的硝煙味道,她甚至懂得拉著小雲躲到屋簷轉角處避這怕人的轟炸。

炮火漸歇的時候,她們回到閘北的滾地龍,那裡只剩深深的坑,燃著白煙,沒有人。

「爹——」小雲得不到父親的回應,含淚暈厥在小雁的懷裡。第二次的流浪,是小雁背著小雲,沿街乞討,還要躲過那些狂轟濫炸。一片硝煙過後,上海仍然靜靜地佇立在黃浦江邊上。小雁背著小雲走到四馬路的會樂裡,撞上弄堂裡頭搖搖欲墜走出來的唐倌人。

唐倌人是浙江人,細挑的柳葉眉,懶洋洋的細長目,從臉面到腳踝都一色白岑岑的。所以她的大名喚作「唐白仙」,把名號做成圓牌子掛在會樂裡的上空,很是生輝。唐倌人叉著水蛇腰,望住撞了她的小乞丐。小雁的小瓜子臉隱在蓬亂骯髒的發下,小眼珠子霧濛濛的,好像能把人的魂吸進去。左眼下有一顆小小的淚痣,讓這張小臉帶上可憐兮兮的媚態。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哪裡會有媚態?唐倌人以為自己是錯覺。實則正巧,她缺一個小孩服侍,身邊只有兩個年紀老邁的僕媼,在身價氣勢上就比不上其他長三了。雖是戰亂年代,但要買個資質好的小孩子花費可不會少,唐倌人為了自己的體面正做這個打算。

這下碰到小雁,她覺著眼前這個秀麗的女孩子很合適,且模樣還不錯,更重要的是這筆交易不要錢。但小雁拖著一個像要病入膏肓的小雲。唐倌人不開慈善館,她對小雁說:「我可以收留你,給你飯吃,也允許你留一口飯給你家小妹妹吃。但我這兒是尊貴地兒,沾不得病人氣。」小雁記下來,也懂了。唐倌人石庫門裡的一位李阿婆指點小雁:「你找幾根竹竿去,再問人要些舊的棉衣棉褲棉被,給你這小姐妹在後弄堂口那壁角里找個地兒吧!」小雁是個伶俐的孩子,在這戰亂之中養成的掙扎著生存的伶俐。她從這弄堂裡每個長三的石庫門裡收破舊的棉被棉衣棉褲,整了些許,給小雲在弄堂口搭了這個小天地。小雁燒好了菜粥,由李阿婆拿去服侍唐倌人。趁著無人,偷偷用小搪瓷碗留下一小碗,匆忙跑去後弄堂口。小雲半夢半醒,被小雁搖醒。迷迷糊糊地叫「爹」,醒了會,看清楚是小雁。

小雁用搪瓷小調羹舀起碗裡的菜粥,仔細餵給小雲。小雲小心喝著,知道這是好東西,一口都不願浪費,也不讓嘴角剩下殘渣。

吃完粥,小雁陪著小雲。她知道唐倌人在睡房裡伺候家裡開米廠的周小開,伺候的方式她也知道。與綢布店裡不堪的記憶重疊,一回想就陣陣噁心。但周小開出手很闊綽,昨天給送茶的小雁一塊大洋打賞。小雁瞪著那飽滿而燦爛的大洋怔了好一會兒。唐倌人笑她沒見過世面:「快謝過周少爺去,鄉下孩子沒見過大洋?」小雁俯身謝過周小開,將銀洋緊緊攥在手裡,離去。遠遠聽到周小開說:「你哪裡得來了那麼標緻的一個小姑娘?長大可要搶你風頭的。」唐倌人懶懶道:「毛都沒長齊的丫頭,你都能看上?嚇,你周小開的口味可真希奇啊!」

不由得毛骨悚然。小雲把頭歪在小雁肩膀上,瞪著屋簷上累積的陳年黑垢。「小雁,我們紹興的屋簷子和上海的很像的。」小雲和她爹從紹興逃來上海,有著和上海相似的鄉音鄉語。小雲一口軟糯的南方口音尤其好聽,不像她,還是板直的東北官話。最近唐倌人要李阿婆教她說上海話,她的舌頭轉不溜,總生硬著。「我們長春的屋子都是很高大很寬敞的,上海的屋子又小又擠,陰森森的,我怕鬼。」

小雲噗哧一笑,她一直愛笑,也愛說笑:「我要是死了,也變成小鬼,跟在你身邊,別人要欺負你,我就幫你嚇唬他,於是在這個上海灘就再也不會有人會欺負我們小雁。」

笑話不好笑。小雁抱著這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倒全不放在心上的小雲,聽她揀好笑的講出來安慰她。小雲的爹也是一樣,雖是每天抗包抗得苦哈哈,回來以後一定笑瞇瞇對兩個女孩說:「今天在南京路看到一個黑人,墨墨黑的,你們要是不乖啊,全都要被黑人抓過去。」兩個小姑娘裝作嚇得哇哇亂叫。小雲的爹才轉入正題:「黑人還拿著一本書,人家也是愛學習的。你們啊,也要好好學習,學好文化啊!」一對樂觀的父女。小雁眼圈紅了,緊緊摟著小雲。「你別說這些喪氣話,你要好起來,還說要帶我去逛上海呢!我都沒有去過南京路呢!你都說南京路就在四馬路旁邊的。」小雲靠著小雁。「上海啊,有那麼大。」用手抱了一個圓,「我一個人帶著你是逛不完的。」然後傾起頭看小雁,「小雁,你還是想飛回家吧!」小雁點點頭。小雲忽然又唱起了兒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裡的春天最美麗。」

小雁說:「上海一點也不美麗!」小雲哀傷:「爹說過,哪裡的日子都不好過!」小雁卻堅定:「小雲,我要讓你住好屋子,睡木板床,吃大米飯。」小雲又想到自己失蹤的父親,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就掉下來:「我只想我爹回來,我什麼都不要!」被小雁摟得更緊,兩個孩子把淚留在一處。哭了一陣,小雲咬著牙,說:「我好恨日本人!」「我也恨日本人!」小雁握著小雲的手漸漸緊了,她問,「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是不是就是說我們要報仇雪恨?」小雲停住抽泣,她的年紀太小,她的父親也未教她這《滿江紅》中最殺戮血腥的句子,她只能呆呆看小雁,看她那霧濛濛的眼睛裡透出的似懂非懂的仇恨之火,燒得無休無止。

兩個孩子,互相依偎著。這一年,上海人都不知道過了今日,明朝又將如何。但人總是好奇的,有的帶著不懷好意的又有些好意的好奇,琢磨著身邊的人事。

李阿婆向小雁建議:「你這個小姐妹看來不能再拖下去。浙江那裡新來的一個文戲班子,住在新閘路那裡的,他們戲班子裡有個台柱子新認的乾娘是唐倌人的麻將搭子。有回說班主的獨養兒子出水痘,請來的毛腳道士說要娶個童養媳去沖喜才能大好。不但得親自去花錢買個生人兒,還得是原籍的。」小雁聽得認認真真。李阿婆繼續說:「那班主原籍是紹興,我就插話了,真是巧啊,我們唐倌人新招的小丫頭有個小姐妹就是紹興來的,還是個沒有爺娘的落單。」小雁懂了:「李阿婆,您是要我把小雲給他們家做童養媳?」李阿婆一拍大腿:「對啊!你昨天不是得了周小開的一塊大洋嗎?明天我們把你的小姐妹送去仁濟醫館打針,她病好了,正好給她找這個好歸宿。」小雁想,這確實是對小雲來說,最好的一個歸宿。再追問:「他們家有大屋子,有木板床嗎?」

李阿婆笑道:「這戲班子原在紹興唱出名過,有些積蓄的,在新閘路那裡可有整棟石庫門獨居呢!不單單住著自己一家人,還有琴師、學徒,你看可有沒有家底?」小雁盤算著,道:「那是最好了。」也就放心同意了。唐倌人聽了李阿婆的匯報倒是也贊成,只說:「這事情做成了,倒是我們的一樁福祉。」便也落力地叫了黃包車送小雲去看病。許是小雲小小年紀到處流浪,狠打海摔的,抵抗力老早就練得堅強,也或許是本能的求生意志太強烈,身體十分配合治療。在醫院裡打了針,吃了藥,吊了幾天點滴,便去了燒,只是腳底下仍是漂浮浮的,走起路頭重腳輕。但李阿婆已經等不及了,小雲出院那天,她便領著戲班子的班主和班主太太到唐倌人的石庫門裡看人。小雁扶著小雲,兩個人站在天井裡面,散落的陽光斜斜灑在她們兩個人的頭肩上,是久違的溫暖。小雁小聲指導小云:「做的體面一些,李阿婆說他們是好人家,跟著他們你就再也不用做小癟三了。」小雲點頭,早在醫院時,小雁就把這宗事的來龍去脈給她講了又講,怕她不肯似的。其實小雲心底也清楚,這是擺在自己面前不得不選擇的一條路。十一二歲的女孩,帶著半點天真和半點被這個世道逼出的認命般的順從。

戲班班主姓杜,他的太太被大家喚作慶姑。杜班主瘦瘦的,戴著副秀才眼鏡,臉面凹陷進去,飽經風霜的樣子,像個落魄的老秀才,這倒是跟小雲的爹有些神似。慶姑梳著髻,一臉的爽淨,只額頭有些細細的紋路,看出些年紀。一身青色的短衣長褲,腳底一雙帶絆的黑布鞋。她慈愛地笑著對小雲招招手。小雲怯怯地回頭看小雁,被小雁猛力往前推了一把。她不得不跨出那一步,走到慶姑跟前,叫了一聲:「太太。」慶姑握嘴笑,慈善的面容竟是如釋重負,說:「哪裡來的這樣尊貴,還叫我做太太。」又拉著小雲的手,仔細端詳她的品格容貌,很滿意,「真是個好模樣。」就再問,「叫什麼名兒?」

小雲乖巧地答:「小雲。」慶姑越看越愛,轉頭對杜班主說:「你瞧瞧,這孩子比歸鳳那丫頭都要標緻幾分呢!」

杜班主笑,飽經風霜慣了的,笑也似苦笑:「這也是我們家展風的福氣。」然後向唐倌人拱手,「姑娘費心了。」唐倌人正嗑瓜子,聽這話,停住手,搖起了扇子,客氣幾句:「哪裡哪裡?這小姑娘到處流浪怪可憐的,現下好了,到了杜班主家可有好日子過了。算是孩子從觀音菩薩那裡修來的福分吧!」

杜班主並不想在這長三堂子內多待,見妻子一眼相中小雲,便從隨身的包裹裡拿出一卷被紅紙包住的大洋,遞給唐倌人:「我們可否今天就帶這孩子走?」唐倌人示意李阿婆收下,李阿婆急吼吼地撕開紅紙看,心裡默點了一遍。

剛剛好十塊。十塊大洋,夠上海的普通四口之家過一個月,也夠買一個無依無靠的流浪兒。

唐倌人便不留客了:「這當然可以,往後小姑娘就是你們家的人了。」慶姑歡喜地牽著小雲的手:「今晚跟我回家?」小雲點點頭,再轉頭看小雁,她也笑著,眼裡含了淚,朝她點點頭。杜班主出門去叫黃包車。唐倌人招招手,把小雁招到跟前來,伸手抓了紅紙包裡的五個大洋出來,塞到小雁手裡。

「這是你的,可不要全部被人貪了去。」說得旁邊的李阿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囁嚅道:「倌人這是說啥話,這錢還是要服侍倌人來用的。」小雁縮手,不想要小雲的賣身錢。唐倌人哪裡容她拒絕,硬是塞進了她的手裡:「這錢我是不會要的,你自己留好,以後自然有用處。」小雁聽住了,便捧好這五塊大洋。唐倌人起身,打個哈欠對李阿婆說:「我去困午覺了,這錢你老人家還是留著吧!」

杜班主招來黃包車,喚慶姑和小雲上車。小雲一步三回頭依依不捨地看著小雁。在這不得不分離的時刻,她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小雁。」她叫。小雁抓住大洋,飛奔到小雲面前,拿出三個,塞進她手裡:「你三個,我兩個,以後我們再見面的時候,就用這大洋做記號。」小雲用力點頭,握牢三個大洋--她自己的賣身錢。慶姑已經在催促小雲上車了。小雁推搡小雲到黃包車前,再道:「以後我們還會再見的,不要哭哭啼啼。」

小雲被杜班主抱上車。她朝小雁拚命揮手。小雁用剛剛學會的第一句上海話,叫道:「再會!」小雲回頭,看著小雁拚命揮的手,想,這樣大的上海,她們就要天各一方了,還有機會再會嗎?

二 覓覓尋

小雲第一次看見的像樣的上海房子,是一座磚色灰敗、鐵門生銹,三上三下磚木結構的聯體石庫門。這座石庫門並不是因房齡老了才生舊。閘北靠公共租界這一帶的石庫門是速成而簡陋的,這邊因兵荒馬亂而地皮相對便宜,上海灘上牟利的眼光覷出商機:那被日本人逼逐著離開家園的擁進大上海的中國難民們,最需要一個遮風擋雨的屋簷。他們會帶上畢生家當,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銀洋去換取一個棲身的屋簷。

所以最廉價的建築材料造出的最緊湊的聯體石庫門,能賣給最多逃難到上海的中下層難民。這樣的房子住久了磚色會褪,地板會搖,四角陰冷潮濕,屋頂有時還會漏水。但對於已經將溫飽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們來說,足夠好了。小雲也覺得足夠好了,她悄悄將這座她即將生活的石庫門好好打量了一番。

一進門,是前天井。兩個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間,翹著蘭花手,繞出一個腕花,靈活的眼珠子隨著腕花上下翻飛,神情跟著手腕的浮動而變換,忽而嫵媚,忽而凝思,忽而嬌嗔。一個稍大些的比另一個小的做的更好,臉上的神色隨著指尖走,端的是千變萬化,精彩紛呈。

兩個女孩猛見杜班主和慶姑回來,小的略停了一停,大的卻不停,繼續手裡的動作。

杜班主見這情形並不言語,只撫鬚靜看。慶姑對小雲說:「你瞧瞧,兩個姐姐好看不好看?」

小雲睜大好奇的眼睛,長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識地跟著也擺了個蘭花指,很新奇,微微笑,說:「還是姐姐們擺的好看。」慶姑見這孩子不怕生,是副爽直個性的樣子,更加歡喜,愛憐地摸摸小雲的臉。

兩個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並立叫了聲:「班主,娘」。她們叫慶姑做「娘」,「娘」音又讀的奇怪,發「釀」的音,小雲又好奇,扭頭看慶姑。

大女孩很隨意地從慶姑手裡牽過小雲,笑:「這就是我們展風新的小媳婦吧!嘖嘖嘖,生生脆的好相貌。」她有一張鵝蛋臉,鳳眼柳眉的,比會樂裡的唐倌人還多幾分艷麗。那一雙水蔥手扣著小雲的下巴左瞅右看,動作未免粗暴,長長的指甲磕在上面,刺得她直生疼。她聽這女孩喚她作「展風新的小媳婦」,心裡奇怪,為何偏偏加個「新」?起了老大疑團。

慶姑介紹:「這是我們這裡的頭肩筱鳳鳴,往後叫大師姐。」「大師姐。」小雲跟著叫。筱鳳鳴「格格」笑:「真是乖,你公爹婆婆對你可滿意得緊,那麼快就喜新厭舊了呀!」

杜班主聽不得這笑,緊緊眉頭。慶姑的臉拉了下來,不多理她,又介紹:「這是我們這裡——學戲的姊妹,就比你大一歲,叫歸鳳。」歸鳳梳著短短的學生頭,文氣的小臉無甚表情,只向小雲點點頭,算是招呼了。

小雲見這幾乎同齡的女孩態度冷淡,也只好點點頭。「折騰了大半天,趕緊進吃中飯吧!」杜班主道,領頭往裡頭的客堂間去,並不給筱鳳鳴一個正眼。慶姑拉起小雲的手:「吃中飯吧!」筱鳳鳴神情訕訕的,暗自著惱,一咬牙,炫聲道:「大華銀行的山田副董約了我去羅威飯店吃西餐呢!」屁股一扭,逕自從客堂間的樓梯上樓去了,一雙高跟鞋踩得木頭樓板「咚咚」響。

杜班主從懷裡撈出煙斗,重重敲在桌板上。小雲見他樣子凶,往慶姑身後挪著,一眼瞥見正直瞪瞪瞅著她的歸鳳。「走,我們先去見見展風。」慶姑將小雲又拉了走。轉而,又去一個新的陌生地方。小雲第一次見到杜展風,是在這石庫門三樓有老虎天窗的東廂房裡。正午,滿室的陽光。睡在床上,據說是發了水痘的男孩正懶洋洋地踢開被子,趴開手腳,享受陽光的沐浴。慶姑將小雲帶進來,男孩冷不防露了餡,正慌張整理睡相。「我的小祖宗!」慶姑急得上前給兒子掖好被子,還裹成了個「粽子」。

小雲順眼瞧過去,男孩濃眉大眼,臉面黝黑透紅潤,理個小平頭,虎頭虎腦的。身子骨並不像聽說的那樣弱,倒比大病初癒的自己還要硬朗些。男孩彆扭,很不舒服,左扭右扭,非要掙脫出手臂,還擼起袖子,直伸到母親面前嚷嚷:「媽,我都好了。」小雲看見那瘦幹幹、黝黑的膀子上有淺淺的痘痕。慶姑不准他示強,將他的臂膀再度塞進被窩,道:「剛從鬼門關轉一圈回來,你娘可再經不起你的嚇了。」 又介紹小云:「這是新來咱們家的雲妹妹,。」男孩很彆扭,帶著氣:「媽,你怎麼真信那種算命先生的話了?歸鳳——」

慶姑厲聲喝止:「別瞎說,這全是為你好!」男孩撇嘴,多半覺著沒面子,又本不是閒人,見小雲孤零零站一邊,身子瘦似柳枝,可憐樣的,只好先和氣:「你叫我展風哥吧!」小雲就要露怯,被男孩一招呼,就又笑著叫一聲:「展風哥哥。」男孩的手又伸出來,搔搔腦袋,忍著不對她笑。小雲被安置在石庫門二樓的廂房裡,和歸鳳等幾個女孩住一起。這棟小石庫門裡,原來竟住了十來個人。杜班主夫婦是和展風睡一屋的,三樓的西廂房由筱鳳鳴獨佔一間。二樓東西兩間廂房互相打通,排著通鋪,拉好床簾,睡了七八個女孩子。

女孩子們都欺生,各管各地梳頭,脫衣,互相嘻笑,沒有一個主動招呼小雲。

小雲無措佇立,在比滾地龍寬敞數倍的地方舉目無親,更零丁了。只歸鳳暗暗地瞅小雲一眼,又一眼,先同四周的姐妹們一起不作聲。這些女孩們,打小就出來走江湖,冷暖自知,更有小刁鑽。一個個雖手裡做著事兒,眼角卻覷著那新來的,暗存幸災樂禍。慶姑抱了床棉被過來,她本就要撐小雲的腰,見不得她委屈,問一聲:「你們誰和小雲睡?」

女孩們停下手裡的活兒,沒人立刻自告奮勇。小雲眼睛低垂,看著地板,有紅色裂紋的地方,走在上面會「嘎吱嘎吱」響。

這地方雖好,骨子裡卻透出陰涼。一隻小手拽了拽小雲的衣袖,小雲抬起眼睛,是歸鳳。原本委屈的淚已經盈睫了,被歸鳳那文怯的笑掃下去。慶姑很滿意,道:「還是歸鳳懂事體些!」將小雲的被窩安置在歸鳳旁邊,轉身叮囑幾句便離開。待慶姑走得遠了,女孩中年紀最大的叫筱秋月的,尖聲細語道:「怪道班主和娘日常都誇你,你還真嫻淑過頭,被人休了還裝好人!」 歸鳳瑟縮著,坐在角落裡。還有跟著一起落井下石的:「她現在是班主家的新少奶奶,展風未來的媳婦,能和我們比?來歸鳳,就你會做濫好人,想要往後當頭肩呢!」歸鳳還是不響。小雲雖不太懂她們話裡的意思,可見歸鳳窩在一旁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中氣惱,想要爭辯。但那些女孩一個個挨次睡進了通鋪,連歸鳳也管自鑽進了被窩,對歸雲只說一句:「快睡吧!」

她又被一個人丟在了床下。深夜,小雲心裡存著屈,望著映在窗簾上淨白的月光,想起滾地龍的日子。那個時候的夜風狠,從滾地龍四處的縫隙中直直灌進來,凍得她直抖縮,緊靠在爹的胸前。後來滾地龍裡多了小雁,兩個人互相擁抱取暖。那樣,倒是也能踏實的。現在,這石庫門裡,厚厚的牆和厚厚的棉被,夜風,是肆虐不進來了。但夜,黑魆魆的,暗沉得把心底的悲傷都勾上來。爹,還生死未卜。如果活著,他在哪裡?有沒餓著?有沒凍著?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想著便不敢再想下去。在燒糊塗的時候,她卻倒是安心,想這樣也好,或許能和爹相聚了。

小雁,伴了自己那麼久的小雁,雖是被自己救回來的,卻一直照顧著自己。如今,也不在眼前了,好像苦難中的依靠頓時喪失了。想著想著,淚下來了,捂著嘴,不能出聲。但心底悲傷湧出,抑止不住。

小雲悄悄爬出被窩,箕上鞋,躡手躡腳地下樓梯,輕輕悄悄地,不讓樓梯嘎吱嘎吱響。

一樓的客堂間除了灶庇間、衛生間,還有一間亭子間和後廂房,後廂房也是女孩們的通鋪,亭子間住著戲班子的幾個琴師。人雖多,廳堂還是冷的。客堂間的飯桌旁有人,點著小煤油燈。黯黯的夜裡,熒熒的燈火隨著窗框縫裡漏進來的夜風左右搖擺。牆壁上,長長的人影也在動。小雲唬了一跳,那人也唬了一跳。竟是杜班主,他只一愣,就明白了,朝小雲招招手:「別怕,過來。」夜晚搖曳的微光,杜班主嚴肅得像廟堂裡的判官,讓小雲不敢不過去。他說:「來了就好好過,吃的穿的,不會少。做好本分,沒人能欺負你。」

小雲的淚,收了回去。「乖巧的,長進的,自然能掙個好前途。其他計較太多,沒好處。」月亮是冷的,小雲不敢不暖和自己,搓著手臂,半懂不懂,她必須要懂。

杜班主笑了笑,原是不大會笑的人,笑起來眉毛扭曲,更像哭。他是吃慣苦的,不善言辭,又從來威嚴,兒子見了都怕得像耗子見著貓。他也不會安慰小女孩子,只慣常命令著。

小雲卻想念自己的父親,溫雅善談,將自己當掌珠。又要哭,且忍了。眼前,光影重疊,是杜班主?還是爹?她就笑了,討大人喜歡。她得了命令,她得乖。慶姑待小雲有種曖昧的好,買了新衣裳新裙子,把她打扮得像個女學生。小雲麻利地編了辮子,兩條粗粗的麻花,蕩在身後,紮了藍頭繩。慶姑要她同展風多相處,催促小云:「同他們玩去吧!」小雲就跑去弄堂裡。展風是孩子王,正糾集男孩玩耍,有左右兩個「將軍」,小雲聽到展風叫他們「徐五福」和「陸明」。徐五福和陸明在展風的指揮下圍著歸鳳,教她滾鐵圈。這種遊戲男孩在行,歸鳳總是滾幾步就倒。徐五福叫:「歸鳳,你怎麼那麼笨?」展風賞給徐五福一個「毛栗子」,徐五福就不甘願地去揀滾在一邊的鐵圈。

鐵圈被小雲揀了,她駐步不前,又猶豫又害怕。終是暗暗鼓了氣才上前:「給你,展風哥哥。」又申請,「我給你們揀鐵圈?」展風見她又眼熱又渴盼又可憐的模樣,頗感煩惱。回頭看看歸鳳,似要等歸鳳的意思。

歸鳳低下頭,先不作聲。陸明看不過去:「幹嗎不帶她一起玩?」歸雲巴巴望著歸鳳。歸鳳的心,原本就是棉花做的,硬不起來,反自疚,更無言,就拉了拉歸雲的小手。展風鬆一口氣,手一揮:「一道白相!」儼然這個小世界的主宰,現在同意把他的友愛均分下來。小世界的主宰終究也要服從大世界。那邊,杜班主叫:「野小子野到哪裡去了?快過來拔台基,要拜師了。」待展風跑了過來,揚手要打,展風「滋溜」一下躲到慶姑身後,慶姑揪著他去排隊。戲班子裡的人齊齊站到天井中,小雲和歸鳳也恭恭敬敬按年齡排到最末去。小雲掃一眼,獨不見筱鳳鳴。杜班主點起香,請出明皇相,扯出班旗,上書「慶禧班」三個大字。眾人井然有序地參拜。慶姑把小雲領了上來。前一晚,慶姑把小雲帶到後天井,問:「你可會唱戲?」小雲眨眨眼睛:「我會唱小曲。」「唱一支聽聽。」小雲清了清嗓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這裡……」慶姑琢磨了,滿意了,說:「嗓音鬆脆,還能練練,明朝開始我教你唱戲。」

這是決定,並非徵詢。慶姑也是不得已。生活有太多不得已。浙江迢迢趕來上海的戲班子,尚找不到待見的戲台邀長期約,每天在這裡唱一場又到那裡唱一場,游來游去,只能掙口糧。先前展風的病折騰了小半積蓄,是去了西醫那兒看的。還是不放心,畢竟寶貝獨苗,就請算命先生來批八字,說是要討合八字的童養媳沖喜。但展風有了童養媳,就是有一副天生好嗓子的來歸鳳。算命先生堅持己見,非說舊的不好,新的妙。杜班主起初並不肯,說這做法不合道義,但拗不過妻子對兒子的溺愛,省不得大洋還是討來新的童養媳。好像一出鬧騰的遊戲。歸鳳,在還沒有正式成為展風的妻子的時候,就被硬生生抹了名分。新來的,也沒有福分做少奶奶,終須得有點付出,帶點進益。譬如加入戲班子唱戲。

好在小雲的嗓子高亢清亮,也端得上檯面。世故一些想,這孩子也不算白花了錢買來。[奇`書`網`整.理.'提.供]

慶姑的心放下來。小雲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也不能有選擇。她不用再餐風露宿,不用再四處流浪,不用再卑微乞討。

心裡的感激是難喻的。知恩圖報。唯一能報的也就是能上台唱個戲,不吃乾飯,努力地給戲班子出點棉帛力。

爹也曾經教導:「行走世上,便就得要講究情義二字。」杜家贈與她的情義,她得有所回報。杜班主的聲音莊嚴地穿過裊裊香煙,帶著命運的判決,又帶著命運的安撫。

小雲跪下了。「杜歸雲,年十二歲。情願投在張慶姑名下為徒。言明四方生理,但憑師父作主,師傅授業解惑,修行但看自身。他日台上爭春,師父台下添光。祖師爺前立此為據!」沒有學習年限,沒有包銀歸屬,因那都是終身屬於杜家的。一切底限都不需要。

她還有了一個屬於杜家的名字——杜歸雲。全部都是心甘情願,從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改了名的歸雲,或許應了算命先生的話,命格是旺的。慶姑常常這麼說,因為不久之後,慶禧班在四川路上的鳳平戲院順利駐上場。日子似乎在慢慢變好,世道也漸漸穩定。每晚六至九點,戲院門口掛好大幅海報,是上了白娘子裝的筱鳳鳴。美工師傅繪出的臉頰白橢橢,勾引人的紅暈,媚惑來往行人,要一聲緊一聲地喚人進去一睹為快。每天夜裡的西廂紅樓碧玉簪,婀娜婉轉得要酥到這些流落在上海的江浙人的心坎上,筱鳳鳴的風流婉轉也酥到男人們的骨頭裡。鳳平戲院,真的是讓筱鳳鳴這隻鳳凰獨獨佔了鰲頭,旁人全都要相形見絀。

歸雲是小學徒,沒有資格上場,即算是天生一副好嗓子的歸鳳,也不過是給黛玉試莽玉的紫鵑,給祝英台挑行李的吟心。都是不經眼的小角色,哪個是頭肩,哪個才能利落地佔盡舞台的風光!杜班主和慶姑監場時對著滿台貼著筱鳳鳴名字的花籃銀盾又喜又愁。慶姑對只能在後台看行頭的歸雲說:「筱鳳鳴的天賦真是沒說的,怕這些師姐妹中唯有歸鳳以後可以比肩。」歸雲就聽著,她也是個倔強的人兒。每日喊嗓壓腿,也是拚命地練,唯恐落後了去。但杜班主一旁聽聽,搖搖頭。她的心就涼半截。

杜班主捉摸好了,這孩子天分有限,他不為難她,又想戲班子是家傳行當,少不得將來給兒子媳婦,就收了歸雲在身邊額外教些旁的。在上海漂泊的戲班子學都市的風行,也是被生活迫著,務必要使人盡其才。當戲班子人手不夠使的時候,杜班主自己都須親自去箍場。他如今便給歸雲加了這門課程,還將戲園色色講的清楚。

歸雲是懂的,也用心學,杜班主頗欣慰,感念她的聽話,講的教的就更多了。戲園子姐妹看在眼裡,明的不敢說什麼,暗裡有的討歸雲的好,也有碎嘴的。只有筱鳳鳴明說了:「班主這是未雨綢繆呢!兒子不頂用,拿媳婦當接班人養?把誰踩腳底下呢?」杜班主冷冷笑:「我在一日,這戲班子就得按我的規矩來,姑娘切莫多言!」惹得筱鳳鳴摔碗罵娘。展風告訴歸雲,慶禧班原是筱鳳鳴的爹娘同杜班主一起創立的,杜班主以前是琴師,筱鳳鳴的娘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角兒,也曾紅遍江浙。只是夫婦兩人英年早逝,杜班主就挑起班主的大任。

筱鳳鳴為這戲班子的一畝三分地產業沒少明的暗的和杜班主爭吵,毛刺拔不掉,現今更有愈演愈烈之勢。「她還跟日本人搞不清爽。」展風恨恨地再說。歸雲雖不大懂,也知道不是好話。尤其說到日本人,她深處的記憶抹不去,想起親爹,又要暗傷。展風看出來,問:「你是不是又想你爹了?」歸雲默不作聲,半晌,又說:「我還想小雁。」展風的豪氣冒頭,就說:「我陪你去找他們。」歸雲執拗的心,對舊的往事不死心。只想著要找時間去蕃瓜弄和會樂裡再瞧瞧,就趁杜班主和慶姑給學徒們放假的禮拜天偷偷溜了去。展風倒也沒說頑話,非要陪她一塊去。兩個孩子就先去了閘北番瓜弄。這裡的滾地龍早已換了一批新的竹茅屋,也換了一批新面孔。歸雲彷徨。這個地方,熟悉又陌生。這個城市的生命力竟是那麼強,災難過後,人們仍能迅速地繼續生機勃勃地生活著。只是悲劇沉在人們的心底,不能掩埋。有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親人,心底豁開口子,淌了血,帶著不可名狀痛和恨。他們又去四馬路找小雁。唐倌人隔壁長三的小丫頭告訴她,她走後沒有幾個月,周小開就在租界買了洋房,把這裡的老老小小都接過去了。再細問到底搬去了哪裡,總也問不出所以然。小雁,應該也是跟了去的。就這樣,也不能見到了。不過幾月功夫,她過去的生活痕跡被抹得乾乾淨淨。見歸雲悶悶不樂,展風就做主領她沿四馬路到黃浦江邊的外灘閒逛解悶。

這裡的建築,絲毫不帶中國影子,統統都是法式、美式、英式的,居高臨下。在遮著陽光的鋼筋水泥之下,心底最後一絲陽光也沒了。歸雲第一天來上海就見過這裡的高樓。爹拉著她的手,她拉著爹的手,惶惶惑惑走到萬國建築群中,抬頭伸長了脖子,不置信地看這高樓。「乖乖,竟然那麼高呀?」她嘖嘖驚歎,仰著頭,想要數清這樓有幾層,小身子往後傾,傾著傾著一下撞上身後的人。身後是個高高的有著冰冷的藍眼睛和金頭髮的洋人,一身深色西服把整個人遮得似座山,正嫌惡藐視地瞥她,還揮揮手裡的紳士棍,像揮一隻蒼蠅。爹把她護在身後。為什麼在中國人的地方,卻要被外國人歧視?「你看那獅子!」展風做出猴精的臉,引她注意,指著匯豐銀行大廈門前的銅獅子,「呵!真威風!」歸雲不看,那銅獅子在第一次來到外灘的時候就看過,耀武揚威的,讓自己更矮巴溜丟。

「那是洋人的玩意兒,有什麼好看!」展風的存心討好不得法,沒了主意,又爭著歸雲一口氣,嘟囔:「呵!比歸鳳脾氣還大,真難伺候!」歸雲扳住的小臉鬆下來,告誡自己不能同展風發脾氣。因聽他說起歸鳳,又問:「他們說我搶了歸鳳的位子,是什麼意思?」 展風為難了,不曉得怎樣答,只一勁說:「你們都是我的小妹妹,我待你們一樣好,不分高低!」他是聽不動娘說的那種易弦的話,心念裡只有把一碗水端平才夠顯義氣。女孩耷拉了臉,不算很懂。男孩也耷拉了臉,想,關雲長、趙子龍也怪難做的,講義氣是一件顧得了東就顧不了西的事兒。好在現在大家都和氣了,他算成全了自己的一片心意。大人總拿孩子不懂的事來為難孩子,孩子單純的心卻不懂那麼多。兩人拐進弄堂,展風眼尖:「你瞧。」弄堂口避風處當街跪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是告地狀的。面前的青石板上寫了幾行字,歸雲認得。「各界先生,閨閣女士,善為救急,援助川資,免我母女,流落申江,啣環結草,恩德永記!」

原來她的老母病重垂危,由破被單裹著,蔽不了體的。女孩是將母親安置在石庫門的屋簷下。

這情這景,很常見,故大多路人只瞻顧一眼,又顧自行路了。也有心好的,丟一兩個銅板下來。女孩揀了,再磕頭,額頭都紊起來了。歸雲眼酸,展風已見狀起了義氣,忙掏口袋,有四個銅板,全部塞到女孩手裡,想想還不夠,問歸云:「哎,你還有沒有銅板?」歸雲的貼身小口袋裡有小雁和她分手時塞的三個大洋,她著,掂了很久,猶豫著。

這是將來相見的憑證,能不能丟得?展風見她的態度,知道是有的,就嚷:「有就趕緊掏出來啊!你瞧人家多可憐啊!」

歸雲咬住嘴唇,不作聲,也不走,站在原地發愣。這時候走來一個穿中山裝,戴學生帽的男孩,比他們大一二歲的光景,個子頂高,就在歸雲身後,他走上前蹲下,塞給女孩一張十元的銀元券。女孩驚住了,何曾受過這樣闊氣的施捨?她要大拜,男孩不肯受,托住她。

「這位大姐,老人的病這樣耽擱不好,趕緊去醫院吧!」他又站起來了,身板很直,一轉,學生帽一抬,對著歸雲露出的俊秀清朗的面目。眼神卻很傲氣,就望住歸雲,驚訝了,納罕她的辮子怎生那樣長。歸雲以為那是挑釁,不服氣,也不服輸,瞬間有了別的主意。那是江湖義氣,也是感同身受,為落難的女孩子,也為自己在男孩面前不輸陣仗。她要上場了,往當口一站,聲音脆脆亮。「為口飯,落個難。誰沒個三窮四急?小姑娘今天在這裡為這個姐姐請個願,請各位好心人幫幫忙!」這下有人願意看熱鬧了,都明白她要獻藝,還立馬叫了好。男孩本來急著走,看她這駕勢,有點興趣,也不走了,眼睛清清地,就盯著長辮子小姑娘瞧。

歸雲擺一個起勢,落落挽起一個扶鋤的姿勢,沉好氣,穩住神,丹田起音:

「花落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有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原來是林黛玉的《葬花》,當季流行的紹興文戲的段子。看客都愛聽,圍上來的人更多了。

孩子音傳在大上海鋼筋水泥樓下的弄堂裡,竟出了些悲風,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哭音。雲手過去,人叢之中,女孩自傷自哀,有苦有淚,悲風也就吹到人群裡。有人被感染,告地狀的女孩哭了,心軟的太太們也哭了,投銅板給女孩的人就多了。歸雲背不下整闕詞,唱一半,生生滯住,怯怯望人。展風帶頭鼓掌喝彩,帶動大人。

她的膽子也就大了,一鼓作氣將三個大洋拿出來要塞給女孩,卻被人推了回去,是那中山裝男孩。「嗨,剛才給這姐姐的,夠去醫館了。」歸雲瞪他,他幹什麼阻著她?男孩笑了:「光天化日的,懷璧其罪。懂不懂?」他說的太文縐縐,他的手還握著她的手。男孩皺皺眉,眉毛濃得神氣,是一副劍眉星目呢!他湊近對歸雲小聲講:「她們這樣弱小,身上得了那麼多錢,被人偷了搶了怎麼辦?」歸雲恍悟,這男孩真是好心思。男孩扶起告地狀的女孩,說:「我送你們去醫院。」女孩感激之致,她朝歸雲鞠躬,歸雲漲紅了臉,反倒不好意思了。男孩眼瞅著她笑,把手裡的什麼東西收回了小書包,與女孩一起將病重的老人扶起來。女孩又再三感謝她同展風,展風嘻嘻笑,直撓頭。歸雲也不語,都是小孩子,反顯得男孩大方得體和機靈了。走的時候,他又回頭望望歸雲。她還有氣呢,衝他撅嘴,她可沒輸他。男孩見眼前女孩此刻倔強的模樣實在可愛,微一抬頭,正迎著陽光的臉,劍眉一展,掛上燦爛的笑,衝她擺個手,竟在和她道別。歸雲愣了。男孩得了勝,又轉身,同女孩母女走遠了。人散了,展風又活躍了。他先道歉:「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竟那樣看你,真該死!」

歸雲看著手裡握的三個大洋,說:「我又沒做什麼。」展風瞧見新鮮的,湊來說:「那個人會畫畫。」畫畫?歸雲一臉狐疑。「剛才我看到他在畫你呢,就是那個翹蘭花指的模樣。」他故意做了姿態,太難,又扭捏,實在不成樣子。乾脆就地翻幾個觔斗,也是伶俐的身手,自班主父親那邊學來的本事。他做了義舉,著實興奮,把歸雲當成個知音,什麼都說了。

「爹媽老叫我唱什麼梁山伯賈寶玉的,我可不喜歡這種娘們戲,太沒有意思啦!好啦,現在你和歸鳳都會唱戲,爹媽再也不會逼我啦!」「那你想做什麼?戲班子裡的當然就唱戲。」展風伸手揮舞了一下拳頭。「大男人當然要去當兵,打日本鬼子。」「當兵固然好,但你要去了,娘死也不會放你走。」展風不去愁往後,拍胸脯:「我可不管那麼多!」歸雲跟著他走,不好掃他的興。一路又是許多風景,和從前真不一樣了。只有路過的民醒小學還有那幅紀念九一八的圖。她多想上學,就像在紹興老家的時候,坐在明亮的學堂裡,嚴肅的先生教他們念三字經。每一刻的回憶都是珍貴的。她真羨慕那個男孩,背著書包,拿著筆和簿子。這些都成了她最奢侈的嚮往。

三 梔子香

晨光微露的石庫門朝北的後天井裡,總曬不到陽光,暗綽綽的,那裡種著幾支月季,紅暗在陰影裡,暗沉的,是還不能出頭的紅。天井裡的女孩們正喊嗓,在陰影裡向上,積極地對著太陽微露的方向,要露出自己的崢嶸。

日昇日落,斗轉星移,幕起了,有新角兒在長,就像新開的月季,陰影也遮不住的鮮妍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