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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她認得潘以倫的粉絲,她們都穿白T恤,上面印著大大的輪胎,還是帶翅膀的。

攔住楊筱光和方竹的是一對早戀的學生小情侶,手拉著手,都背著書包。

「小姐,你是不是覺得十三號潘以倫很真誠很用心?請給他投一票吧!」

女孩子很羞澀,好像不慣做這樣的事,說出的話都戰戰兢兢的。她的小男朋友站在她身邊,手裡拿著粉絲們自費買的小禮品—塑料筆袋,做小女朋友的靠山。

方竹記者嗅覺敏銳,也有存心打趣的意思,她問男孩兒:「你不反對女朋友迷男明星?」

女孩子咻地臉紅了,楊筱光白了方竹一眼。

男孩子或許是覺出方竹的問題比較銳利,便不由自主地將女孩子往身後拉了拉:「潘以倫是個很上進有才華的人,我們能在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楊筱光拿出手機開始投票,發送完畢,對女孩子說:「好了,我也很喜歡潘以倫,希望他能入圍三甲。」她甜甜一笑,女孩子也跟著笑了,把男朋友手裡的筆袋拿過來遞給她,「謝謝小姐姐。」

小姐姐?多可愛的稱呼,楊筱光瞅瞅他們身上的輪胎圖案,追根溯源,他粉絲的名字還算是自己給取的呢。

巧合總是令人愉快。

兩個孩子不再纏著方竹投票,想是生了自衛的心態。

方竹也察覺了,她歎口氣,說:「我像不像老巫婆?」

楊筱光贊同:「惻隱之心都沒了。」

方竹「哼」了一聲:「這群小朋友,年紀不大心思不小,又談戀愛又追星,好好讀書郎的年紀不珍惜。」

楊筱光敲她的肩膀:「你更像黑口黑面的教導主任。」

方竹撇嘴。

楊筱光就說:「竹子,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方竹的臉寒著,她最近情緒不大好。

楊筱光可不管方竹的壞臉色,她自顧自地哼起一首歌:「我們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見,只需要悱惻纏綿,絕不要柴米油鹽……」

「這歌詞不錯。」

「啊?」楊筱光停口。

「你唱的是什麼?又是張國榮的歌?」方竹問她。

「是啊,叫《談戀愛》。」

談戀愛?她的心咯登一下,怎麼無意唱到這首歌上去了?她把思維繞回來,狀似無意又有意地說:「哎,我們辦公室裡傳言領導在浦東買了房,靠近世紀公園的,空氣好地段好,他有房又有車,生活該多愜意啊!你說他要是上了《相約星期六》,女人還不得搶破頭?」

方竹不為所動,只說:「所以說外地人在本地發展的都是精英,把本地人都比成蒼蠅了。」

楊筱光又說:「《家有喜事》裡面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我信愛同樣信會失去愛,問此刻世上癡心漢子有幾個,相識相愛相懷疑,離離合合我已覺討厭,只想愛得自然。電影裡有三個人都唱過,卻沒有一人唱對。你說到底什麼是愛呢?」

方竹拍拍她的手:「阿光,你別旁敲側擊了,你的好意我知道。」她這樣一說,楊筱光也無可奈何,可她接著說,「我和何之軒離婚的時候,我爸找人打了他一頓。」

這是楊筱光從沒有聽她說過的,她露出了驚駭的表情。

方竹說:「他這麼高傲的一個人,人前人後都不願低頭的,被打得鼻青臉腫,在床上躺了兩天。他昔日的同學找我,說我們家屈人志節很是下流。」

楊筱光認為這件事情簡直不可思議。她說:「解放軍打人不犯法啊?」又歎息,「忘了你說過軍人家庭多家暴,你也是被你爸打大的,所以你初中之前就從沒下過年級前十名。」

可楊筱光還是想,這樣的過往,可怎麼收場?

方竹拍拍她的手:「所以你懂了吧?」

楊筱光跟著感傷了,人生真是多坎坷,心裡也有這麼多坎。她替方竹難過,這是他們自己要過去的坎,任何外力都是徒勞的,個人的問題終需個人親自面對。

她想,她的問題也要靠自己去面對、去分析,然後去解決。

她需要面對她該面對的一切,和—潘以倫。

很快地,楊筱光又有了一次同潘以倫見面的機會。

老陳召她佈置工作,令她跟隨梅麗找潘以倫正式簽署「孔雀」的廣告合作合同。

楊筱光有些歡欣:「確定了由他來做最後的代言人?」

老陳說:「何總也認為知青篇會比較出挑,雖然比民國篇少了些傳奇色彩。日化那兒的老總看了幾個孩子,還是看上潘以倫的乾淨清新,和『奇麗』的於總也達成共識了。」

楊筱光「啊」了一聲,這麼快,她想,他會不會因此越走越快?

她立即安排了合同的撰寫,同梅麗商洽相關條款,只是梅麗臨時得了任務需去台灣出差,她叮囑楊筱光:「這合同還是當面簽比較好,小孩兒挺有想法的,小楊你就辛苦跑一趟吧。」

這便又是個同潘以倫單獨見面的機會。

老陳對先前那樁已被淡化的緋聞仍有疑慮,對她說:「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安排別人去就行了。」

楊筱光鬼使神差地堅持道:「廣告片本來就是我的任務,領導您放心,保證順利完成任務。」

講完以後,她自己心裡突突就跳了兩下。

這算不算她蓄意的假公濟私?

但是已經答應下來了,就要公事公辦。她備妥了文件,打車去了郊外的影視基地。

影視基地看大門的保安嚴格審核了她的通行證後,告訴她,孩子們在籃球場。

原來大家都把他們當成一群公眾面前的孩子。

楊筱光想,潘以倫其實應該頂厭惡被人當成孩子,在某些方面,他比她成熟得多。她問清楚籃球場的方向,筆直往裡走過去。

一排排梧桐後面就是操場,廣闊的平地,設施完整,都很嶄新。那裡的人也是新鮮的,才冒紅,才發光,想爭做天空之上閃亮的星辰,奔跑擊打都很有力。

她一眼就看到藍背心的潘以倫。

他總能在陽光底下,擺出昂然姿態,現在正與他的同伴競爭,是不相讓的,一個籃球,在各自的手裡回轉,也像命運。

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命運握在掌心。楊筱光緊了緊手裡的包,他的下一個階段的命運就在那頁紙上。

人對自己的把握永遠沒有自己想像之中多。楊筱光想得呆了。

籃球脫離命運的掌握,飛出了既定軌道。那方向,對著楊筱光。她不及反應,有人卻比她反應快,籃球在她面前半米被截了下來。

「一聲不吭站在球場邊有多危險知道嗎?」他朝她吼。

楊筱光成了做錯事情的小學生:「是是是,我不知道籃球這麼危險。」

潘以倫的手裡捧著籃球,再看她一眼,好像不放心似的,但又不得不回到操場開始新一輪的比賽。

楊筱光就靜靜站著看著他們,她的心跟著他的籃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夕陽漸漸下沉。她又想要此刻停止不動了。

比賽結束以後,潘以倫一邊擦汗,一邊跑了來。

楊筱光說:「你運動細胞真不錯,比其他人打得好。」

他直接問她:「是不是要補簽協議?」

她點頭,望著他的眼睛。那雙星目亮閃閃,沒有絲毫多餘的情緒。他說:「找個地方坐。」說著就領著她去了基地的咖啡廳。

潘以倫為她去買熱巧克力,他記得她嗜甜。

楊筱光不去看他的背影,把包裡的合約拿出來,順便拿出了鏡子,照著自己的臉。下午了,臉孔自然是微微泛油,僵著,不自然。鏡子裡是不高興的她。

她想,我怎麼了?

潘以倫走過來,將巧克力遞到她面前,說:「梅姐都將條款同我說過,我沒意見。」

楊筱光不樂意了,叫道:「如果有霸王條款怎麼辦?」

潘以倫對她微笑:「你怕我吃虧?」笑得楊筱光不好意思了,才又說,「霸王條款我也不得不簽,我沒得選。我跟『奇麗』的合同一簽就是七年。」

楊筱光狠狠喝了一口熱巧克力,被燙到了,面色更難看。

「你不高興?」潘以倫問她。

她想,我不高興?口裡卻說:「今天陽光明媚,秋高氣爽,我的心情完美無缺。」

潘以倫打斷她:「秋天還沒來。」他低頭,把自己的名字簽在合同上。

他微微低垂的臉,有好看的弧線。這個男孩兒認真跟她說「喜歡」,他背後是一片夕陽西下時氾濫的晚霞,他模糊在背景裡,光明也漸漸淡了。

潘以倫抬起頭來,說:「好了。」

對著他的眼睛,楊筱光忽然就慌亂了,胡亂把合同收進了包裡,說:「我趕著回家,這回來耽誤了不少時間,這樣加班公司又不給加班費。」她站起來,「你好好加油吧!」

潘以倫也站起來,沒有挽留她,只是說:「是該早點兒走,這裡環境不大好。」

他在說什麼?這裡草地綠,空氣好,他說環境不大好。可一轉念,她想她能懂他的意思。

潘以倫就把她送到籃球場外,楊筱光搖了搖手。他突然就說:「楊筱光,你這樣,我會想親你。」

楊筱光本能就往後跳了兩步,臉上轟轟烈烈紅成了蘋果,她嘟囔:「沒事我走了啊?」

潘以倫在得意地笑,她知道,可她不願意回頭看,疾步就朝大門外走去。

天擦黑了,梧桐在黑夜下成了重重鬼影。她也像是其中一條,逃也似的離開。離開這裡,心裡也不會有鬼。

在基地回市區地鐵站的班車上,楊筱光感覺有點兒疲憊,於是打著盹。她強迫自己什麼都不要想,就靠在玻璃車窗上好好睡一覺,到時候市區到了,煩惱也暫時會被消滅的。

只是閉上了眼睛,亮光也就沒有了,她陷入了混沌。

一覺過後,是司機將她推醒的。

「到站了。」

「啊!」

楊筱光一個激靈,站起身,不知身在何處。外面的天全部暗了下去,她的心撲通撲通亂跳。

「這裡是哪裡?」

「終點站。」

楊筱光往外探頭,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霓虹燈火,不見鋼筋水泥森林的蹤影,但是有真實的樹木、花草和田野。她傻了:「又轉回來了啊?」

司機沒有好聲氣,嘮嘮叨叨地講:「這又不是往返線,本來就只有一個終點站,剛才到了地鐵站我問了好幾遍有沒有人,沒人回答。你倒好,原來是睡著了。要不是我下車前檢查車廂,你就得在車上睡一夜了。」

「那麼我坐下一班車回市中心。」楊筱光慚愧道。

司機更沒好聲氣:「我們這是最後一班車。」

楊筱光犯暈,可憐巴巴的。

司機良心發現,不忍心可憐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心指點:「到前面影視基地門前等出租車吧,那裡經常有城裡來的車。」

楊筱光哀怨無比地下了車,又回到那個大門口。

熒熒幾盞路燈,孤燈野火的,何其孤單。平時總怪城裡擁擠又嘈雜,此時方知道自己根本受不了這鄉間夜晚的孤涼和寂寞。

影視基地的門房換了崗,已不是先前那位保安,只當她是前來找新聞的娛樂記者,揮趕她如揮蒼蠅:「今天沒新聞了,快走快走。」又撓撓頭不願意得罪她,說,「明天電視台主持人來開發佈會,到時候請趕早。」

楊筱光想,這大伯真是職業影視圈看門大伯,乾脆就裝成記者,問:「大伯,您覺得幾個選手裡誰最好啊?」

保安也許總被問這樣的問題,回答得很順溜:「一號長得好,跟周潤發似的。五號家裡有錢,家裡開奔馳接送。九號不簡單哪!和台裡兩個領導好得跟什麼似的。十號最討人喜歡,太會拍馬屁了,還送給大伯我一條香煙。十三號平時倒是不愛說話,看著也孤僻,不過每個禮拜都回城裡看兩次**媽,是個孝順孩子。」

楊筱光樂得直點頭,這大伯看中的那幾個大半都被何之軒找了去給「雲騰」試過衣服。她又問:「您看好哪位得第一名?」

保安神神秘秘地用手掌攏著嘴:「這可不好說,不是都說有內幕嗎?」又閃爍地看著楊筱光,「你可別亂寫。」

楊筱光搖手:「不會不會。」

保安便又說:「我老婆喜歡十三號,說這孩子看著有神秘感,女人不就吃這套?要我看,哪裡有神秘感,他也就一窮人家的孩子來跑生活的,一套衣服翻來覆去穿,就最近翻了翻行頭,和一號、十號穿得差不多,大約也是贊助商給的。」

楊筱光聽得正聚精會神,不妨身後有人輕拍了拍她的肩。

「楊筱光,你還沒走?」

是潘以倫。他戴著鴨舌帽,帽簷壓得低低的,遮去他的半張臉。

「你要喬裝出行?」

保安先笑了:「十三號,你要去城裡看你媽媽?怎麼不搭五號的車?」

潘以倫禮貌地和保安打了招呼,沒有正面答他,只管把楊筱光拽了出去。

楊筱光感到有點兒丟臉:「我在班車上睡著了,轉了一圈又轉回來了。」

潘以倫從門邊推出了他的自行車。

「我帶你去鎮上等公車,這裡晚上出租車也不多。」

「你也要回市中心?」

「是。」

潘以倫示意她坐上自行車的後座。這是楊筱光第二回坐他的自行車,她可還記得他原來那輛的模樣,問:「不是原來那輛?」

「問管理處借的。」

「你們可以自由出行?」

「一個禮拜兩天。」

楊筱光想不出問題問了,好在潘以倫也沒說別的。

他載著她到了鎮上,潘以倫把自行車鎖到車站的停車棚裡,再領著她上了車。

他們坐在最後一排。他讓她坐在靠裡的窗口,從這裡看出去,四周黑漆漆的,沒有好風景。

車動了,楊筱光做勢側頭看著窗外。看過一路繁華一路蕭瑟又一路繁華,而時間過得這樣慢。

楊筱光貪著黑,壯了膽子,突然發問:「潘以倫,你為什麼喜歡我?」

潘以倫轉過頭,說了一句讓她聽不懂的話。

「因為你不記得我了。」

楊筱光疑惑地望著潘以倫。

他說:「很久以前,你應該遇到過一個小混混被一群小混混追殺,那天你管了一次閒事。」

那真的是久遠而模糊的記憶了,楊筱光把那天的光景一點點想起來,想起了數學高考之前的驚險,她差點兒驚呼出聲。這事情確實久到他不提她幾乎就要忘記。她掩住心口,說:「正太,你不會因為我無意中的一次拔刀相助就想以身相許吧?」她想到了其中的不妥,「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

可那說明了什麼?那豈不是說明他暗戀她很久了?楊筱光心裡情不自禁就要冒泡,像搖過的可樂—可口可樂。

刺激?感動?迷惑?悵惘?

她不知道,辨析不清,只提醒自己,要鎮靜,要鎮靜,要鎮靜。

潘以倫仰起頭,天空中的月亮很亮,也漸漸有了燈輝,一切都亮起來了。

他說:「我不想再等了。現在的我不是在最好的狀態,卻又遇見了你,一旦錯過了這次,我怕我會後悔。」

燈輝下,他牽牽嘴角,笑,憂鬱全部鎖到深處,看不見了。可是卻笑得攪亂了她心中的一池春水,是他不好。

楊筱光的眼睛被路燈連成的光線閃得睜不開,她低下頭,張開了眼睛。

她不可以恍惚的。

潘以倫也低了頭。是的,他講完那句話以後也開始沉默,他也有他的不確定,楊筱光能看出來。她想,是立刻拒絕抑或馬上回應,她都沒有辦法在此時此刻做出選擇。這太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