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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楊爸拉了椅子做好,慢悠悠喝湯:「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我不覺得當官人家的孩子有什麼好,婆家人一定難伺候!阿光受的了?」

楊媽反駁:「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她都成愁了,條件好的不抓緊點怎麼行?」

楊筱光哭喪臉:「親愛的媽媽,你要趕我出門?」

楊媽毫不動容:「條件這麼好的男人,你都不曉得釘牢,腦子不動,手腳不勤。」

「人家不來電,我也沒有辦法的呀!」楊筱光說。

啪!楊媽拍桌子下最後通牒:「如果今年再不找個男朋友,明年家裡不養你,趁早出去學方竹自生自滅!」

楊筱光要用腦門撞桌板:「這就是大齡未婚女青年的苦啊!」

晚上方竹照例電話過來慰問,感動得楊筱光淚一把的。這個朋友不但朋友當的好,連媒婆都當得十分合格。

楊筱光跟她講:「你教教我怎麼談朋友吧!」

方竹嚇一跳:「你今天受的什麼刺激?」

楊筱光把今日相親的過程簡略描述一遍,方竹聽了就忍不住笑,說:「起碼有一點好,他坐在你的面前,讓你有了女性的自覺。」

楊筱光問:「你是說我平時沒有女性的自覺?」

方竹說:「你平時同你身邊的男人們通常這樣講話的。如果對方是供應商,你一般狠三狠四說,八折不行,打個六點五;跟記者嘛就是說阿拉這次的活動贊助商老大牌的,你寫五百字我封你大紅包,不過多了沒有,阿拉走長線;跟男同事說話的樣子就更差了,這樁事體你不幫我搞定,今朝晚上你幫我都不要想下班了。」

楊筱光倒抽涼氣:「你高考哪能就沒有考上戲?」她想,見鬼了,這個方竹不過對她的日常工作打過三兩個照面,就好學得這樣像。

「你對身邊的男人就是這副腔調,裡圈的男人都不想跟你談了,你還到哪裡找外圈的男人?今天一役,看來有進步。」

但是楊筱光說:「可是我老吃力的,我老媽說我沒情趣,我想所以男人沒有興趣吧!」

方竹歎一口:「阿光呀,你始終在想,你要和這個男人談朋友,你沒有想,你是不是歡喜這個男人。」

楊筱光思考,「歡喜」這個問題是老複雜的,她哪裡能知道「歡喜」的定義是什麼。她問:「我就覺得看他的賣相老舒服的,這算不算的上是『歡喜』?」

方竹想,這還算不上「歡喜」。

「歡喜」是你在路上偶然看見了這個人,你會停下來多看他一眼,偷偷觀察他是不是在看你。這種小小行動甚至不需要你去仔細想,你怎麼就「歡喜」了他。

這樣的「歡喜」是說不明白的。

方竹只好鼓勵楊筱光:「這個起碼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同楊筱光講完電話,方竹再撥電話給莫北。

她先問:「你還會不會第二次約人家?」

莫北說:「會啊。」

方竹差一點笑出來,她覺得這真是一個良好的開始,是楊筱光想太多了。

她說:「對頭對頭,你不小了呀!」

莫北叫:「我還以為自己多了一個小媽。」

「說真的,阿光人不錯的。」方竹不理他。

「我也很不錯。」他頓了一頓,說,「我試試看,過日子到最後都是細水長流。」

這何嘗不是一種妥協?方竹又擔心了:「我想,如果你覺得那壺水沒有燒開,就不要倒出來喝了。」

莫北笑:「我們好壞從小哥哥妹妹叫大的,這麼隔閡真讓我難過。」

方竹講:「莫北你就是這副態度真真假假讓人搞不懂,不過我總是相信你是好人的。」

當年誰都認為和田西分手又遭逢家變的莫北會消沉,誰能知道他只是在兩個月裡跑去爬山,爬完黃山爬泰山,後來又去爬了峨眉山,同猴子合了不少影,寄給幾個兄弟的信裡夾著的照片,一總笑得一片陽光燦爛。

她一直覺得莫北這一點強過自己百倍。

好動的人,比駐死在一個地方腐朽的人,更能給自己找一個新起點。

她希望她能幫助楊筱光學會「歡喜」,能給莫北找到一個新起點,解決了楊媽的心頭大患,還能給莫家媽媽一重「不看門第」的安慰。這樣做媒人就真的做到位了。

末了,莫北掛電話之前,又說多一句:「今天還聽我家老爺子提起,幾個老戰友準備給你爸爸做大壽,等他三月份回來就籌備。」

方竹打了一個噴嚏。

莫北說:「不講了,你早點睡覺,保重身體。」

方竹收了線,揉揉鼻子,一扭頭,朝南的窗果然是半開的。一個人住也有一個人住的不好,總有忽略到自己的地方,要虧旁人來提醒。

她以前睡覺前就經常忘記關窗,每一次都是何之軒來關的。

那時候住的石庫門閣樓,天窗太老舊,鐵邊翹起來,會勾住窗外的老梧桐。何之軒就在春天借了鋸子,坐在窗台上將梧桐修剪一番。他用的手法極巧,能夠令樹體很美觀,又不會影響到自家的窗戶。

何之軒的手很巧,還寫一手好字。他們那篇參加市裡比賽的報導後來沒有送去市裡,他就牽頭做了一期黑板報,圖文並茂地發在食堂到宿舍途中的黑板上。

方竹路過那塊大黑板,就發覺那份板報排版格外大氣漂亮。舍友說,他大二的時候就在課餘給廣告公司打工,做一些圖文編輯工作,可成績依然年年好到拿五千塊的獎學金。

他籃球也打的好,方竹如果能夠遇見他,一定是在他和一群同學抱著籃球去操場的途中。這時,趁著人多,方竹就會暗暗覷他,有一回瞧見他難得穿了一件紅格子襯衫,自己身上正好是紅格子裙子,幾乎立刻就毫無理由地臉紅了一下。

同路的舍友開玩笑,你們穿情侶裝。

她輕聲責罵。

那些從外圍看到的他,夠努力,也勤奮,懂得只爭朝夕。

她停在學校的操場邊看他打籃球,他傳球極棒,經常周密到敵方察覺不到。方竹做過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躲在其他女生堆兒裡,跟著她們叫:「何之軒,你好帥!」

女生真的歡喜一個人,是會發一點花癡的。

方竹承認。

她還記得他喜歡坐在圖書館朝東的大窗口做畢業論文,窗外有一棵老梧桐。她會趁他不在的時候坐到那個位子上。巴掌大的半枯黃葉子灑落到圖書館的桌子上,他會將落葉輕輕拂進廢紙簍,而她會在同一個位置在微微枯了的葉子上寫「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她想去問另一個人。

那一年的寒假很短,才過完年,各個年級的同學陸陸續續回到了校園。然後就到了情人節。

方竹在大學裡的第一個情人節就落了單,宿舍裡的同學要麼被春運阻了回不來,要麼就是和男朋友去蕩馬路吃大餐了。

她一條光桿司令,決定去圖書館,用學習消磨時光。

圖書館裡不出意外的只有小貓三兩隻,都是情人節落單的人。她一眼看見何之軒坐在他常坐的那個位子上,不由自主就走了過去,坐在他的身邊,看了很久的書。

後來,身邊的他微微動了動,兩人同時抬起頭。

他說:「你好。」

他老這麼有距離感,好像怎麼樣都拉不近,方竹偏要調皮,說:「情人節快樂!」

何之軒找不到話來回,於是只好說:「有點餓了。」

方竹很高興,不知道他是假邀請,還是真發傻,但她想,這樣的機會不該拒絕。於是他們就出了校門,校園後面本來有一條美食街,常年散發著霸道的香。這回因為春運,小販們都來不及趕回來,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小攤位。

他們兜了一圈,只買到了雞蛋餅和鹽酥雞,都是何之軒付的錢,兩個人捧在手心裡走回校園,走到梧桐樹下。

這天的校園也空曠得驚人,何之軒喟歎:「這個城市也有這麼清幽寬敞的時刻。」

方竹問他:「難道平時不寬敞?」

他搖頭:「這個城市太大,人太多,一千三百萬的人,熙熙攘攘。鬧市的十字路口整天忙碌得不可想像。」

方竹又問:「你會走嗎?」

何之軒卻反問她:「你知道上海明明沒有北京大,但是為什麼叫大上海?」

方竹微笑:「因為上海灘吸人。」

何之軒也微笑,說得有些感傷:「好像每個人都能在這裡安家,但這裡並不是每個人的家。」

方竹想到他的情況,他大四了,畢業是大事,找工作也是大事,是不是能夠留在這裡更是大事。方竹又問一句:「你會走嗎?」

何之軒並沒有答,兩人只是默默無聲地把雞蛋餅吃了。這晚的小販顯然也無心做生意,將甜面醬放的太多,又甜又鹹都吃不出來是什麼味道。

方竹只想喝水。

何之軒突然說:「方竹,你別老搶我圖書館的位子。」

方竹反問:「你怎麼知道是我搶了你的位子?」夜黑風高,她突然大了膽子,問,「你說,你怎麼知道的?」

何之軒沒有答。

方竹又說:「我會亂想噠!」

何之軒說:「好好回去睡一覺。」像是在訓小妹妹,或者以為她在開玩笑,說完以後轉身就走了,連節奏都是他在掌握。

方竹氣餒。

回到宿舍裡,室友全部到位了,沒有男朋友的拉著有男朋友的訴說情人節的浪漫事,方竹坐在一邊,咬手指甲。

舍友甲說:「說,你和誰出去幽會了?」引來舍友乙丙丁戊的圍攻。

方竹往床上一躺:「是的話,那倒是好了。」

方竹承認,是自己主動追的何之軒。

那一個情人夜,何之軒態度曖昧,表情沉穩。她認為還有彈性。

女人天生都愛做媒婆,全寢室的女生都行動了。捨長動用了男朋友的關係,又同何之軒他們寢室搞了一次聯誼。聯誼那天,把她往漂亮裡打扮。方竹是第一次學著化妝,口紅、眼影、腮紅在群體的智慧下,出來的效果好到驚人。

捨長說:「我就不信迷不死他何之軒。」

還是去了最初的那家酒吧,何之軒沒有來。

捨長差點掐死她的男朋友,她男朋友直叫冤:「又去面試了,前一個定下來的單位不好辦暫住證。」

方竹坐在一邊喝可樂,看著大家HIGH。

約莫近了凌晨,何之軒終於來了,穿著西裝,頭髮有點亂,代表他真的在忙,而非托辭。

眾人吵嚷著要何之軒買單補償,他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可就是眼睛沒有朝著她看。

方竹別轉頭,忽然就有點委屈了,她站起來說:「我先走了。」

捨長說:「你幹嘛呀!多掃興呀?」

她男友說:「剛來一個,又走一個,不行,之軒,你得送送。」

何之軒跟著她走出來,他走在她的後面,先問:「怎麼耷拉著臉?」

她不響,他便不說。她想,他說來說去說不到她想要的點子上,急煞人。她真難過,非常難過,十萬分的難過。

一直到他送她到了宿舍樓底下,他最後留的還是兩個字「再見」。

方竹跺跺腳,恨死,把古老宿舍樓的樓板踩得「咚咚」響。

問君你有幾多愁

新的一周開始的第一天,楊筱光把報告遞給何之軒,何之軒稍有驚訝,說:「不錯。」

才兩個字,令楊筱光小小心開了花。他進公司以後審文件多嚴格?連財務報表都看得鉅細靡遺,火眼金金到一點小錯不放過,看得財務總監冷汗涔涔。

此時一說不錯,楊筱光放一半心,低眉順目講:「第一次做,很多地方要領導指教。」

何之軒已經拿著筆在修改了。

她回到座位上,老陳來通知,說:「費總那邊願意出醫藥費了。」

楊筱光瞠目。

待到下午,又是這位費總打來一個電話,婉轉幾句,再說:「往後的業務還請多關照,我們合作的一直很愉快,希望可以持續下去。」

都說廣告業裡的女人如狼似虎,假正經不可或缺,更把「利」字擺中間,梅麗和這位費總都如此。楊筱光一邊聽一邊禱告自己千萬不能在這行當裡摔成這副嘴臉。

掛了電話,她想了一會,問老陳:「真難得,她肯給臨時工出工傷費。」

老陳「嘿嘿」一笑。

楊筱光歪一下頭,說:「有個肯擔當的畢竟不一樣。」

老陳誇她:「我還以為你不通這條筋,原來倒是通的。」

楊筱光說:「我就算有這想法,哪裡又有這權力?就算有這等權利,日後哪裡又有本事擺得平這等女人?連菲利普都不搭理這些事,一總讓咱們處理。」

「所以說誰肯擔肩膀那是很重要的。」老陳拍她肩膀,「你說不來場面話,也沒權利做場面事,以後就不要做擔肩膀的熱血青年。」

楊筱光受教,又同老陳閒叨一回,而後投入繁忙的工作,加班至夜裡十點,辦公室內其他部門均早放工,唯獨何之軒辦公室仍亮燈。

大伙又累又困,還很餓,有人小心提議:「請何總吃夜宵?」

楊筱光眼皮子都打架,哈欠連連:「道個別早點回家洗洗睡吧!」

她說晚了,早有人興沖沖跑去何之軒辦公室,幾句話,將何之軒帶出來。

他說:「大家辛苦了。」

大家都搖頭,說不辛苦。

他建議:「今晚我來請。」

大家都點頭,說領導真客氣。

有的吃,自然認好老大,一群人簇擁著何之軒一起下了樓。何之軒也爽氣,和大伙你好我好大家好,在電梯裡談股票和《華爾街風雲》,很能吸引聽眾認真聽講。

大家走到寫字樓的廣場,旁邊的大酒店正在辦婚宴。這時婚宴結束,新人互相依偎著在門口送客,新郎親吻新娘,眉角眼梢,就算是在冬夜,都流露出沁入心脾的暖。

楊筱光無意一轉頭,瞥見何之軒定定望這場景,眼神虔誠,異常專注。她再要定睛,想要看清更多,他已經轉一個身,去停車場拿車。

他們一行八九個人,又叫了出租車,一起跟著何之軒去了F大舊址附近的海鮮自助餐廳。這裡夜間每位200元,但此時是夜宵時段,每位108元。楊筱光掐指算算,領導出的血也算夠豪放的了。

大家坐好,男士為女士取食,三文魚、海膽、小青龍一上桌,氣氛立刻就轟然了。

有熟悉這片的同事說:「大學搬到郊區,這裡做了創業園區,地段檔次倒是提升了,連海鮮自助餐廳都有夜宵供應。」

何之軒介紹:「以前這條街是黑暗料理街,滿大街都是烤羊肉、鹽酥雞。念大學的時候經常來打牙祭。」

「何總也喜歡路邊小吃?」馬上有女同事開始探聽君意。

何之軒微笑:「那時候吃到這些已經是美味,不過現在能吃到更好的說明人民生活有進步。」他捲起袖子,倒啤酒,又替眾人布了菜,大伙很戰戰兢兢地受了。

這是平易近人的另一面,很快大家都卸下上下之別,開始胡吹海說。做廣告的都是見多識廣的人,說起故事個個不落人後。

這餐夜宵自是歡悅無比。

楊筱光吃飽喝足,拍拍肚子,往窗外看暇眼,越看越覺得這裡有點兒眼熟。她問身邊女同事:「這裡以前是F大?」

女同事講:「是啊,何總不就是F大畢業的?只不過現在大半的F大搬去了大學城,留下研究生院在此地,另外半個校園變成了商業街。」

楊筱光立刻就偷眼小覷何之軒,他正同老陳聊天,輕聲細語的,這邊的同事都聽不到。楊筱光看過去,人是清閒的,夜是靜謐的,慢慢的,人鬆懈了,也會顯了山露了水。

這邊有人下結論。

「上的上去,下的下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