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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這一年的冬季冷得要命, 都市夜景淹沒在一片洋洋灑灑的白雪之中。

夜燈朦朧, 星影綽約。

鄰居家傳來談笑聲,是他們的兒子放學回來了,夫妻倆熱絡地張羅著飯菜, 關切聲不絕於耳。

屋子裡沒開暖氣, 因為他們負擔不起電費, 一個身材修長高挑的年輕人打開冰箱, 裡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拿過鞋架上的鑰匙,正要出門,就聽見吱呀一聲,門開了。

酒氣和著冰冷的風湧了進來,年輕人還沒來得及蹙眉, 一隻酒瓶砸了過來。

他側身一躲,玻璃碎裂的聲響割開神經。

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來到他的面前,拍著他的臉頰, 呵呵笑著。

「那婆娘什麼都沒有……就生了個兒子長了副好皮相……可惜了……怎麼就是個兒子呢……」

年輕人不發一言,打開了對方的手,正要繞過對方,醉漢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在他的背上嗅了起來, 發出讓人噁心的聲音。

「兒子……不如陪你老爸樂一樂啊?誰讓你媽不在呢?」

年輕人的手肘猛地向後,一拳頂在醉漢的腹部, 對方發出「嗚啦」一聲後退, 吐了出來。

難聞的氣味在空氣中蔓延。

醉漢忽然雙眼赤紅, 猛地衝了上來,一拳揮了過去。

「老子養著你!給你們娘兒倆飯吃!別說老子找你樂一樂,就是真叫你去賣你又……」

話還沒說完,年輕人又是一腳踹了過來。

醉漢倒地,又是依依呀呀地喊疼,又是罵罵咧咧。

一個女人拎著菜來到門口,看見這一幕驚呆了,趕緊上前去扶起醉漢。

「顧飛謙!你幹什麼啊!你是真不想讓你媽好過嗎?趕緊過來扶你爸起來!」

「他說要我陪他樂一樂。」名叫顧飛謙的年輕人佇立在門口,低頭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女人就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大聲呵斥,「你怎麼能打你爸!還不過來扶他!」

顧飛謙的眉心微微蹙起,涼著嗓音說,「他叫我去賣。」

「他喝醉了你不照顧他就算了!你還打他!我白生你了嗎!」

微涼的眼中蒙上一層冰霜,顧飛謙吸了口氣,淡淡道:「你生了我,但他沒生我。」

「這個畜生……畜生!」醉漢捂著肚子,手指指著顧飛謙的方向,「你給我打他!叫他滾!不然你也別在這兒待了!」

女人轟然上前,狠狠一拳打了出去,顧飛謙向後退了兩步,摀住自己的眼睛。

女人愣住了,她萬萬沒想到兒子竟然躲都不躲。

「兒子……」

顧飛謙沒說話,只是將門轟然關上,轉身走入落雪之中。

他漫無目的的前行,今年的冬天有些冷,他身上只披著一件薄風衣。

站在十字路口,顧飛謙仰著頭呼出一口氣,白霧裊繞而起,摩天大樓刺入天際,偌大的城市,冷漠疏離。

「嘿……你好。」

顧飛謙抬起頭,他的面前站著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顧飛謙盯著對方的棕色棉衣,心裡暗自說,真想把它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

對方想要認識自己卻又欲言又止的態度讓顧飛謙厭煩,因為這張臉,他已經遇見過很多想要搭訕並且心懷不軌的人。他還記得前兩年自己被繼父騙到一個富商那裡,那個富商一臉橫肉壓在他的身上,顧飛謙差點沒有吐出來。他狠狠踹了對方一腳,奪門而去。今時今日他還記得對方觸上自己時的黏膩感,也是從那一次開始,繼父對他近乎憎恨的辱罵。這個世上沒有誰會對他好,包括他的母親。

「喂……你沒事吧?」

顧飛謙抬起頭來,皺了皺眉,這傢伙怎麼還在?

就在他以為對方會繼續糾纏下去的時候,青年歎了口氣與他擦身而過了。

鬼使神差,顧飛謙對著他的背影開口問:「可不可以借我點錢?」

那個背影頓住了,略顯驚訝地轉過身來,侷促地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打開一看,裡面竟然只有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他毫不猶豫將它塞進了顧飛謙的手裡。

他的手指很暖,一整個冬季,這是顧飛謙唯一接觸過的溫暖的東西。

「我會還給你的。」

下意識他抓緊了那一百元。

「我不用你還,只要你能參加一個角色的試鏡!」青年將一張名片遞了過來。

提起「試鏡」,也有不少拍攝三流電影的製作人找過顧飛謙,那些讓人不忍直視的鏡頭以及難以啟齒的情節,他早已經學會漠視這些存在了。

「請你一定要來。」

可眼前這個人和他們都不一樣。

他的眼睛裡彷彿燃燒著星星,要將滿世界的白雪都融化。

顧飛謙低頭看了眼那張名片。

林躍。

「記住,是帝天影業十九層!千萬別遲到!」

顧飛謙用那一百元在一個小巷子裡坐了一整晚,他點了幾分鹵煮,只吃掉了裡面的豆泡。他去到了帝天影業,出示了林躍的名片。那是一個全然光鮮的世界。

這個名叫林躍的男人看見他到來的那一刻,露出了一抹謝天謝地的笑容。

他說了什麼,顧飛謙已經不記得了。

他只知道,他站在他的面前,擋住了所有質疑的視線,他堅定地念著自己的名字,按著他肩膀的手掌充滿了力量。

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強烈的預感,這個男人會帶著他去一個他的想像都未曾去過的地方。

那天晚上,顧飛謙被林躍帶著去吃飯。

那是一個小飯館,家常的炒菜,鬆軟的米飯。

「你家住在哪裡?」

「我沒有家。」

「沒有家?」

顧飛謙以為會在林躍的眼睛裡看見憐憫,但他只是給他盛了一碗湯。

「年輕人出來闖蕩是好的,不過可不能說自己沒有家。」

「為什麼?」

「因為家是你最終得以回去的地方,就算你在外面撞的頭破血流,終究有一個地方能讓你抱著胳膊取暖,擦掉血淚,重新啟程。如果現實中沒有,那麼就在心裡給自己造一個。這是劇本,你好好看看。我知道你沒有演過戲,但不用緊張,你只要想像自己就在這樣的情境裡,就OK了。」

「也許我會毀掉這個角色。」

「這個角色就是你,你能毀掉你自己嗎?」林躍笑了,他的自信不是對他自己,而是對顧飛謙。

這對於顧飛謙而言,是從未有過的體會。

晚飯過後,顧飛謙開始思考著自己又該去向哪裡。

「喂,等等!」買單的林躍追了上來,將自己身上的那件外套罩在了他的身上,「這麼冷的天!你怎麼穿這麼少!年輕人就算身體再好也不能這樣!」

外套很暖,那是屬於林躍的體溫,還有淡淡的煙草氣息。

這個人抽煙有些凶,顧飛謙下意識提了提衣領。

「好了,明天文總的辦公室見,我們再一起談片酬的問題。你放心,文總雖然是個商人,但我不會讓他欺負你的。」林躍大喇喇地一笑,拍了拍顧飛謙的後背,「好了!回家吧!」

顧飛謙的雙手放在外套的口袋裡,來到那個繼父的家門外,他抬起手,聽見裡面罵罵咧咧的聲音。

「那個小畜生!成天冷著一張臉,就跟老子欠了他命似的!」

「現在指不定在誰的床上笑呢!」

「忘恩負義的臭小子!」

顧飛謙向後退了一步,回到了路燈下,吸了口氣,後悔怎麼沒有再問林躍借點錢。

一輛車停在了他的面前,車窗搖了下來,熟悉的聲音響起。

「喂!你怎麼還在這裡?這麼晚了不回家?」

是林躍,他開著一輛本田車,完全沒有導演的范兒。

他的眉頭皺的很緊,因為沒了大衣,肩膀因為冷風聳了起來。

「我說了,我沒有家。」

林躍按了按額角,招了招手,「上車!去我家!」

顧飛謙站著沒動,林躍卻將車門打開,「你動作快點,我冷死了!」

顧飛謙以為林躍會問他什麼叫做沒有家,但由始至終,他都沒有問這個問題。

「我老婆出差了,只有個兩歲多的女兒,她不放心我帶,也給送到外婆家去了。所以我家這幾天就我一個人。你算運氣好,不然就得聽我老婆巴拉巴拉數落我,沒完沒了的。」

林躍呵呵笑著,顧飛謙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林躍手指的結婚戒指上。

走入他的複式公寓,林躍就進了廚房。

「臥室在二樓最裡面那間。看你要不要洗個澡!」

洗澡觸動了顧飛謙的神經,他忽然很想奪門而出,但卻止住了腳步。

也許總有一個人會取走他的全部,他早就習慣了那個成日醉酒的男人鼓吹自己的一切都是他的。

如果林躍取走這一切,顧飛謙很想看見那個無恥男人會露出怎樣的嘴臉。又或者,如果是這個曾經給過他溫暖的男人,至少他不會那麼抗拒。

他洗了個澡,就算未經世事,他也知道用什麼樣的方法最能撩動人心。

他躺在床上,心跳如鼓,這一生從未曾如此緊張。

他的耳邊是林躍一步一步走上來的聲音。

「咦?你這麼快就沖好了?水冷不冷?」

林躍單腿跨了上來,緩緩地接近,他的手掌覆上他的臉頰,顧飛謙甚至能感覺到每一次他呼出的氣息。

「近看,就覺得你更出色了。」

什麼溫暖的東西觸上了他的眼窩,顧飛謙的手被林躍抬了起來,手掌裡被塞入什麼東西,按在了眼睛上。

「我給你煮了個雞蛋,趕緊把眼眶的淤青消下去。不然明天見到文總,他指不定怎麼嘲笑我們倆。」

說完,靠近自己的壓力全然消失,林躍呵呵笑著,「天好冷,我不想洗澡了!而且困的要命!」

他脫了上衣,鑽進被子裡,臉上是舒服而鬆懈的表情。

「我勒個去,你的腳怎麼這麼冷呢?」

他的腳掌蹭過顧飛謙的腳趾,輕輕將他包裹起來,緩緩蹭著。

「趕緊暖起來,腳涼可睡不著。」

顧飛謙倒吸一口氣,僵著腿連動都不敢動。

只是不消片刻,耳邊就傳來了輕輕的鼾聲,林躍已然熟睡了過去。

顧飛謙全身的肌肉這才緩緩放鬆,但他卻眷戀著他的溫度捨不得離開。

這是他睡的最安穩的一個晚上。

第二天的清晨,他的耳邊傳來悶哼聲,一側目就看見林躍皺著眉眼,抱著左腿。

「怎麼了?」

「痙……攣……老毛病了,沒什麼,等過去了就好……」

顧飛謙的心臟疼了起來,因為林躍很疼。

他的手掌覆上他的小腿,小心翼翼地按撫。

林躍哼哼唧唧齜牙咧嘴,低聲叫罵著:「這是要死人啊……疼……」

顧飛謙揉捏著他緊繃的肌肉,手掌心裡的觸感令他的心臟彷彿被拖拽著從胸腔裡溢出。

你怎麼了,顧飛謙……你怎麼了?

「林躍,你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他問。

對方的手在他的腦袋上按了按,「傻瓜,你有什麼能夠給我呢?你無家可歸,我三十而立卻一事無成,不如我們兩個在事業上一無所有的人聯手成功一次?」

顧飛謙怔住了,他在他的眼睛裡看見無數的星星墜落,匯聚成一個無法抗拒的宇宙。

那一刻,顧飛謙知道,這個男人為他勾畫了一個世界。

他成為了一個演員。儘管演員這個職業對他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只是知道在這個圈子裡,他能夠靠著那個男人很近很近。

《落雪》將他推入了公眾的視線,電影海報鋪天蓋地。「炙手可熱」、「一夜躥紅」之類的形容詞對於他來說沒有絲毫的意義,他只想知道林躍呢?他算不算是成功了?

當顧飛謙第一次接受某個訪談節目時,他在攝制組外的走廊碰上了林躍,手指間夾著煙,不修邊幅的性感。

「喲,飛謙啊!上節目了!」

顧飛謙沒有答話,他看見了林躍身邊另一個女孩,是他下一部電影的女主角,也是公司要求他借助電影捧紅的新人。那一刻,顧飛謙的心空了起來,他對林躍來說不是最特別的,也不是最後一個。

就在他冷漠著轉身之時,林躍叫住了他。

「喂,等等!」

林躍將煙遞到顧飛謙的面前,顧飛謙下意識替他夾住了煙,而林躍的手指細細整理起他的衣領。

「今天採訪你的主持人可是業界名人,你可不能有一點瑕疵,無論他問你的問題你有多麼不想回答,都不能擺臭臉,要學著說其他事情轉移注意力,知道嗎?」

林躍捏了捏他的耳朵,這是一個親暱的動作。

「嗯。」

「好,錄完了節目咱們去吃飯!」

林躍接過了自己的香煙,轉身離去。那一刻,他身旁的新人對顧飛謙露出了羨慕的表情。

顧飛謙知道,無論林躍捧紅多少人,自己對於這個男人將會是永遠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很多年以後,林躍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成為業內最頂級的導演,而他的身邊也有了另一個更為出色耀眼的男人——宋霜。而這個男人將林躍帶向另一個遙不可及的高度。

林躍依舊不需要從顧飛謙這裡得到任何東西,而顧飛謙卻想要給予他更多。

十五年之後,顧飛謙成為了某個國際權威電影節的最佳男主角,人們稱他為自宋霜之後華人最為驕傲的影帝。他被淹沒在華麗的燈光和漫如潮水的掌聲中,人群簇擁,星光拱繞,而他能做的,只是撥開重重人群,低下頭來吻上那個人的手背。

他想說的,都在這個僅限於禮節的親吻之中。

天空中落下洋洋灑灑的細膩雪花,他的心緒彷彿回到了那個純白色的起點。

我會奮力向前,飛的更加高遠。

因為我知道,如果有一日我墜落,你仍然會張開雙臂將我抱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