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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

身邊的簡明將一塊排骨夾給她, 笑著說了一句:「你在想什麼呢?一整個下午都在魂遊!」

「啊?哦……沒什麼……」

江暖咬著排骨, 就像是咬著某個人的骨頭。

「今天的練習, 你是不是被我嚇到了?」簡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敲。

江暖驟然回神, 筷子都掉桌上了。

「看來真的是被嚇著了。」簡明笑著替她把筷子撿起來。

「她能這麼沒用?」江懷好笑地說。

「沒……沒被嚇到, 我還覺得挺過癮的呢!能在你面前屹立不倒, 我還能怕誰啊!」

「真的嗎?」簡明的聲音微微上揚。

「當然是真的。」江暖趕緊往嘴裡塞米飯。

「我還以為你更怕陸然。」

僅僅「陸然」兩個字, 就像是撞進了江暖不怎麼清醒的世界裡,她把飯都給噴了出來。

「小暖啊!你吃飯好好吃啊!到處都是!」

「對……對不起……」

江暖正說著,旁邊的簡明就幫她把臉頰邊的飯粒都取了下來。

吃完了飯, 江暖幫著羅晨把盤子和碗收拾到了水槽裡,就迫不及待地出門了。

「小暖,這麼晚了你又上哪兒去啊?」

「我想起有道題不會, 上樓問問去!」

「啊?」羅晨站在原處莫名其妙, 「去問題目空著手就去了?而且期末考試都考完了……她還能這麼有學習積極性?」

簡明瞇著眼睛,低聲道:「怎麼更像是去興師問罪的?」

「唉, 她就一直毛毛躁躁的。老實說, 陸然能對她那麼有耐心, 我都覺得驚訝。」羅晨搖了搖頭, 「不過小暖這學期成績上去的那麼快還得真謝謝陸然。她幾乎每天都要端著作業去問陸然。」

「是嗎?」簡明輕笑了一聲, 「師母就不擔心小暖是喜歡陸然?」

「啊?會麼?」羅晨似乎思考了起來。

簡明笑得更明顯了:「師母你還真開始擔心了?小暖是一腦子栽進一件事裡就出不來的性子, 她如果是上去找陸然別有所圖,時間都拿來想入非非了,成績還能上升?」

羅晨也跟著笑了:「是哦!小暖的腦袋瓜子你倒是一眼就看透了。」

簡明側過臉, 聲音裡帶著一絲無奈:「是啊……誰要她什麼都寫在臉上呢?」

江暖用力摁著陸然家的門鈴, 袁阿姨立刻就來給她開門了。

「哎喲,是小暖呀!你怎麼來了呢?」

江暖心裡雖然急迫,但還是按耐住衝動,對袁阿姨很有禮貌:「阿姨晚上好,我有問題要問問陸然。」

「哦,進來吧進來吧。陸然在洗碗呢。你上他房間裡坐著。」袁阿姨對江暖的到來習以為常。

「好!」

江暖進了陸然的房間,這個小空間她來過無數次了,但只有這一次,莫名地覺得自己腰板筆直,她覺得陸然一定騙了她什麼,一定是陸然理虧。

她歪著腦袋用力地想著,除了打水、騎自行車之外,還有什麼?

江暖拍了拍腦袋,用力地想了半天,一下子沒想起來。

這時候,陸然已經打開門進來,淡淡地說了句:「期末考試之後沒有佈置作業,你跑來問我什麼題?」

江暖本來就藏不住話,直接就開口了:「喂!我想起一些事情!我覺得上學期我根本沒有倒追過你!」

陸然沒有像之前一樣,坐在床邊就著桌角和她說話,而是沉默了很久。

他看著江暖,目光裡像是整片天幕要從無邊的夜色裡墜落。

這樣的安靜消磨著江暖本來就不怎麼多的耐心。

「我什麼時候說過你倒追我嗎?你想起什麼了?」陸然撐著桌角輕微一個用力,就坐上了桌子,他側著臉,垂著眼,看著江暖。

原本暖色的檯燈燈光,被陸然的身影所遮擋。

逆光之下,陸然的五官變得讓人難以捉摸。

「我想起來我和你之間的約定!」

「什麼約定?」他的聲音淡淡的,但是另一隻手卻扣著桌子的邊緣。

儘管他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但是江暖卻隱隱感到他在緊張。

而且……是很緊張。

儘管他壓抑得很好,但是江暖卻覺得他的聲音在微微發顫。

「如果我考進了前三考場,你就不放棄擊劍!你不是想要留學去學什麼通信工程嗎?」江暖用力地看著陸然的表情,只要他露出一點點縫隙,她就會狠狠鑽進去,把他所有沒說的話,所有藏著的秘密全部挖出來。

「所以我不是一直遵守自己的約定嗎,哪怕你不記得了,我也沒有放棄。上學期你考進前三考場了,而我現在還握著劍。」陸然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他很認真,而這種認真讓江暖忽然覺得自己又不是那麼有理了。

「不是……不僅僅是這樣的!你教我題目也是有代價的,每次我問你五道題,你就會記一個『正』字,然後我就要答應你一個條件!」

「哦,這有什麼問題嗎?」陸然又問。

「當然有問題!你要我每次課間幫你打開水,搞的全班同學都覺得我對你有意思!你還讓我買自行車陪你上下課,還把書包掛在我的自行車上!然後大家又有話題說我喜歡你了!還有那條毛線圍脖,我跟你說過我不會織,你非要我手織!搞得我課間都在那裡織,大家都笑話我因為喜歡你又再做無用功了,你一句否認的話都沒有!你就是在用這種方法來逼我放棄!你想讓我覺得被同學們誤會很尷尬很不好意思很丟人,就不會來找你!然後我自己又學不通!就考不進前三考場了!」

「可你不還是要我教你嗎?」

「對!我還問過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說『如果不想幫我打開水,不想和我一起騎自行車上下課,不想替你擦黑板,不想替你值日就算了。』」

「你知道你最打動我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嗎?」陸然看著江暖的眼睛,緩慢地靠近她,他越是接近,他身後的亮光越明顯,而她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他的眼睛。

「什麼……什麼時候……」

「就是你說……你不在乎別人怎麼誤會你,也不在乎我提什麼要求來讓你被誤會。你說你都會做到,希望我能像你一樣,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和評價,去做自己覺得應該做到的事情。你理直氣壯,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最可愛。」

江暖愣住了。

陸然曾經覺得她「可愛」?

「你越可愛,我就越想你為我做那些事。」

「啊……什麼?」

「最重要的,你還是想不起來。」陸然伸出手,摀住了江暖的眼睛,「去年的俱樂部聯賽,我輸給了簡明。我就在後院的椅子上安靜地坐著,是你自己跑過來的。你記起來我叫你做的那些事,卻不記得我們真正約定的是什麼。」

江暖愣在那裡,她的思緒被陸然牽引著,像是忽然有了方向,一路下沉,當陸然將他的手移開,她的肩膀輕輕一顫,好像有什麼倒退著湧入她的腦海裡,像是要將她腦袋都撐開來。

好像有那麼一次,她一百五十分的數學卷子,只考了七十四分,離百分之五十都還差一分。

這真的是要死要活。

她把卷子折起來,揣在口袋裡,到樓下的院子裡吹吹風,打算等鼓起勇氣了再去找老媽簽字。

才剛走到院子後面,就看見一個身影。

後院的路燈很昏暗,她隱隱只能看見一個身型,可即便是那樣,她也知道那個人肯定是陸然。

因為她再沒有見過其他人的身影像陸然一樣有著挺拔而陡峻的氣質。

而讓她意想不到的是,那片黑暗裡有什麼亮光時隱時現,江暖一走近就呆住了,因為她看見了陸然坐在長椅上,抱著腿,晚風偶爾撥弄他的髮絲,他半閉著眼睛,正在抽煙!

當時心裡面就像炸了一樣。

她衝了過去,站在他的面前:「陸然!你竟然抽煙!」

陸然根本就不在意,他不緊不慢地抬起眼簾,根本就沒有跟她說話的意思。

「我爸根本就不准他的學生抽煙!吸煙影響運動員的身體素質!」江暖當時是驚訝的。

陸然在她心裡面的印象,就是那種不管他人說什麼永遠有自己的一套準則,而他克制自律,絕對不會出格。

「那你跟你爸爸說吧。」陸然回答。

江暖被梗住了,她說了,也得她老爸信啊。

「你現在可以去找你爸爸過來,我一樣抽給他看。」陸然的眼底是一種漠然,他對一切都毫不在意。

對於江暖來說,父親花費在陸然身上的心血那麼多,他竟然在樓下抽煙!江暖有一種自己本該得到的父愛都被浪費掉的感覺!

她二話不說就回了家,正要衝進書房跟她老爸講這件事的時候,她聽見老爸正在和老媽聊天。

「我早就說過了,讓老陸不要給孩子那麼大的壓力。陸然已經很優秀了,老陸卻耿耿於懷這一次陸然輸給簡明!今天陸然跟我說,他不打算擊劍了!你不知道吧,他背著他老爸考了雅思,第一次就考了八分,還自己申請了學校!死活都不肯繼續學擊劍了!你說這要怎麼勸啊!」

「陸然本來就是讀書的好料子,其實如果通信工程是陸然喜歡的,為什麼一定非要逼著孩子去擊劍呢?陸然在擊劍上是有天分,如果不練了是可惜,但是能選擇自己熱愛的,才是真正的幸運啊!」

站在門外的江暖聽到這裡,心裡像是被狠狠地錘擊了無數拳,她衝出門去,衝下樓。

滿腦子都是陸然真的要放棄擊劍了!

陸然還在那裡,椅子邊是被抽完的煙蒂,他已經點了第二根了。

他看著氣喘吁吁跑到自己面前的江暖,淡淡地說:「你爸呢?」

江暖卻不由分說拽著他的領子問:「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擊劍了?」

「我本來就不喜歡。」他回答。

「我不相信!」江暖說。

陸然卻直接吐了一口煙,江暖別開臉,他很輕鬆地就掰開了江暖的手。

「不相信什麼?」

「不相信你不喜歡擊劍!」

「你又不是我,你知道我喜不喜歡?」陸然向後靠著椅背,半仰著頭,有些意興闌珊地看著江暖。

「因為我看了這一場你和簡明的決賽!」

「那你已經知道結果了。」

「如果你不喜歡擊劍,僅僅憑借天分,你怎麼可能和簡明拼到那個地步?」

「因為我爸逼我。」

「我爸媽還逼我考重點大學呢!我也努力了呀,可我就是不喜歡數理化,我到現在都考不進年級前三考場呢!只有天賦和努力如果不熱愛,是根本沒用的!」

「對啊,只有天賦和努力如果不熱愛,根本沒用。所以我一年之內兩次重大比賽都敗給了簡明。

所以從我第一次和簡明交鋒到現在,在重大比賽裡我到現在還沒贏他。不正好說明我不熱愛?」

江暖一把拽起陸然的手,絲毫不在乎燙人的煙灰落在手背上。

「你幹什麼?」

「我們比一場!反正你都要放棄了,以後我再也見不到一個能把簡明逼到背水一戰的陸然了,你跟我比一場!」

「你不是我的對手。」

「對!我不是你的對手!但我比你喜歡擊劍!我不知道多想得到爸爸的支持光明正大地站在劍道上!」

「我是男生,就算你上賽場也不可能和我做對手。」

「但是當我看見你和簡明的比賽時,我那麼那麼那麼想要成為你!我以前看簡明的比賽,沒有你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老天爺簡明真厲害,簡直就是未來的奧運冠軍,閃耀得不得了!可是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差點打自己耳光子——這傢伙總有一天是要把簡明拉下去!這傢伙會讓簡明敗北!然後我看著你!學習你的一切!你的騰空步衝刺進攻!你的弓步直刺!你的轉移還擊!我都偷偷地模仿!你每天高傲得像是在雲端,我連跟你多說一句話都不好意思!反正現在你就要放棄了!那就給我一個親身體會的機會啊!如果你連我都贏不了,那你正好可以放棄了!」

被江暖拽著的陸然發出了輕笑聲。

清冷裡帶著一絲孤獨的意味。

「你贏我?」他側著臉看著她,冷峻的五官裡帶著一絲嘲意。

「對啊!」江暖紅著眼睛說。

「好啊,我讓你五劍。也就是說你能先從我這裡拿走十劍,我就算你贏。」

「好啊!如果我贏了!你就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可以。如果你輸了,不要再多管我的事。最重要,別再學我,別再拿我當你的範本,因為簡明更合適。」陸然低下頭,掐滅了煙頭,扔進了垃圾桶裡。

那天的晚上十點,他們去了懷風的擊劍館。

所有的人都走了,館裡空蕩蕩的。

陸然打開了館裡的燈,他們在沒有觀眾,沒有裁判的擊劍館裡,開啟了第一次較量。

她拼盡全力從他那裡拿到了十分,每一劍都驚心動魄,她這輩子發誓自己沒有那麼神勇過。

她記得自己最後擊中陸然的那一劍,他站在那裡,沒有一點反應,好像他一直以來所期待的,就是被人這樣擊中。

她累得不得了,躺在地上,撈開自己的護面,由下而上地看著陸然。

她以為陸然會走掉,但是他卻躺在了她的身邊。

「如果留在國內的話,你會讀哪個大學?或者考去哪裡?」她問他,根本沒有指望他的回答。

「大概會考去帝都吧。」

「哦,那樣就能經常和簡明較量了!你還說你不熱愛擊劍?」江暖瞇著眼睛看向他。

「沒有你那麼熱愛。」

「我也想考去帝都。這樣就能在現場看見你和簡明的對戰了。」

「你是簡明的粉絲吧。」

「不是,我覺得我更喜歡你的擊劍。」江暖側過身來看向他,「你不要放棄擊劍好不好?」

「為什麼?」

「我讀書沒有你好,也沒有你長得好看,樣樣都不如你,但是只有擊劍可以。等到哪天我得到了什麼女子精英賽或者什麼什麼聯賽的冠軍,我就可以對我爸說,你看我在擊劍上不比陸然差。」

「你有本事期末考進前三考場,年級前九十名,我就不放棄。」

「考試和擊劍有什麼關係啊!而且我一直都在一百多名徘徊啊!你要我考進前三考場你這不是難為我嗎?」

「你求我啊。」

「我剛才不是求你別放棄了嗎?你還要我怎麼求啊?」

「求我教你數理化。」

「啊?」

「你爸不是說你考不進年級前三考場,絕對不會給你簽字讓你參加比賽嗎?如果是那樣,就算我不放棄擊劍,你也沒有追上我的機會。」

「那我肯定好好學習!你也不要出國!我們一起考去帝都!帝都那些大學的通信工程肯定也很好啊!你可以一邊繼續擊劍,一邊讀你想讀的專業呀!」

「如果到了帝都,那麼大的花花世界,你還能看著我說你要一直學我?如果我在那之後也一直贏不了簡明,你還能說一直模仿我?」他用看待無知孩子的眼光看著她。

「到那個時候,你不就知道了。」

——這才是那一晚,最完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