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衍之沒有坐回辦公桌前, 而是輕輕一跳, 坐在了書桌上, 低下頭來正好就能看見周夏。
他用自己的筆記本輕輕敲了一下周夏的腦袋。
「你這個學生, 可一點都不尊重老師啊。連個『請』字都沒有。」
周夏立刻瞇著眼睛露出笑臉來, 兩顆小虎牙亮閃閃的：「洛教授, 請問您有什麼看法啊？」
洛衍之揉了一下周夏的腦袋：「賀逍的那個問題, 你還記得嗎？」
「記得，問的是漢能科技的技術高管和財務專員離職的情況。」
「好，重點在於漢能的財務官是怎麼回答的？」
周夏瞇著眼睛開始回憶：「漢能的財務官說『漢能不存在人才流失的情況。漢能的待遇和企業文化一直深受員工認可。』」
「要知道, 賀逍的問的並不是漢能是否存在人才流失的問題，而是為什麼上季度有技術高管和財務專業離職。」
「所以漢能財務官並沒有回答賀逍的問題，而是用另一個看似是答案但並不是答案的回答給帶過去了。」
「對。我們業內稱這種回答為『非答案』。而且在這之後, 漢能的財務官也沒有說之後將如何避免高管離職的情況, 反而說一句『有時候人員的流動，對各個領域的發展來說, 也是好事。』」
「他想要讓大家覺得高管離職是正常現象？」
「對。」洛衍之點了點頭。
「你還有其他的評估要點嗎？」
周夏睜大了眼睛, 她發現語言真的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東西, 選擇怎樣的措辭, 就像一個人抓耳撓腮或者其他行為一樣, 也會暴露謊言。
「再比如, 當有人問那個財務官對於下季度的盈利情況是否有把握的時候，他的回答是以『坦白地說』作為開頭的。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洛衍之低下頭來，幾乎要湊到周夏的鼻尖前。
「希望聽他說話的人, 能相信他？」
「對了。獎勵你一下。」洛衍之冷不丁在周夏的鼻尖上咬了一下。
周夏捂著鼻尖向後一退, 瞪圓了眼睛看著他。
「很多時候呢，以『坦白地說』、『坦率地講』、『基本上來說』這樣的話開頭，說話的人是非常希望聽眾相信他的。但如果這位財務官對漢能科技下一季度的盈利情況很自信的話，他只需要直接回答會不會盈利就好，不需要那麼用力地要讓大家相信。」
周夏哽了一下：「我們做presentation的時候，也會用這樣的話來開頭啊。有時候這只是語氣渲染而已吧。」
「所以一兩個關鍵詞的出現，並不足以成為我判定這位財務官不自信或者說謊的證據。但是這樣引起我警惕的信號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時，它就不是巧合，也不是語氣渲染了。」
「而是他根本就不自信。」
「對了。再比如，賀逍後來又問漢能的財務官下季度的盈利增長能不能突破百分之五的時候，他的回答是『這是漢能的目標』。」
洛衍之看著她，等待著她發現漢能科技不自信的標誌。
「哦！目標！他用的是『目標』這個詞！」
「對，目標只是努力的方向而已。如果他對盈利情況自信但是又想要留有餘地的話，可以回答說『有很大的可能性能達到』、『如果沒有意外應該能達到』之類的答案。可他偏偏說『這是漢能的目標』。」
洛衍之笑了，周夏很聰明，很多東西一點撥，她就懂了。
「如果莫裡斯教授問我『你能在今年之內完成這個項目嗎』，我如果有把握但是又擔心有意外的話，我也會回答『正常情況下我能完成』，而不是回答『這是我的目標』。」
「對了。你可以回去聽聽漢能科技的盈利通話錄音，類似的跡象應該有很多。」
「你是要打兩個報告嗎？一個真的報告給我爺爺。另一個發送給其他人，等著高恆把它拿到手上？」
「準備給高恆看的那個寫好就行了。至於給爺爺的報告，我都記在腦子裡了。」洛衍之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周夏把他的筆記本攤開：「那你這些符號，是什麼意思？」
「這些符號？你說這些三角形和正方形？」
「對啊，還有這個波浪線和圈圈！它們肯定有特別的含義吧？」
周夏端著他的筆記本，很認真地看著他。
洛衍之愣了兩秒，忽然拍著膝蓋笑了起來。
「寶貝，你怎麼這麼可愛？這些符號什麼意義都沒有！我看大家那麼認真地在分析漢能的盈利通話，但是漢能財務官幾句話下來我就知道他有問題了。我無聊啊，又不能和你聊天，就只好假裝認真分析，在本子上鬼畫符了……」
周夏仍舊保持著仰著頭的姿勢看著洛衍之。
她在會議室裡竟然還覺得「鬼畫符」的洛衍之很帥？
真是瞎了眼啊！
周夏抬起筆記本，直接摁在了洛衍之的臉上。
「哎喲！你又欺負我啊！」
周夏懶得理他裝模作樣，打開門走了。
「夏夏你去哪兒啊？」
「回辦公室，上班！」
很快，洛衍之的評估報告出來了，發送給了周老和CEO陳放。
董事會向外發佈了正在和漢能科技商談收購事宜的消息，一整周都在發新聞通稿。
什麼陳放與漢能集團的CEO在德國見面的消息啊；什麼雙方的財務官一起打高爾夫等等。
對汽車行業關注的人，都能感覺到睿帆是真的要收購漢能科技了。
不斷看到類似新聞的高恆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這周本來是要飛去德國，代表沃達森和漢能科技談收購價格的，睿帆這麼一插手，漢能科技的收購價格必然水漲船高了！
這時候，敲門聲響起，賀逍的聲音傳來：「高總，我有事想和您談談，不知道您有空嗎？」
「進來。」
賀逍推開門，看了一眼高恆略微凌亂的桌面，就知道他的心情肯定很煩躁。
「高總，對於最近睿帆發佈的消息，我有一些分析必須要告訴您。」
高恆說了聲：「你坐吧。」
「根據我們所收集到的睿帆近五年的發展方向以及對外公佈的董事會決策，睿帆的重點一直都在新能源的開發上。比如鐵動力鋰電池的發展，睿帆一直走在研發前沿。」
高恆的眼睛瞇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他們不是真的想要收購漢能科技？」
「是的。漢能科技的整車平台，睿帆在五年前就有了。其他的幾個專利技術，對於睿帆來說雖然重要，但他們還有其他科技公司可以選擇，沒有必要非要和我們沃達森硬碰硬。」
賀逍的分析，高恆也不是沒想過。
「我最擔心的是，睿帆是故意來和沃達森競爭，目的就是抬高漢能科技的收購價格。」
「你是說，周老爺子在報復我當初下套，讓他們花大價錢買那個娛樂節目的獨家冠名？」高恆的眉心蹙了起來。
「我認為有這種可能。當初那個娛樂節目看似流量大，但卻很容易因為明星的行為給冠名商帶來負面新聞。」
「你認為漢能科技和那個娛樂節目一樣，也有可能會給沃達森招黑？」
高恆警覺了起來。
「是的。漢能科技這一次的盈利評估，我認為他們對下季度的盈利並不自信，他們的內部存在問題，只是我們這些外人不知道而已。所以我認為，我們可以試著暫停對漢能科技的收購。」
高恆低下頭來思考，忽然又問了一句：「這一次的盈利評估，洛衍之是不是也在聽？」
「雖然我沒有聽見他提問，但我認為他應該有參與評估。」賀逍回答。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賀逍起身，走到了辦公室的門口。
他低下頭來，呼出一口氣，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一樣，又轉過身來：「高總，你應該不會派人去睿帆，竊取洛衍之的評估報告吧？」
高恆的肩膀一緊，隨即笑了起來。
「那是不正當競爭行為，我要派人那麼做了，萬一被抓包，我就要上頭條新聞了。」
「那就好。因為洛衍之是一個非常小心謹慎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對一切商業間諜活動非常敏銳。也許他早就準備好了虛假的商業情報，等著您派人去拿。」
高恆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不用擔心。」
賀逍走了出去。
他走到了門外，吸了一口氣。
小梁跟在他的身後。
「賀先生，你怎麼了？」
「我只是覺得，做了那麼多的努力對方並不相信，很無奈而已。」
賀逍走到了陽光下，抬起頭來，閉上眼睛。
「我們盡力就好了。」
高恆安靜地坐在辦公桌前沉思著，半個小時之後，他取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盧卡斯先生嗎？我想知道，你還有沒有人安插在睿帆裡面？」
「有是有，但不在重要的位置上。洛衍之進入睿帆之後，他們就進行了一次排查。這個洛衍之很厲害，我安插的人有的被派去了子公司，有的被調離了崗位，有的直接被找理由裁員了。」
「我只需要這個人能從洛衍之的電腦裡拿到他對漢能科技的盈利評估報告。」
「如果只是這個要求，我應該能辦到。等我的好消息。」
聽到這樣的回答，高恆呼出一口氣來，覺得輕鬆了不少。
這個盧卡斯，就是高恆僱傭的商業間諜團隊的負責人。
週五的下午，周凌玥在天台上瞇著眼睛抽煙，她這個行政部主管大多時候都沒什麼大事，雞毛蒜皮的事情卻有不少。
小到衛生紙的採購，大到辦公設備的選擇。
講白了，她這個行政主管就是伺候其他部門主管的人，號稱「大內總管」。
她被無數的電話煩到要死，於是到天台來「防風」。
這時候，有另一個男人一邊拿著手機一邊走到天台邊。
「是爸爸不好，爸爸保證下一次你的家長會我一定會去！啊？不是家長會？是運動會？好好好，下次運動會我一定會去給你加油！不是運動會？那是什麼會？」
周凌玥順著那聲音側過臉，就看見了宮莫容。
此時，這個一向古板嚴肅總愛在決策會上和她叫板的男人，正低聲下氣地求著女兒的原諒。
而且每一次道歉都沒道在點子上。
周凌玥看著都覺得他可憐又可笑。
就在宮莫容皺緊眉頭，結巴著就快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周凌玥走了過去，將自己的手機屏幕遞到了他的面前。
屏幕上寫著幾句話，宮莫容看向旁邊的周凌玥，周凌玥一臉好笑的表情，向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照著手機屏幕上的字跟著念。
「那個寶貝啊，爸爸知道最近忽略你了，所以爸爸決定要好好陪你。最近加班，就是為了挪出一個假期來陪你。我們暑假去迪士尼樂園好不好？我給你拍照，晚上就住在裡面陪你看煙花，好不好？」
電話另一端傳來女孩兒雀躍的聲音。
「是不是真的啊？你不要又放我鴿子啊！你要是再不守信用，我就和你脫離父女關係！」
「我保證做到！爸爸保證做到！」
宮莫容和女兒的對話總算結束了。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氣來。
「怎麼和女兒打個電話，你都能弄得好像世界大戰一樣？」周凌玥轉過身來，後背靠著天台的護欄，好笑地問。
「我……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和小女孩兒相處……」宮莫容低下頭來，取下眼鏡。
他的耳朵微微發紅，就連額角都有汗水，手指也在輕輕顫抖。
「你不只是不知道怎麼和小女孩兒相處，女人也是。」
「啊？」宮莫容抬起頭來，一副不明就理的樣子。
「你每次在決策會上反駁我的時候，尖酸又刻薄，一點情面都沒有，好像全世界你最大，你的事情最重要一樣。」
宮莫容愣在那裡，幾秒之後，他又出現了和女兒打電話時候那種手足無措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也沒有覺得我的事情最重要，我只是……只是……」
「只是為了睿帆好。你在古代一定是一板一眼忠君愛國的典型。」周凌玥笑了笑。
她轉過身來，還想吹吹風。
低下頭來，她正好看見行政部的一輛卡車開出來。
這輛車她認識，專門是運送睿帆碎紙機垃圾的車輛。
碎紙機的垃圾一般都是一些涉及商業機密和重要決策的文件。
新員工進入睿帆的培訓，第一課就是洛衍之親自講解的企業信息保護。
其中第一條鐵則就是所有文件、合同、哪怕是草稿，都不能隨意丟棄，必須進入碎紙機。
而這些碎紙機垃圾都會由睿帆的行政部親自送去垃圾場，親眼看見被焚燒。
此刻，她看見這輛卡車駛出了整條街，當車子來到街道盡頭的時候，她發覺老秦竟然下了車，另外一個人上了卡車副駕駛的位置。
如果不是她來到睿帆的頂樓，站得高看得遠，肯定看不到老秦下車。
「周總，怎麼了？」宮莫容走了過來。
「等等……」周凌玥瞇著眼睛，腦袋也探出去。
看著她半個身子都快出去了，宮莫容緊張的要命，下意識扣住了她的腰。
「周總，你到底在看什麼啊！」
「宮莫容，我問你，去我們定點的垃圾焚燒廠的方向是哪邊？」
「西邊，應該是。」
「我看到那輛車去東邊了！」
周凌玥終於把身子收了回來，立刻拿出手機來，撥通了老秦的電話。
「喂，老秦，你去哪兒了？」
「這不是每天早晨都要去垃圾廠看著垃圾被焚燒嗎？」老秦的聲音傳來。
「哦，你現在在路上？」周凌玥問。
「對啊。周總，怎麼了？」
周凌玥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無常：「沒事兒，我的抽屜好像不大好用，上一次不是你給我弄好的嗎？就想讓你來給我看看，不過你既然出去了，那就算了。」
掛了手機，周凌玥臉上的表情沉凝。
「怎麼了？」
「沒事，我有事跟陳放說。」
說完，周凌玥就離開了天台。
當她一來到陳放的辦公室，就看見洛衍之也坐在裡面。
「你也在？」周凌玥想了想，「正好，商業情報安全也是你的管轄範圍。」
「怎麼了？」
本來還有點懶洋洋的洛衍之，聽見她這麼說，立刻直起了腰。
「我們集團的碎紙機垃圾一向都是由我們專門的卡車、駕駛員還有行政部專員雙人送去垃圾焚燒。但是今天我在頂樓，看見我們的卡車離開睿帆之後，在衡陽路和南水路交界的地方停了下來，老秦下了車，換了另外一個人上車。」
「還有呢？」洛衍之的眼睛瞇了起來。
「行駛路線也不是去往西邊的垃圾廠，而是去了東面。」
周凌玥一說完，陳放也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你是說，老秦和司機被收買了，他們賣掉了我們的碎紙機垃圾？」
「我懷疑是這樣。」周凌玥回答。
「不至於吧？買我們的碎紙機垃圾……買回去拼起來嗎？那簡直大海撈針……」陳放摸了摸後腦勺。
「沒什麼不至於。碎紙機垃圾是某些商業調查公司的收集重點。2004年1月，寶潔公司貨去了競爭對手聯合利華80多份機密文件，而大多數機密文件的來源，就是寶潔買下了聯合利華的垃圾，從裡面找到的。」
洛衍之這麼一說，陳放想不緊張都難。
「是啊，每個碎紙機都套了一個垃圾袋，就算是通過碎紙機也是切成一條一條。有心人想要把一個垃圾袋裡的文件拼湊回來，並不是不可能。」周凌玥說。
「特別是最近我們還在和沃達森競爭收購漢能科技……絕對不能出岔子！」陳放拿起電話，「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保衛科，調查老秦和司機！」
但是洛衍之卻一把扣住了陳放的手：「不用打了。這件事我們三個人知道就行，不需要再有第四個人知道了。」
「你什麼意思？」陳放抬起眼來看向洛衍之。
洛衍之的嘴角扯了起來：「把我們想要給對手看的資料，放進碎紙機的垃圾裡面就好。我們的對手花了這麼多錢，我們總要讓他們『物超所值』吧？」
洛衍之這麼一說，陳放的手也鬆開了。
「如果我沒猜錯，買我們碎紙機垃圾的，應該就是高恆的人。」
「是啊。高恆不是僱傭了一支商業調查小組嗎？根據我的消息，這支小組的頭兒是一個叫盧卡斯的人。他擅長安插商業間諜、情報竊取、跟蹤竊聽等等。反正怎麼不入流，就怎麼來。」
洛衍之一說完，陳放立刻緊張了起來。
「我這裡沒有裝竊聽器吧？還有我的電話線路沒被竊聽吧？」陳放有點坐立難安。
「放心，竊聽器是不可能的。我已經通知了保安部，每天早晨都要派人到各個高管辦公室檢查有沒有安裝竊聽器。」
陳放呼出一口氣來。
「你想要利用這個盧卡斯的調查小組？」周凌玥問。
「是的。我對漢能科技做了一份盈利評估，正想著要怎麼讓高恆拿走呢。現在既然知道，有人正在翻我們的垃圾箱，那我們放垃圾箱裡送給高恆就好了。」
洛衍之一說完，陳放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