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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輩子

自從舒無隙來到他的身邊, 路小蟬每一頓都吃的肚皮圓滾滾, 沒有摔過一跤, 沒有著過一次涼。

「他說要請我嘗一嘗酸甜苦辣, 他想知道我最喜歡的是哪一種味道。」舒無隙不緊不慢地說。

「誒?為什麼?你直接告訴他就好了啊!」

「我長大的地方東西很少, 只有一種食物, 所以我不知道其他的味道是怎樣的。」

「什麼?」

路小蟬心想, 你到底是在什麼地方長大的啊,怎麼會不懂味道?

「我嘗過了每一種味道,我對他說這些都是甜的, 我都喜歡。他就生氣了,說我敷衍他,一整天不理睬我。」

路小蟬想了想, 也許就是舒無隙沒有嘗過味道, 所以把各種味道搞混了。

「無隙哥哥,你知道什麼是甜味嗎?」

「我不知道。那天他餵我吃了一顆糖, 對我說『這種心裡面覺得高興, 還想一直含著的味道就是甜味』。」

「糖當然是甜的。」路小蟬撓了撓耳朵, 心想到底是哪兒出錯了呢?

「可是, 只要是他餵給我的, 我都覺得心裡面高興, 都想一直含著不要消失,難道它們不都是甜的嗎?他為什麼要生我的氣呢?」

舒無隙的聲音裡帶著一點眷戀,一點不捨, 還有一直以來的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路小蟬的眼睛卻燙得很。

「那你有沒有對他說呢?告訴他『因為是你餵給我的, 所以我吃什麼都覺得是甜的』。」

「我沒有說。因為我說什麼他都嚷著要回家。」

路小蟬把自己的膝蓋抱得緊緊的,悶著腦袋說:「那以後再見到他,一定要把這句話告訴他。他不會生你的氣,只會後悔當時沒理你。」

「真的嗎?」

「嗯,真的。」路小蟬故意側過臉去,怕舒無隙看見他的眼睛就快掉麻油了,用袖子用力抹了一把,又問,「就這個你不懂嗎?還有其他的嗎?」

「還有,我陪他玩捉迷藏……」

「等等,你還會和人玩捉迷藏?你等的那個人是個小孩吧!」

「他有六百年的修為。」

「哦……那就是個老人家……我聽人說,老人和小孩兒都一樣,要人哄著。」

「可我不會哄人。」

路小蟬歪了歪嘴,心想什麼啊。

你還不會哄人?你多會哄我啊!

「你怎麼個不會哄人法?」

「我每一次找到他,他都很生氣。」

「我估計吧,是出在你找到他的時間上。你是不是每次都讓他貓了很久,腿都麻了,還沒找到他呢?」路小蟬摸了摸下巴,很有經驗地說。

「不是,我每次他一躲好,我就立刻找到他了。」

路小蟬這就不明白了:「什麼?立刻就找到?你們玩捉迷藏的地方肯定特別小吧?我跟你說啊,捉迷藏這個遊戲,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你找到他的過程不能太長了,讓人貓在那兒難受。也不能太短了,完全就享受不到被你尋找的樂趣啊!」

唉,兄弟啊,我都想給你鞠一捧同情淚了。

你這樣子,我估計你等的那個人真被你氣得再也不願回來……跟你玩捉迷藏了。

「他的靈氣和別人的不同,我閉上眼睛都知道在哪裡。而且我每次都想立刻馬上就再看見他,可每次他被我找到了就不高興了。他大概不想看見我吧……」

舒無隙的聲音還是那樣,聽著一點波瀾都沒有。

路小蟬甚至可以想像,那一刻的舒無隙把對方找到,心裡懷著怎樣言語不得表達的喜悅。

也許他的臉上沒有笑意,也許他的聲音也是硬邦邦的「我找到你了」,所以那個被他找到的人是多麼的不甘心和不耐煩啊。

「無隙哥哥,下次你再和他玩捉迷藏,你就稍微讓他多躲一段兒時間,如果他被你找到了還是不高興,你就把心裡話告訴他『因為我想立刻就看見你啊』。」

「原來是這樣。」舒無隙彷彿在沉思。

路小蟬卻覺得他很可愛,這樣的事情竟然都能讓他困擾和想不明白。

「那麼小蟬,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夠不夠長?我讓他躲了這麼久再找到他,他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對嗎?」

那聲「對嗎」和舒無隙平常冷淡的語調不同,輕微地上揚著,就像某種期待。

而此刻,路小蟬的心頭也有了某種期待,因為舒無隙說過,他們是故交。他隱隱覺得自己就是舒無隙口中的那個他,否則舒無隙此刻為什麼會對他這麼好?

但是如果問舒無隙「我是不是你等了很久的那個人」,他若是回答「不是」,路小蟬知道自己會哭出來。

「他會很生氣的。」路小蟬說。

「為什麼?」

「因為一千多年太久了,你就該立刻馬上找到他。」路小蟬的唇角勾了起來。

「可是你剛才不是還說……」舒無隙的語速比平時快了一點點,雖然只有一點點,路小蟬知道他著急了。

也許是著急辯解,也許是著急其他的。

「因為如果我是他,我一定會想立刻馬上見到你。」路小蟬歪著腦袋,他這輩子說話沒有這麼認真過。

「所以,我果然又錯了。」

路小蟬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手腕上的鎖仙綾立刻就被拉緊了。

「你要去哪裡?」舒無隙仰起頭來,路小蟬覺得他的表情一定像孩子一樣。

「沒什麼啊,我就想起來動一動,老這麼坐著多累啊。要不你帶我下去走走吧。」

「好。」

街市上人很多,明明兩人之間繫著鎖仙綾,舒無隙卻收的很緊,可是每當路小蟬就要撞上他的時候,他又會用另一隻手擋住路小蟬的肩膀。

路小蟬已經無所謂他不讓自己碰到的理由了,因為除了這一點稍微不如人意,路小蟬覺得舒無隙哪裡都特別好,就連話短都是優點——直截了當不費勁兒啊!

他們路過一個涼茶小攤兒,路小蟬想到自己最近吃的東西都是烤餅、烤肉什麼,容易上火,他腦門兒上都長了一個小豆子了,於是對舒無隙說:「無隙哥哥,可以給我買碗涼茶,消消火唄!」

「嗯。」舒無隙遞出了幾文錢給賣涼茶的大娘。

大娘舀了一碗,舒無隙接過來,端給了路小蟬。

路小蟬吹了吹,只抿了一小口,就苦得他小臉皺了起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抬起了碗:「要不你嘗一嘗。這個就是苦的,從舌頭尖兒到喉嚨裡都特別難過的味道。」

有這麼明顯的苦味,舒無隙應該能把它和其他味道分開。

感覺到碗的另一頭微微向下壓了一下。舒無隙大概飲下了一小口。

「它不是甜的嗎?」

「甜的?你舌頭是真有問題吧。」路小蟬抿了一口,還是那種腮幫子都跟著發苦的味道。

「因為是你餵給我的,我想要一直含著,所以……不該是甜的嗎?」

路小蟬愣了愣,隨即笑了:「你還學的挺快的啊!我才教你一遍,就說的溜溜的了!既然是甜的,你還想喝,那就再多喝幾口啊!」

他本來是開玩笑的,舒無隙真的低下頭,又喝了一大口。

路小蟬不知道怎麼的心疼了起來,把藥碗往旁邊一挪:「可不能再給你喝了!你這一看就是不上火的主兒。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路小蟬把那碗涼茶咕嘟咕嘟喝了個碗朝天。

擦了擦嘴,他忽然發覺這苦到讓人想哭的涼茶,回味是一陣綿甘。

將茶碗還了回去,路小蟬往麓蜀背上爬。

這十幾日下來,他們之間也有了種默契,只要路小蟬抬起右腿,舒無隙就彎下腰,扣住他左腳的腳踝,往上一抬,輕而易舉就把路小蟬給推了上去。

路小蟬剛要低下頭說話,舒無隙就把他別在腦袋後面的面具翻到了正面,輕輕壓在了他的臉上。

他還是不高興別人看見路小蟬的臉。

「舒無隙……」

「嗯?」

「你說我還能長高麼?」

路小蟬心想自己總不能一輩子扒拉不到麓蜀的背上,都得靠人推他一把吧?

「會的。」

兩個字而已,路小蟬聽了心裡歡喜。

「但你現在這樣最好。」舒無隙又說。

路小蟬晃了晃鎖仙綾,笑了起來:「現在這樣怎麼可能最好?你不可能一輩子扶我上馬吧?」

「有何不可?」

路小蟬愣了愣。

他從來不信一生一世的承諾。

老叫花子說會帶著他這個拖油瓶一輩子,還不是吃了顆花生米就嗝屁了?

任二娘也對著屠戶王大勇發過誓,一輩子不再水性楊花,還不是到處留情?

一輩子太長,變化太多了。

但是如果舒無隙是仙門宗聖,得道了自然長生不滅。

路小蟬的一輩子對於舒無隙不過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如果是我的一輩子,應該還好。」

等他成了皺巴巴的老頭子,舒無隙大概還是現在這副模樣。

「我說的,是我的一輩子。」

舒無隙的聲音不大,路小蟬卻聽得清清楚楚。

隔著齊天大聖的面具,路小蟬知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了,有的就粘在了面具裡面,有的滑到了下巴上。

路小蟬知道,舒無隙和老叫花子不一樣,和壬二娘之流更加不一樣。

他說的一輩子,就是真真切切的一輩子。

自己莫不是拯救了蒼天大地,才有了舒無隙為他鞍前馬後。

他們離開了這個鎮子,又行入了山明水秀之地。

路小蟬的耳邊是蟲鳴鳥暢,就連吸入肺腑的氣息都清新中帶著幾分靈秀。

漸漸地,他聞到了屬於中藥的味道。

但是這種中藥味道和他路過藥材鋪子聞到的不一樣,並不會濃郁到一下子讓人聯想到病痛之苦,而是裊裊清靈,騰煙而起,化作晴雪墜落在路小蟬的鼻尖。

他忍不住拉了拉鎖仙綾:「舒無隙!我們是不是……是不是快到太凌閣了?」

「嗯。」

舒無隙的一聲應和,讓路小蟬沒來由緊張起來。

那可是太凌閣啊!天下醫道正宗,醫聖離澈君的仙門!

路小蟬想像著亭台樓閣在仙靈寶境中若隱若現,醫仙藥修絡繹不絕……心跳都快了幾分。

傳聞太凌閣的閣主昆吾,就是離澈的師兄,他有三千年醫道大修,不僅僅經歷過無意境天之戰,四方劍宗見到了他,都得低頭尊稱一聲「仙聖」。

「我……我還以為……太凌閣會在像是無意境天那樣高聳入雲的靈川之巔呢!沒想到竟然只是在這樣一處尋常的山裡!」

路小蟬已經聽到了水車的聲音,吱吱呀呀,還有水滴子的聲響。

側著耳,路小蟬聽到每一滴水經歷了重重塵埃,墜落在葉片之上,葉子受了力,被壓低了,又忽而抬起,那滴水順著葉脈流進了半截竹筒裡。

週而復始,彷彿永無停止。

「這座山,名叫『抱月山』,山的一面是墜星湖。另一面是還日林。我們就是從還日林進來的。」

「這裡這麼好找,是不是經常有人來求醫啊?」

路小蟬心想,可別自己治個眼睛,排隊都得排上一輩子啊!

「不會。墜星湖內住著靈獸氿鰩,凡夫俗子渡不了。還日林中設了玄門遁甲之術,修為不至『借勢』之境的,參不透其中玄妙,就會一直被困於林中。」

「我們已經穿過了還日林,那就是說……」

「就是說,我們已經到了。」

舒無隙一點都沒有即將見到昆吾的興奮,甚至對於這樣的大修,也沒有什麼非常敬重的意思,這就說明要麼舒無隙的修為比三千年大修的昆吾還要久,要麼他們很熟,舒無隙不需要對昆吾太客套。

路小蟬伸著脖子聞了聞,除了丹藥的靈郁氣味,他還嗅到了一點熟悉的煙火氣。

好像是油炸花生米?

紅油辣子雞?

還有一壺老燒?

這搭配……怎麼這麼熟悉?

舒無隙抬起手,麓蜀就停下了腳步,就地趴了下來,乖巧的很。

路小蟬嗅了嗅,還有茅草和皂莢的味道。

這裡肯定沒有氣勢恢闊的亭台樓閣,如果沒猜錯,就是一間尋常的茅草屋!

不不不,他看不見,只能聞著,也許這間茅草屋非常大?

可是,他已經聽見老母雞咕咕咕咕咕,帶著一群嘰嘰嘰嘰小雞踱步的聲音了。

舒無隙的指尖一彈,一道靈氣碰上了茅草屋屋角上的六角風鈴,鈴聲和路小蟬想像的清脆不同,而是空靈又持重,才響了一下,茅草屋的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懶洋洋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竟然是老朋友來了,請進!請進!一起嘗嘗我剛做的辣子雞!」

路小蟬整個人都僵在了麓蜀的背上,完全忘記了下來。

倒是舒無隙來到了路小蟬的身側,扣住了他的腰,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給抱了下來。

舒無隙放開了路小蟬,拉著鎖仙綾,跨進了茅草屋的門。

隨著舒無隙跨進去,路小蟬的腳觸上地面,便能感受到這其中別有洞天,空靈雅曠。

茅草屋竟然是無盡的虛空疊加。

四面牆壁上是層層藥櫃,從地面立起,高聳入天,仰面望不到盡頭。

這些藥櫃被某種籐蔓纏繞攀附著,它們就是靈藥的看護者。

無數仙童藥修腳踩著這些籐蔓,它們不斷生長蔓延,承托著這些醫修去到他們想要去的藥閣前。

從舒無隙走進來的那一刻,這些醫修紛紛停下了手中的事,轉過身來朝著舒無隙的方向,低頭行禮。

這種謙恭,路小蟬哪怕看不見都能感覺到。

這個空間似乎能無邊延伸,又似乎能瞬間只有方寸大小。

因為路小蟬聽見了四周人都異口同聲喊了一句:「師尊。」

昆吾的腳步從遠處邁出,可是落地之時,已經到了他們的面前。

昆吾看起來二十四、五,神采靈俊,眉如墨染,週身仙靈之氣如同流瀑,他一身青色長衫如同將萬川靈雋著上了身,只是接近他而已,路小蟬就覺得身心俱沁。

「哎呀!原來是劍……」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彷彿看見了什麼極為驚訝的人或者物,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但是路小蟬卻歪過了腦袋,這個人說話的聲音……怎麼……怎麼那麼像……

「老叫花子?」

他不是被花生給噎死了麼?

昆吾睜大了眼睛,從最初的驚訝轉成了憤怒,他揚起手來,一道大咒從頭頂直落而下,瞬間靈湧如急湍,整個寧和的空間扭曲成了漩渦,就連四面的藥櫃都發出震動的喀啦卡啦的聲響。

萬千藥櫃齊鳴,如同萬馬奔騰,浮沉飛踏入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