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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鴉渡(完結)

陸遠從來沒擁有過眼下這樣的深度睡眠, 他睡覺一直很淺,輕微的響動就會讓他驚醒。

而這一覺,他卻睡得很沉,那纏繞了他十多年的相同夢境, 在這一覺裡走到了盡頭。他輕輕地推開門,看到了那雙手的主人。

「你回來了。」

他分不清這是肖雨的笑容還是七太太的,總之她正對著他微笑著,隨著他邁進齊家院門的一瞬間, 周圍的一切都黯然了下去, 消失在茫茫色夜裡。

陸遠不願意再醒來,齊弘文已經離開, 他卻不想再面對之後沉重的現實,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就這樣一直睡下去, 永遠不要再睜開眼睛。

但他還是醒了過來,這就像被早已經定下的軌跡,無輪怎麼樣迴避, 都躲不開。

「醒了?」孟凡宇沉穩的聲音傳來。

陸遠偏了偏頭,就像是無數次他在孟凡宇家睡覺醒來時的那樣,他看到孟凡宇正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 抽著煙看他。

「嗯, 」他動了動身體, 這種運動過程的酸痛感他以前曾經有過, 只是這次更加強烈了, 他看看孟凡宇,「你……沒事了?」

「你還有閒心管我呢,」孟凡宇起身過來,在他胳膊上捏了捏,「感覺怎麼樣?」

「累死了,」陸遠閉上眼睛,「我以為我再也不用醒過來了。」

「你不願意再醒過來了?」

「嗯,太累了。」

「會有你不再醒過來的那一刻的,」孟凡宇笑了笑,「他呢?」

陸遠知道孟凡宇問的是齊弘文,他心裡抽了抽,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指了指自己的頭:「他在這裡。」

「他還是這麼做了。」孟凡宇似乎鬆了一口氣,坐在了床沿上。

「我該叫你孟凡宇……還是吳澤之。」陸遠輕聲問。

「那得先知道你是陸遠還是齊弘文。」

陸遠歎了口氣:「凡宇,你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吧,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你知道你手上的東西,是做什麼用的了嗎?」孟凡宇沒回直接回答,看著陸遠手裡一直緊握著的縛靈瓶。

「也許吧,」陸遠抬起手,看著恢復了正常狀態的瓶子,「蘇墨的執念?恨?愛?」

「這是蘇墨存在的唯一方式。」

「如果還給你,你會用它來做什麼?」

「送走他。」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陸遠坐起來看著孟凡宇,蘇墨寂寞清冷的背影和充滿著恨與不甘的眼神如同刻在了他心裡一般,讓他無法釋懷,「他只是想……」

「陸遠,他想要的東西已經沒有了,齊弘文已經不在了,消失了,殘存在你身體裡你腦子裡的,只是齊弘文的記憶憶和情感,而你不是他。」

陸遠沉默了。

「蘇墨已經沒有留在這裡的理由,他從一開始不肯離開,就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恨,」孟凡宇的聲音不帶什麼感□□情,平穩而地低沉,「血咒一旦施下,他就和那些因為他的詛咒而無法離開的人一樣,經歷同樣的恨和痛苦。」

「這就是代價嗎。」陸遠的聲音很低,幾乎輕不可聞。

「陸遠,蘇墨和齊弘文,」孟凡宇站了起來,走到窗前,「不是我的敵人,我之所以用了近百年的時間想要送走蘇墨,只有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他們是我的朋友。」

「你是渡守。」

「如果我可以選擇,我寧願做為一個普通人,在他們離開後的某一天,像一個普通人那樣變老,死去,」孟凡宇嘴角挑出一個微笑,「沒有什麼事,比讓朋友恨你更可怕。」

「你沒得選擇,對嗎?」

「沒有人告訴我可以選擇,龐七一開始就沒有對我說實話……所以,在我失去瓶子之後,我也同樣不會讓他選擇。」

陸遠看了看手裡的瓶子:「這個是怎麼到我手裡的。」

「弘文想要,就給他了,」孟凡宇說得很輕鬆,就彷彿這並不是延續他力量和生命的東西,而只是一個普通的玩具,「至於怎麼到的你身上,你自己應該知道吧。」

「我們倆能認識,不是偶然吧……」

「我必須跟著瓶子。」

「我明白了。」陸遠突然覺得心裡有些空。

「陸遠,」孟凡宇笑了笑,這種溫和的笑容,陸遠十幾年裡看過無數次,卻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他覺得難以割捨,「沒有人可以在一起呆了十幾年而沒有任何感情,我對你就算是在演戲,那也已經入戲了。」

「你是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

「我是可以為你去死的朋友。」

陸遠理清了頭緒了,看著站在窗邊已經不再說話的孟凡宇,他下了床走過去,將手裡的東西遞到孟凡宇眼前:「拿去,送走蘇墨。」

孟凡宇轉過身來,卻並沒有接,只是盯著陸遠看了很長時間才慢慢開口:「有件事,我想也許你還沒有弄明白。」

「什麼事?」

「蘇墨被送走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這事過去了,我該重新開始回到我正常的生活軌跡上,假期也到了,該回去上班了……」陸遠突然想到什麼,他看著孟凡宇,「你呢?」

「我?」孟凡宇又點了根煙,目光有些游離,「我自然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就是說,你也會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也不完全是這樣,我可以……在生死之間……送你一程。」

陸遠扭開頭,鼻子有點酸,他不想讓孟凡宇看到他忽然之間有些發紅的眼睛。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和孟凡宇會有這樣的對話,會面臨這樣的隔著生死的離別,孟凡宇沒有消失,沒有死去,他一直在某個地方,自己卻再也見不到他,哪怕用死亡做為代價,也只能換來輪迴之前的那一剎那。

「這太殘忍了……」陸遠輕輕開口,「太殘忍了。」

「我說的,你還沒有弄明白的事,」孟凡宇拍拍他的肩,「你想聽嗎?你可以有選擇。」

「是什麼?」陸遠迅速地回過頭。

「你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想得到這個瓶子嗎,縛靈瓶有很多,這並不是世間唯一的一個。」

「因為裡面裝的東西嗎?」

「是的,這個瓶子裡裝過很多人的靈魂,很多愛,恨,不甘,但從來沒有裝過蘇墨這樣的靈魂……」孟凡宇瞇縫了一下眼睛,「他不是普通人,本身就有超出常人想像的力量,我這麼說你能懂嗎?」

「你是說蘇墨的靈魂很強大。」

「嗯。」

「然後呢?他的靈魂讓這個瓶子與一般的縛靈瓶不同,那又怎麼樣?」陸遠有些不解。

孟凡宇摸了一下陸遠手中的瓶子,瓶子隨著他手指的撫過發出一連串閃爍著的暗黃色光芒,他的手指一離開,光芒便消失了:「它能創造一個世界。」

「什麼?」陸遠愣住了。

「你有沒想過,」孟凡宇看著陸遠的眼睛,「你是一個從來都不存在的,你不存在,韓旭不存在,彭安邦不存在,你和你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存在……」

「這不可能!」陸遠打斷了孟凡宇,同樣的話,齊弘文也對他說過,虛妄。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說法,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包括自己,這讓他不僅僅是痛苦,而是難以忍受的絕望。

「你知道,人的大腦有多強大嗎?」孟凡宇在床上坐下,靠在牆上,「如果有不願意面對的現實,完全可以用強大的想像力給自己造一個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

「你是想說,蘇墨就是這樣?可是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都是,怎麼可能是蘇墨夢裡的人!」陸遠有些激動。

「蘇墨不是普通人,他當然不會去造一個夢,他怎麼可能僅僅是造一個夢?」孟凡宇坐到陸遠身邊,「他造出來的,是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裡有他恨的人,有他愛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能讓他實現計劃的一切。」

「我聽不懂,他如果有這樣的能力,他去造一個世界讓所有他恨的人死掉,讓齊弘文活他,他們兩人在那裡生活就可以了,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造出這樣一個空間來!」

「他沒有實體,齊弘文也沒有……」孟凡宇按住陸遠的肩膀,輕輕地捏了捏,「他們只是靈魂,只是某種精神力量,蘇墨需要一個空間來一步一步實現他的計劃,而無法做到直接擁有一切。」

「凡宇,」陸遠有些艱難地開口,「我是一個從來沒有存在過的人?我的記憶,我的生活,我所有的痕跡,都是從來不存在的?我只是一個活在沒有人知道的精神空間裡的人?」

孟凡宇沒有說話,只是歎了一口氣,摟住了陸遠。

「你讓我怎麼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我有喜怒哀樂,我有愛恨情仇!你現在告訴我,我只一個別人憑空想像出來的存在,你讓我怎麼接受……」陸遠聲音不控制地顫抖著。

「我不該告訴你這些,這是我唯一能選擇的,旁觀者或者是參與者,」孟凡宇抬起左手,將掌心對著陸遠,掌心上觸目驚心的黑色紋路已經開始發紅,「我說得太多了……」

「這就是我的選擇嗎?」陸遠握住孟凡宇的手,看著他,「選擇是在這個虛妄的空間裡繼續生活,還是毀掉這一切?」

「是的。」

「如果蘇墨被送走,那麼由他的精神力量衍生出來的這一切不也就會隨之消失嗎?」

「這一切的中心不是蘇墨,」孟凡宇指了指他手上的瓶子,「是它。」

「蘇墨人呢?」陸遠看著手裡的瓶子。

「不知道,還在19號吧。」

「你還有多少時間,我是說……」陸遠碰了碰孟凡宇手上的黑色線條。

「誰知道呢,也許一天,也許兩天,也許下一秒,」孟凡宇笑笑,「我已經……沒有什麼牽掛了。」

「你在這裡等我回來,」陸遠站起來,看著孟凡宇,「你答應我,在這裡等我回來。」

「好。」

19號消失了。

陸遠回到19號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廢棄的水庫,卻也沒有七家園子,陸遠熟悉的一切都從眼前消失了。

他看著一望無際的海棠花有些出神。滿眼都是海棠,空氣裡瀰漫著濃濃的海棠花香。齊弘文對於這種香味殘存的記憶還留在陸遠的腦海裡,他幾乎無法分辯這種熟悉而痛苦的滋味究竟是源於齊弘文,還是他自己。

「蘇墨,你在嗎……」陸遠慢慢向這漫天的海棠走去。

身後伸過來一雙手,輕輕纏上了陸遠的腰。

蘇墨的氣息貼著他的脖子傳遞過來,陸遠想回頭,卻被蘇墨制止了:「別回頭……」

「為什麼,」陸遠握住蘇墨的手臂,「你要殺掉我麼?」

「不用了……你已經殺掉了我……」蘇墨輕輕笑了。

「你會走嗎?」

「會的,我不得不走了。」

「我想看看你。」

「不要,我已經不是你見過的那個蘇墨了,不要回頭。」

蘇墨的身體不再是冰冷的,而是帶著暖暖的溫度,就像第一次為他按腰時的那樣溫暖。

「對不起,」陸遠閉上眼睛,「我知道你不想這樣走。」

「我會……回來的……」蘇墨的唇在陸遠的脖子上輕輕點了一下,手滑開了。

陸遠回過頭,身後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蘇墨,甚至隨著他手的抽離,海棠花也開始漸漸變得模糊不清,花香淡去。

「都要消失了嗎……」陸遠站在原處,看著在他眼前慢慢溶進空氣之中的事物,苦澀滿心。

他走在中山路上,這裡有他看了很多年的景色,店舖,商場,花壇,公園,熙熙攘攘的人群。

你們都是假的嗎?和我一樣,都是不存在的人……

陸遠看著這些真實的,或笑著或怒著或淡漠著從他身邊經過的人,心裡空蕩蕩的。他走進路邊的一家藥店,出示了工作證,買了一瓶藥。

從藥店出來之後,他平靜了很多,既然已經決定了,不論是什麼樣的結局,都面對吧。

韓旭正蹲在院子裡對著一盆快枯了的月季發愣,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眼睛一下瞪大了,撲到陸遠面前,抓著他的衣領就喊:「你搞什麼!你玩失蹤也先給我打個招呼啊!哪都找不到你,電話還他媽關機……」

陸遠看著一臉焦急的韓旭,有些心疼,伸手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我一定不會再這樣了。」

「哥你沒事吧?」韓旭拍拍他的臉,「你可從來沒有這麼主動過啊。」

「不習慣麼?」陸遠鬆開韓旭,笑了笑,往屋裡走去,「今天有安排嗎?」

「沒安排……你沒事吧?你說要去找蘇墨的,找了沒?事情怎麼樣了?」韓旭跟進屋裡,給他拿了罐啤酒。

「已經處理完了,」陸遠接過啤酒,看著韓旭,「所有的事都處理完了,都結束了。」

「結……束了?」韓旭愣了一下,半天沒明白。

「你別問了,我很累,現在不想說這些,我就想放鬆一下,你今天有沒有安排,沒安排我們出去轉轉,開車去你想去的地方轉轉。」

「……你真沒事了?」

「嗯,去玩嗎?」

「我想去爬山,當然是開車上去,我好久沒有登高望遠了……」

「走。」

這是這座城市最高的山,站在山頂能俯瞰城市全貌。陸遠和韓旭站在山頂的觀景台上,看著在夕陽下閃著金色光芒的城市建築。

「說真的,這是我第一次到山頂,剛到這裡的時候就想來,一直沒有機會。」韓旭心情很好,站在觀景台的欄杆上,衝著下面喊了一聲。

「別摔下去了,」陸遠扶著韓旭的腿,看著他臉上開心的笑容,一陣陣無法形容的悲傷湧了上來,「你掉下去我可拉不住你。」

「我說,哥,」韓旭低頭看著他,眼睛裡全是笑,「這算不算是那什麼?」

「算。」

這是最後一次了。

韓旭無論想要什麼,陸遠都會陪他去做。爬山也好,看電影也行,哪怕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他都沒有拒絕。

吃完宵夜之後,韓旭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你今天心情很好啊,陪了我一整天居然沒有抱怨,要放在平時,估計早就煩死了要回去了吧。」

「開心麼?」陸遠笑了笑。他如果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他絕對不會拒絕韓旭的任何要求,而現在,他卻只能忍著心裡的痛苦,裝做開心地看著韓旭。

「廢話,腿都快斷了還是很開心啊。」

「累麼,送你回去吧。」

「不是該我送你麼?」

「我去你那坐坐。」

韓旭坐在沙發上,看著陸遠忙著給他煮果茶。他認識陸遠這麼久,第一次看到陸遠這樣,他是連麵條都不會煮的人。韓旭覺得陸遠肯定有什麼事沒有告訴自己,但也沒有細問,他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陸遠煮好了果茶,看著酒紅色的液體,他突然有些矛盾,但很快又壓了下去,這不是我們的生活,不是屬於我們的世界。他轉頭看了一眼韓旭,韓旭正在看電視,沒有注意他這邊。

拿在手裡的藥瓶有點沉,他想了想,倒了幾片到果茶裡,用勺子輕輕轉著,看著白色的藥片慢慢溶解在了水裡。

……

「唉呀,你難得這麼貼心一回,」韓旭躺在沙發上,眼皮直打架,「我居然困成這樣……」

「今天轉太多地方了,累了,你睡吧。」陸遠坐在他身邊。

「我真不知道怎麼這麼困,我平時熬夜也不會這樣。」韓旭揉揉眼睛。

「睡吧。」陸遠看著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地低下頭去,吻在了韓旭的唇上。

韓旭睡著了,臉上很平靜。陸遠捏了捏他的下巴,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再見。」

陸遠回到孟凡宇家時,屋裡沒有開燈,孟凡宇坐在沙發上,月光從窗外撒進來,鋪在他的身上。陸遠有一瞬間,覺得坐在那裡的是蘇墨。

「凡宇?」

「嗯。」

「我回來了。」

「你做出決定了?」

「是的,你早猜到了我會怎麼選吧,」陸遠笑了笑,「你太瞭解我了。」

「我這十幾年就圍著你過呢,怎麼會不瞭解你。」

「我該怎麼開始。」

「過來。」孟凡宇伸手左手,掌心向上,一叢小小的黑色火焰從他的掌心騰了起來。

「好漂亮……」陸遠呆住了,這黑色的火焰像是能燒到他心裡去,讓他忍不住地顫抖。

「現在就可以了,開始吧。」

陸遠走過去,從脖子上取下吊墜,看了孟凡宇一眼,把吊墜放進了他掌心的黑火之中。

「我覺得,我還是活過的,至少你能證明,我曾經存在過。」

「是的。」

「你會忘了我嗎……」

「不會。」

「我會輪迴嗎?」

「會的。」

「那麼……」

「我會在那裡等著你,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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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此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