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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羅姐說話很慢, 輕言細語, 開著車從機場送他們去酒店的路上,一直隨意地聊著, 程恪跟她說話的時候覺得很放鬆,但坐在他身邊的江予奪卻始終有些僵硬,這種身體信號程恪能很明顯地感受到, 抗拒和緊張。

程恪一直握著他的右手, 指尖在他掌心裡輕輕搓著。

車在酒店門口停下時,江予奪抓緊了他的手指。

「我下午和晚上都有時間,」羅姐回過頭笑著說, 「如果想明天聊, 也沒問題, 這兩天我休假的,地點看小江的習慣吧。」

「好的, 」程恪點點頭, 「我提前給您打電話。」

他們下車之後羅姐沒有多停留,車開走了, 江予奪輕輕舒出一口氣。

「我們先把東西放了,」程恪往裡走, 「休息一下,什麼時候約羅姐出來你決定就行。」

「下午,」江予奪跟在他身後, 說完下午又很快改了口, 「晚上。」

「嗯。」程恪點頭。

「不, 下午。」江予奪又說。

「好。」程恪還是點頭。

在前台辦入住的時候江予奪又輕聲說:「現在……」

「現在?」程恪有些吃驚,趕緊擺了擺手,「不用這麼著急,下午晚上挺合適的。」

「現在去吃點兒東西,」江予奪說,「我餓了。」

「哦。」程恪看著他,點了點頭。

江予奪明顯對這個城市很熟悉,帶著程恪去吃午飯的時候還能聽懂司機說的方言。

程恪很想問問他是不是在這裡生活過很久。

但沒敢問,他不知道這裡是江予奪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還是他度過童年的地方。

江予奪沒有帶他去吃有本地特色的食物,只是帶著他去了一家普通的西餐廳,每一個城市都會有的那種。

「熱嗎?」江予奪問。

「還行,」程恪把外套脫掉,「我這件外套挺薄的。」

江予奪沒有再說別的,點了吃的之後就一直埋頭吃,沒有再抬過頭。

程恪卻沒有什麼食慾,吃了幾口就停了,喝著水看著江予奪。

江予奪吃光自己盤子裡的牛排,又把程恪沒動幾口的那盤拿過去吃光了,然後才一抹嘴,靠在椅子裡輕輕歎了口氣。

「吃飽了嗎?」程恪問。

「嗯,」江予奪點點頭,「撐了。」

「餓了可以再吃,」程恪笑了笑,「非得一次吃成這樣。」

「萬一餓了沒找到吃的呢,」江予奪也笑了笑,抬眼看著窗外,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程恪。」

「嗯?」程恪跟著也往外看,外面的天有些陰,行人很多,車來車往的。

「如果羅姐跟說了什麼,你會相信嗎?」江予奪收回視線看著他。

程恪猶豫了一下:「我會自己來判斷。」

「如果我讓你不要相信她,」江予奪說,「你會聽我的嗎?」

程恪愣住了。

「信她的,」江予奪咬了咬嘴唇,「不要聽我的。」

程恪過了很長時間才點了點頭,聲音很低地應了一聲:「好。」

江予奪打電話跟羅姐約了三點半,就約在了離酒店不遠的一家咖啡店裡。

「可以擼貓,」江予奪說,「那個店裡有十幾隻貓,什麼花都有。」

「嗯。」程恪應著。

「你們聊的時候我就不聽了,」江予奪說,「我去玩貓。」

程恪沒說話,過去摟緊他,偏過頭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沒事兒的,無論今天我跟羅姐聊了什麼,我們的關係都不會變。」

「嗯。」江予奪點點頭。

「我會幫你,會救你。」程恪說。

「嗯。」江予奪低頭把眼睛壓在了他肩膀上。

咖啡廳下午客人很少,只有外面露台有兩桌,屋裡是空著的。

程恪和江予奪提前了二十分鐘進店,挑了靠窗的角落坐下,江予奪沒等羅姐到,就走開了,去洗了個手,坐到了對面窗邊的桌子前逗著貓。

程恪沒有攔著他,只是看著在旁邊窗台上打盹兒的一隻小貓出神。

羅姐三點半準時進了咖啡廳,程恪起身,突然有些緊張。

「我是不是來晚了?」羅姐笑著走過來。

「沒,我們提前來的,」程恪給她拉了椅子,「想找個合適的桌。」

再想接羅姐外套的時候,羅姐笑著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手不方便,坐著吧。」

程恪坐下,往江予奪那邊看了看,江予奪背對著他們,趴在桌上,一隻白貓跟他頭對頭地在桌上趴著曬太陽。

羅姐點了杯咖啡,服務員走開之後,程恪沒有繞彎子,直接切入了主題:「羅老師,我不知道江予奪跟您是怎麼說的,也不太清楚我應該跟您說點兒什麼,我只知道江予奪現在很痛苦,他希望我能幫他……」

羅姐點了點頭。

「他說的是……救他,」程恪說,「我怎麼救?」

「我能先瞭解一下你們的關係嗎?」羅姐說,「我認識小江十年了,一直很關注他的狀況,雖然最近幾年他跟我的聯繫很少,但我對他跟對別的病人在情感上是有區別的,我想先對小江這個決定有一個大概的判斷。」

這個問題讓程恪有些犯難,他倆的關係,肯定是不一般的,羅姐也說了,江予奪從來沒跟她提過任何一個朋友的名字,更沒帶過人來見她。

好朋友,特別好的朋友,獨一份的朋友,無論哪種朋友,似乎都不合適。

程恪往江予奪那邊又看了一眼,江予奪沒有跟羅姐說是男朋友,因為這個還怕他會介意……

「這個,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先問問江予奪的意見。」程恪說。

「沒關係。」羅姐笑笑。

程恪起身,走到了江予奪身邊。

江予奪還趴在桌上,手指捏著一隻貓耳朵,輕輕揉著,程恪一眼就看到他眼圈有些紅,不過沒有眼淚。

「嗯?」江予奪沒有動,只是看了他一眼。

「羅姐很保護你,她想先知道咱倆是什麼關係。」程恪輕聲說。

「男朋友。」江予奪也輕聲說。

「好,那我告訴她。」程恪拍拍他的手。

「什麼都可以說,」江予奪說,「你想跟她說什麼都行。」

「嗯。」程恪點點頭。

回到桌子旁邊坐下,程恪清了清嗓子:「我是江予奪的……男朋友。」

「看出來了,」羅姐並不意外,笑著點了點頭,「出機場的時候我就有這個感覺。」

「是麼。」程恪有些不好意思。

「說起來我還挺意外的。」羅姐說。

程恪低頭喝了口咖啡。

「不是意外小江會交男朋友,」羅姐笑笑,「小江交女朋友我也同樣會意外,他對親密關係有自己的定義,進入他劃定的範圍之內,是很困難的事。」

程恪想起來江予奪說的關於「朋友」的那些話。

「但他認定了是朋友的人,會全力以赴地付出。」程恪說。

「他害怕失去,所有他認為從他生活裡離開了的人,都是因為他的錯誤。」羅姐說,「所以為了盡可能地避免錯誤出現,他會盡可能地把『朋友』的要求提高,範圍縮小。」

程恪輕輕歎了一口氣:「跟他小時候的經歷有關係對吧?」

「小時候?」羅姐看著他,「小江跟你提過嗎?」

「嗯,提過一些。」程恪點點頭。

羅姐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意外,過了一會兒才又問了一句:「關於哪些?」

「就是……他說得也不是太多,每次情緒都很不穩定,」程恪皺皺眉,「我現在大概就知道他小時候應該是被關在什麼地方,有很……殘酷的訓練,還有比賽,他提過爸爸媽媽,別的小狗這些……」

羅姐吃驚地往江予奪那邊看了好半天才轉回頭來看著程恪:「這些都是他跟你說的嗎?」

「是的。」程恪說。

「他都沒有跟我提起過。」羅姐看著他。

程恪愣了愣,猛地坐直了。

「不過相關的案情我是瞭解的,」羅姐看出了他的疑慮,「我接觸他之前,對他的全面情況都是瞭解的,但是他不會主動跟我說,除了你……應該也沒有主動跟任何人說過。」

「嗯,他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程恪鬆了口氣,但羅姐說出的「案情」兩個字,又讓他心裡猛地抽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才看了看羅姐,「他說的爸爸媽媽,是什麼人?」

「親生母親和繼父。」羅姐回答。

程恪感覺到了自己後背一陣發涼,頭皮都有些炸。

「他是在大約四歲的時候開始『訓練』的,所以母親從可以信任的依靠轉變為恐懼的源頭,對他的傷害是無法想像的,」羅姐說,「所以他會抗拒,建立親密關係對於他來說非常困難。」

程恪說不出話來。

「至於別的小狗……是一些買來的孩子,」羅姐捏著手指,「有人喜歡鬥狗,有人喜歡鬥狗,還有些人喜歡看這些,這些人被抓之後,解救出來的孩子,都有很嚴重的問題,小江還算是……比較好的。」

「是嗎?」程恪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最嚴重的孩子16歲的時候自殺了。」羅姐歎了口氣。

程恪愣了很長時間。

有孩子自殺了。

那些痛苦如果沒有出路,也許就只有死才能解脫。

他回過神來,猛地緊張起來:「那江予奪……」

「我以前給他做過一些測試,」羅姐說,「他並沒有太明顯的自殺傾向,面對精神上的折磨,他跟別的孩子不太一樣……」

「他能看到那些人,」程恪說,「是他面對的方法嗎?」

「是他逃避的方法,幻聽,幻視,自殘,他讓自己繼續活在之前生活帶來的痛苦裡,」羅姐說,「這讓他不需要去面對在被解救之後依舊會在精神上飽受折磨的事實。」

羅姐的這句話,程恪用了能有兩分鐘才慢慢反應過來:「自殘?」

「是的,」羅姐說,「你應該見過他跟『他們』正面接觸之後受的那些傷。」

「見過。」程恪輕聲說。

不止一次見過。

頭上,手上,那些沒有任何人看到過受傷過程的傷。

「那他……」程恪皺了皺眉,「傷害自己的時候,是無意識的嗎?他並不知道自己弄傷了自己,還是……」

「他知道,」羅姐拿起咖啡,又放下了,「所以他會有意識地避開人。」

「他知道?」程恪看著羅姐,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了。

「是的,」羅姐喝了一口咖啡,擰著眉,「他知道自己有精神上的問題,知道自己看到的都不是真實的,知道自己會傷害自己,在某些時候他也可能會因為情緒失控傷害其他人。」

程恪感覺自己的手抖得有些厲害,於是放下了勺子,把手壓在了石膏下面,深吸了一口氣:「我應該怎麼幫他?」

「他如果能繼續治療,」羅姐說,「是能得到一些控制的,但是……」

「什麼?」程恪馬上問。

「他需要面對和配合,」羅姐說,「他接受過不少治療,所以醫生會問什麼,問這些的目的是什麼,什麼樣的回答能讓他得到一個「正常」的判斷,他都很清楚,如果他不能配合……」

程恪覺得頭有些痛,從腦門兒正中一路跳著往後腦勺疼過去。

他閉了閉眼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那這一次,他讓我來見您,可不可以理解為,他開始想要面對和配合?」

「可以這麼理解,」羅姐說,「不過這樣的狀態能維持多久,能配合到什麼程度,就不能確定了,但這的確是好現象,我非常意外。」

程恪跟羅姐已經聊了快兩個小時,牆上有個鐘,江予奪沒有看,但他差不多能估計出來。

他們會聊什麼,他也差不多能猜到。

所以現在他的手是冰涼的,身體每一個關節都是僵硬的,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

從他向程恪求救的那一刻開始,不安和慌亂就始終圍繞著他,沒有消失過哪怕一秒。

他害怕沒有明年,害怕程恪會消失,也害怕自己這樣的一輩子。

但他也很清楚,程恪對他的一切猜測都只是猜測,羅姐把一切揭開來的那一瞬間,程恪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真實的他,面對的還有那些承諾。

沒關係。

沒事的。

好。

我會幫你,會救你。

無論今天我跟羅姐聊了什麼,我們的關係都不會變。

他已經把自己的後路都斷掉了,甚至已經告訴了程恪,信羅姐,不要信他。

但程恪會怎麼做,他完全不敢去想。

還有明年的生日嗎?

還有草莓酒嗎?

還有男朋友嗎……

程恪是什麼時候坐到他面前的他都不知道,一直到程恪輕輕叫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猛地坐了起來。

桌上一直在睡覺的貓跳起來跑掉了。

「想什麼呢?」程恪看著他笑了笑。

江予奪轉頭看了一眼,那張桌子前沒有人,羅姐已經走了。

他轉回頭看著程恪:「聊完了?」

「嗯。」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看著他沒有說話。

程恪看上去很疲憊,臉色也有些蒼白。

「你餓嗎?」程恪問,「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不餓,」江予奪說,「我們回去嗎?」

「嗯,」程恪點點頭,「回去,今天晚上住在酒店,我剛訂了明天一早的機票。」

「回去以後呢?」江予奪問。

「回去以後我就該忙那邊店開業的事了。」程恪說。

江予奪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輕聲問了一句:「那我呢?」

「你還跟我在一起啊,」程恪說,「開業以後應該會挺忙的,你要不要去幫幫忙?」

「真的嗎?」江予奪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抖。

「真的,」程恪往他面前湊了湊,「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從現在開始,你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程恪說,「都要告訴我。」

江予奪看著他。

「我會抓著你,拉著你,救你,」程恪說,「我不會放手,但是你要讓我拉著你,知道嗎?」

江予奪點了點頭。

「都說喜歡一個人,付出不求回報,」程恪說,「那是屁話,我付出了,你就得回報我,我拉著你,你就不能甩開我,懂了嗎?」

「懂了。」江予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