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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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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屋子很大,內部全部是銀色的金屬材料,啞光的,不刺激眼睛,但是因為太單調了,有點兒刺激情緒。

桌子後面的三張椅子是這個屋子裡唯三的亮點,的確是亮點,每張椅子的椅背上都有一個彩色的圓點,紅綠藍三種。

連川一直按顏色把三位管理員分別叫做小紅小綠和小藍。

小紅小綠和小藍沒有露過面,但出過聲,可惜按聲音連川只能分出兩個,機械男和機械女。

不過這樣的分類就沒什麼意義了,聽上去就像每天清晨的問候語。

「今天過得怎麼樣?」機械女聲出現在頭頂方向,連川默認這是管理員小紅。

「還可以。」他回答。

「有點敷衍。」機械男聲在右後方響起,這就沒法具體確定了,小綠和小藍的聲音完全相同。

「準確說,」連川想了想,「我今天還沒開始過。」

「怎麼樣才算是開始呢?」小紅問。

「現在這樣吧。」連川猛地一側身,躲開了從身後撲來的不明物體。

這東西是什麼時候靠近的,連川完全沒有覺察到,耳後感覺到進攻時攪起的細微氣流時他才驚覺。

一道白影從他身邊擦過,他沒有猶豫,一掌劈在了白影的後腰上。

這是個人形生物,身上沒有遮體的衣物,白得有些晃眼。

根據掌際反饋回來的力量他能夠判斷出這是軀體,不過骨骼不是正常強度。

雖然不知道這裡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生物,但他並沒有給這東西第二次進攻的機會。

甚至沒有仔細觀察這東西的細節和形態,在它轉身之前,連川的手直接擊穿了它的身體,一如之前解決學校的那個突變體。

倒地之後他才看清這並不是一個什麼奇特的生物,只是一個男性人類,起碼外表是。

更確切地說,這個人類軀殼剛從培養液裡撈出來沒多久,還帶著特有的蒼白。

「哇。」小紅的聲音響起。

連川沒有出聲,退開了一步,沒再繼續看地上的這個「人」。

「好厲害。」小綠和小藍之一說,「果然是唯一能跟參宿四契合的人。」

大概是測試吧。

只是連川不明白為什麼要在這裡,管理員又為什麼需要測試他,參宿四除了日常維護,已經很久沒有啟用……

不過他依舊沒開口,不表達不提問,可以想很多,但絕不輕易開口。

有時候甚至需要做到什麼都不想。

沒有想法,沒有語言,沒有表情,完美的工具人才最安全。

「為什麼直接就殺?」雖然語速和語調都沒有變化,但小紅的語氣明顯帶著質問。

「自保。」連川回答,「任何危及我生命的可能都是必然。」

這是刻在他腦子裡的伴隨著無數疼痛與傷疤的記憶,無論經歷多少次重置都會保留。

畢竟他是唯一能跟參宿四契合的人。

「咦。」小紅的語氣又變了。

「最近清理的時候如果碰到異常個體,我是說你的感覺上,碰到的話,務必完整回收。」跟雷豫一起離開城務廳的時候,雷豫在車上說了一句。

「嗯。」連川點頭,意思就是活捉。

難度不小,但既然雷豫說了,就是命令。

「馬上慶典日了,」雷豫說,「不能出任何問題。」

慶典日是這個巨大城市最盛大的節日,每間隔300天舉行一次,為期兩天。

主城會打開通道,所有的隱藏在黑暗裡的,都會湧進安全區。

沒有宵禁的兩個狂歡日。

每一次都像是最後一次。

提前一天,清理隊各小組進入分佈在主城各個要塞的待命點。

「給大家介紹一下,我們的新隊員,小路。」雷豫站在門口說了一句,讓出半個門的空間,一個人從他身側擠進了屋裡。

雷豫拍了拍他的肩膀:「路千。」

連川的小組一共六個人,聽到這個名字時都很平靜地打了個招呼,連川靠在角落的一張椅子上,腿架在桌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抬眼往路千臉上掃了掃。

雷豫眼裡有每一個人的反應,在他看來,都正常。

「你們小組的組長是連川,」他沖連川那邊抬了抬下巴,「一切行動聽他的。」

「明白!」路千背一挺,吼了一聲。

連川嚇了一跳,踩在桌上的腳滑到了地上:「別喊。」

「明白!」路千挺著背繼續高聲回答。

「弄出去。」連川說。

一個隊員笑著站了起來,拍拍路千的胳膊:「走,帶你出去熟悉一下附近。」

「怎麼樣?」雷豫問。

「以後太傻的別總給我們組,」連川說,「我們也是一樣賣命的,一個拖後腿一整組都不夠死。」

雷豫笑著轉身走了出去。

連川把腳重新踩回桌邊,盯著門外。

路千,新人。

第一天加入清理隊第六小組。

但前一天他已經死在了學校操場上。

那天是他加入清理隊第一小組的第三天。

「頭兒,」羅盤走過來,有些不太高興,「這人是不是有什麼後台?」

「哪個後台會把關係戶送到保潔隊來送死。」連川說。

「也是。」羅盤點點頭。

學校發生的事,細節已經記不清了,唯一還能記得的只有死亡隊員的名字和之後雷豫的那句異常個體完整回收,前因後果已經一片模糊。

連川知道,參加那次任務的相關人員記憶都已經被重置,第不知道多少次。

沒所謂,反正他們的一切都不屬於自己。

而他永遠是那個重置不完全的異類,腦子像一張出了錯的硬盤,無數的壞區,無數的讀寫錯誤,無數的碎片信息。

他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個跟他一樣的人,只知道自己一定不能是第一個。

一個無法完全重置的大腦。

這是一個需要他不惜一切代價去隱藏的秘密。

「D區H3路口,冗餘路人。」通話器裡傳來聲音。

「我們的,」連川站了起來,「出發。」

路千正要進屋,聽到這句話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站在門邊看著全副武裝從屋裡一個個快速出來的隊員。

「你跟我的車。」連川路過他身邊的時候說了一句。

「是!」路千背一挺。

連川頓了頓,轉過頭:「再喊你就自己跑過去。」

路千挺著背緊緊抿著嘴沒有再出聲。

「裝備都會用嗎?」連川跨上了停在旁邊的一輛黑色A01。

「會用,」路千跟過去,有些興奮地聽著身上外骨骼移動時發出的細微聲響,盯著眼前的車,「我所有訓練都是為了加入清理隊。」

A01是清理隊的專用車型,單人或兩人前後跨乘,因為不接觸地面而不受地型限制,行進平穩,速度驚人,機動性強,能跨躍五米高度,甚至能攀爬垂直牆面……

這些都是訓練教材上的內容,路千隻在訓練課上開過A01的模擬機,真車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到。

「教材第三頁第三個星號,」連川發動了車子,「出發時效是怎麼說的?」

「怎麼說的?」路千愣住了。

「主駕駛人上車三秒之內隨行人如未登車視為放棄任務,」連川說,「兩次放棄按自願退出清理隊處理。」

路千顧不上震驚,跳起來一躍而上,坐在了連川身後的位置上,回收器在連川頭盔上敲了一下。

匡當!

他趕緊搶在自動安全扣鎖死之前把回收器挪到了背後。

車猛地衝了出去,無聲無息地帶起一陣勁風,腰上的安全扣一下繃緊了。

「我……不記得有這一條了,」路千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有些鬱悶,「我明明都能背下來的,真的,我理論考核是A類,是不是教材版本不……」

「本來就沒有這條。」連川說。

路千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但跟我車的時候要牢記這條。」連川說。

風刮得很急,寧谷站在一個斷裂的鋼架上,透過裂了的風鏡看著在空中飛舞的碎屑。

「你有沒有覺得這兩天風特別急。」釘子在他身後,拿著一根鐵棍,在腳下不斷翻找著。

更多的碎屑隨著鐵棍的起落被捲到風中,黑的灰的白的,分不清到底是什麼。

這是個由鋼鐵殘軀和廢棄機械組成的巨大的金屬墳場,高高低低沒有盡頭地鋪出一片丘陵,冰冷而堅硬。

上空濃濃的黑霧在狂風裡越壓越低卻不曾淡去一絲,黑霧的外面還是黑霧,黑霧的外面還是黑霧,光穿不透,風吹不散。

從開天闢地的那天開始就是這樣,瘋叔說的。

只是寧谷不明白為什麼空中永遠會有那麼多找不到來處的碎屑。

這些飛舞不息的碎屑讓釘子堅信黑霧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

非要這麼想也不是不行,不過黑霧外面的世界只有主城,現實總是殘酷的,瘋叔又說了。

「有沒有覺得?」釘子撿起一小塊平整的金屬片,巴掌大小的正方形,能映出人臉,他翻來翻去地看了幾眼,塞到了自己肩上掛著的皮兜裡。

「有。」寧谷緊了緊衣領,這裡雖說常年大風不停,但總還是會有風大和風小的區別。

他跳下了鋼架,往前走。

「去哪兒?」釘子一邊繼續翻找一邊喊著問了一句。

「別跟著,」寧谷說,「我回來去找你。」

「你是又要去找瘋叔吧?」釘子說,「傳染的,少跟他聊。」

寧谷回頭笑了笑。

瘋叔是個臉被鬍子和頭髮埋葬了的大叔,因為看上去太不正常而被人叫做瘋子,其實接觸之後就會發現,他不僅僅是看上去不太正常。

他就是不太正常。

「來,我給你預測一下。」瘋叔站在他的小屋門口沖寧谷招手。

「不了。」寧谷彎腰進了他的小屋。

瘋叔的小屋遠離大家居住的庇護所的範圍,在金屬墳場的深處,用不知道什麼機械的哪幾部分搭的,遠看像個倒扣的碗,近看像個倒扣的破碗。

不過瘋叔說這個像龜殼,還給他畫過。

他知道很久以前,大概久到開天闢地以前,到處都有很多植物和動物,龜就是一種動物。

但後來一切都消失了,人們對動物的記憶越來越少,還能說得出來的為數不多的那些動物,也慢慢變成了傳說中的上古神獸。

現在只有主城的顯貴們能擁有少量人造寵物,或者幾株只能在特製容器裡生長的小花。

不,還有一隻獰貓。

那是野獸,真正的野獸,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整個域內域外世界裡唯一的一隻,凶殘敏捷,來無影去無蹤……

瘋叔說的,當然也給他畫過。

瘋叔畫畫很難看,幾根線條實在沒能讓寧谷看懂獰貓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只記住了它的主人叫連川。

主城殺人如麻冷血無心的鬣狗。

他沒有心!瘋叔說。

但是他有獰貓啊。寧谷有些羨慕。

「我給你算好了,」瘋叔進了屋,把火爐上燒著的一個水壺拿下來,給他倒了一杯水,「要聽聽嗎?」

「不了吧,」寧谷說,「我22歲的時候你給我算了一卦說我活不到20歲。」

「你怎麼知道你真的22歲了呢?」瘋叔說,「萬一你其實才19呢?」

「那我明年就死了唄?」寧谷往椅子上一倒,看著他。

「誰知道呢,」瘋叔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從兜裡摸出一個小布袋子,抖了點兒不知道什麼東西到水裡,「活著還是死了……我們可能早就死了呢。」

「是什麼?」寧谷很有興趣地湊了過去。

「小孩子不能喝。」瘋叔抱著杯子躲開了。

「反正我明年就死了,」寧谷說,「我嘗一口。」

「那你現在就可能要死了。」瘋叔說。

「無所謂,可能早就死了呢,」寧谷跟著他轉,「你剛說的。」

「不行不行,就這點兒了,很難找的!」瘋叔抱著杯子滿屋跑,「可能這輩子就只能找到這些了!」

「神經,」寧谷又倒回了椅子上,「你算一個吧。」

「我不是算命的,」瘋叔說,「我告訴過你,我是個預言家。」

「那你預言一個吧。」寧谷說。

「哪方面的?」瘋叔馬上看著他,「你什麼時候死?」

「風這麼大,」寧谷看著門,裹著碎屑的風不斷從門口湧進來,杯子裡都落了一層看不明白的灰,「車要來了吧?」

瘋叔盯著他看。

「還有多久?」寧谷又說。

瘋叔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這個不用算,憑我的經驗,明天。」

「好,」寧谷一拍巴掌,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往門外走,「信你一次。」

「你是不是想去?」瘋叔問。

「我又不是沒去過。」寧谷說。

「不一樣,以前你偷偷去,可能下了車連動都沒敢動,」瘋叔嘬了一口茶,「這次你想進主城。」

「那又怎麼樣?」寧谷偏過頭。

「別去,」瘋叔說,「會死。」

寧谷笑了起來,大步走了出去,舉起胳膊晃了晃,迎著風提高聲音:「我20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