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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我跟章曉雯之間的情誼沒有和慧敏那麼深厚,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成為好朋友。她是一個皮膚偏黃的大眼睛姑娘,牙尖嘴利,是我們那唯一動不動就跟醫生甩臉子的護士。她這種外表看起來長滿了刺、看誰不順眼就扎誰的女孩往往天真爛漫,有著坦誠和柔軟的內心,靳征說當他第一次看到章曉雯的時候就知道她是這種人。

那天深夜,靳征出差回來得知他媽在我們這住院,就直接跑了過來,趕上章曉雯上夜班,死活不讓他進病房。靳征說你讓我進去吧,我出差半個多月了,剛下飛機就跑過來了,你讓我進去看一眼我就走,就在章曉雯被他的孝心感動打算放他進病房的時候,靳征又把我搬了出來,補充說我是你們這兒左娟的朋友,我媽還是左娟她媽的同學,章曉雯立刻就明白了他要看的人就是那個刁鑽的老太太,白了靳征一眼沒好氣地甩出一句「別說左娟了,院長朋友也不行,現在不是探視時間。」說完把門關得死死的。

靳征站在病房門口給我打電話,「左娟你在你們醫院人緣怎麼那麼差,本來都要放我進去了,一提你名字立刻把我趕出來了,瞧她那意思打我的心都有。」

「哼,我人緣差?你別沒良心了,要不是我天天跟同事說好話,我們病房護士早聯合起來把你媽打一頓了。我說你能不能稍微勸勸你媽,別那麼多事兒。」

「那你讓那護士給我開門,我這就進去勸她。」

帶著靳征走到病房門口後,章曉雯轉身回護士站,靳征壓低了聲音叫她,「哎——」

「幹嘛?」

「——沒事兒,謝謝啊。」靳征討好地對她笑,「趕明兒我請你吃飯。」

「你有病吧,我認識你是誰呀!」

「你這話說的,你不是左娟的好朋友嘛……」

病房的門「被」呼的一下拉開,靳征他媽看也不看是誰就開始數落人,「幾點了幾點了,你們跟這聊天兒?這是哪兒啊,這是醫院、病房!需要安靜知道嗎……喲,兒子,你怎麼來了?」她拉住靳征,「你怎麼不直接進來呀,小護士說你了吧?她們就那樣,特別沒素質,來,進來跟媽待會兒,今兒就住這兒吧,媽這是兩人間,那病人今兒出院了,正好那床給你睡……」她看也不看章曉雯一眼,拉著靳征就往病房走。

「什麼就住這兒了,這是醫院不是街邊小旅館。」章曉雯正色對靳征說道,「就待五分鐘,五分鐘後必須走。」

「行,行,五分鐘。」靳征賠著笑臉,「五分鐘後肯定走。」

章曉雯轉身回護士站之前狠狠剜了他一眼,靳征後來對我說,他就是從章曉雯轉身的那一刻開始愛上她的。實際上那天晚上章曉雯並沒有來轟他,靳征陪著他媽就住在病房裡,也因為如此,靳征才會借這個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我們醫院來約章曉雯吃飯。

談戀愛總是從吃飯開始,然而愛情卻不像請客吃飯那麼簡單。說實話我不記得靳征和章曉雯之間有過太激烈的爭吵,充其量互相擠兌兩句,拋給對方一個白眼,誰也不理誰,不出幾個鐘頭,倆人就又在一起黏黏糊糊了。所以當他們決定分手的消息傳來,我像所有人一樣深感意外。靳征常說,男人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女人生氣的時候哄哄她,他立志做可愛的男人,連他媽那樣的女人每天也被他哄得開開心心,真不知道他哪來的那麼多的耐心。然而靳征告訴我,突然有一天他對章曉雯無休止的使小性兒感到了厭倦,他說每一次都說同樣的話、帶她去同一個電影院看三十塊錢的電影,去同樣的花店買二十塊錢的花,每一次章曉雯破涕為笑之後都會捶打他的胸脯,不多不少,三下,之後她會撲到靳征懷裡,一切歸於平靜,毫無新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靳征對章曉雯的抱怨,總之,他渴望從這樣的關係當中解脫出來,並且成功了。

而章曉雯,在她和靳征分手之初她一如往常總是忽閃著微笑的眼睛行走在護士站和病房之間,她甚至還和病人開玩笑,咯咯咯的笑聲灑落在樓道裡,悅耳極了,沒有人看出她一絲一毫的失意……直到有一天靳征給我打來電話問詢章曉雯的近況時,我才得知他們已經分手的事。當我把章曉雯快樂的表情向他轉述後,靳征的聲音聽起來無比沮喪,他說:「我真傻,分開這些日子我天天睡不著覺我想她,我還擔心她受不了呢,我怕她不吃飯,我怕她上班跟病人嚷嚷……有好幾次我躲你們醫院門口就為看她一眼,我真傻,她一點都不難受……左娟你說我怎麼那麼傻呀,章曉雯就是個白眼兒狼!」這是他對章曉雯所做的最後陳述,我從他聲音裡聽到心碎的聲音。轉天,我向章曉雯求證他們分手的事兒,她依然嘻嘻嘻地笑著看我,「是啊,分了,他不要我了。」夜深人靜,護士站就我們倆人,她把玩著手裡的水杯子,「對不起啊左娟,我沒告訴你是因為我覺著靳征肯定早就告訴你了,再說,再說這是我跟靳征倆人的事兒,跟別人說的什麼勁兒呀。」

「章曉雯你去問問,哪個女的被男的甩了不是哭天搶地欲哭無淚?你再看看你,失戀了倒比談戀愛時候還顯得高興,」我在她額頭上拍了一下,「你呀,腦子壞了,我看你再上哪去找靳征那麼好的人。」

「嘁,」章曉雯不以為然,「再好又有什麼用,他不愛我了,他嫌我煩,他跟我分的手……」頓了一會兒她忽然紅了眼圈,賭氣地說道,「有什麼了不起的,他不愛我我也不愛他。」

「有時候幸福得去爭取,也許靳征只是一時心情不好衝動地提出了分手,男人永遠長不大,永遠孩子一樣任性,這一點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唯一的辦法是接受。」那一天章曉雯沒有給我機會說完這些話就離開了,如果她給我一點時間說完這些話,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去找靳征,至少他們有過一次和好的機會。

我一直認為靳征和章曉雯是屬於彼此的兩個人,他們有著同樣簡單和乾淨的心。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靳征和丁慧敏在做一件危險的事,那也許會是一個悲劇的開始。誰知道呢。

我一直猶豫著該不該把靳征和慧敏的事告訴章曉雯,幾個月以前的那天夜裡,是章曉雯唯一的一次和我談到靳征,那以後她依然快樂得像隻鳥,沒有人在她眼睛裡看到落寞,我也一直沒有機會說起那件事。

快下班的時候我還在治療室裡配藥,章曉雯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快,左娟,丁慧敏電話,好像出什麼事兒了,聲音都不對。」

我把醫生的處方塞給她,指了指桌上的藥,「那兩瓶弄好了……」

「行了你趕緊去吧。」

我顧不上叮囑其他,跑到護士站抓起電話,「慧敏?怎麼了?」

「娟兒,左娟——」丁慧敏哭著,「你快來幫幫我吧,我肚子疼,疼得不行。」

「別著急慧敏,我馬上到。

半個小時以後我到了慧敏家,她掙扎著給我開了門,臉色慘白,頭髮被汗水浸濕了,一縷縷垂下來,特別淒慘。開門的一瞬間她像一個即將被淹死的人見到稻草那樣撲過來,緊緊抓著我的胳膊,「左娟,我快疼死了,我可能要死了。」

「沒事兒,沒事兒慧敏。」我把她安置在沙發上,做了初步的檢查,情況比我想像的要糟糕,她很有可能要提前生產。「沒事兒慧敏,你死不了,別害怕。」我撫摸她的頭,希望她能平靜一點,之後給婦產醫院打電話。

「左娟,我會不會死啊?我要是死了你千萬替我照顧好我媽,我那麼小我爸就死了,她把我拉扯大特別不容易……我還沒來得及報答她就死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左娟,你一定得替我照顧我媽。」

「別瞎說丁慧敏,你死不了,你再堅持一會兒,這難不倒你慧敏,你再堅持一會兒就好了……」她的眼淚落在我胳膊上,涼涼的,我忽然有不好的感覺,跟著她哭起來,「慧敏,你一定堅持住,你別著急,我現在就給靳征打電話,讓他來幫幫咱們……」

「千萬別,我們不是夫妻。」

想一想也對,靳征有什麼理由對丁慧敏承擔丈夫的責任和義務,一切不過是鬧劇。

我拿過毛巾來替丁慧敏擦汗的時候注意到血已經浸濕了她的睡褲,我意識到她的女兒可能不保。幸好救護車及時趕到,醫生護士一齊上陣將她抬上救護車駛向醫院。才開出去沒多遠,幾乎奄奄一息的丁慧敏突然再次大叫起來,「糟了,糟了左娟,她好像要出來了……完了左娟,你快幫幫我……」話音未落,她的女兒已經迫不及待來到了人間。丁慧敏的指甲劃破我的皮膚,絲絲血跡滲透出來,這一次我沒有幫到她。

車廂裡的人在嬰孩的啼哭聲中忙做一團。有那麼兩秒鐘,我靠在車廂的角落大口大口地喘氣,看著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這一切都太快了,快到讓人喘不過氣來。

經過了一夜的忙碌,丁慧敏總算母女平安。她生下了一個三斤多重的女兒,儘管是早產兒,小傢伙還算得上健康。我找了婦產醫院的熟人把慧敏安置在一個單人的病房,一切總算安靜下來,疲憊到了極點的我對著丁慧敏欣慰地笑了笑,「慧敏,總算都過去了,你又闖過了一關,有驚無險。」

天已經大亮,丁慧敏趟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發呆。她總是這樣,每當喧囂過後總是好長時間都不說話,眼睛專注地看向某處,使得她的臉看起來就像一個面具,就像丟了靈魂也不去尋找一樣。

我去了新生兒病房,那個嬰孩兒正睡得酣暢。我伸出手指顫巍巍地碰觸她的臉又迅速縮了回來,像生怕弄碎了寶貝一樣。她真小,長大了准特好,跟丁慧敏似的,她的皮膚吹彈可破,小小睡著的模樣惹人憐愛,不可思議地激發了我內心的溫暖,甚至感動。因為有這樣一個嬰孩兒真實的存在,我忽然感到丁慧敏所做的一切荒唐事都值得原諒,她真偉大。

我向慧敏描述小孩兒的樣子,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慧敏,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小的小人兒,她太好了,你還說要把她送人,我就不信你看她一眼之後你還這麼想。我保證你看見她之後把什麼都拋下了,什麼面子啊、什麼怎麼跟你媽交待啊,說句實在的丁慧敏,我要是你,我要是生這麼一個女兒,我連命都能不要了。」

丁慧敏被我的情緒感染,一直合不攏嘴地笑,「真的左娟,她真那麼好?其實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嚇壞了,我怎麼覺著她皺皺巴巴的,沒你說的那麼好吧。」

「嘁,」我白了她一眼,「瞧把你美得那樣兒。」

丁慧敏於是不再掩飾,呵呵呵地笑,特別滿足。「真對不起我女兒,之前還說那樣的話,我丁慧敏對天發誓,要給她一個溫暖的家。」她碰了碰我,「對了娟兒,趕緊給靳征打電話,還有陳喆,讓他們都來看看小孩兒。」

「是是是,我怎麼把這事兒給忘了,都來都來。」

我到婦產醫院門口等靳征和陳喆,陳喆剛從外地演出回來,拖著他的大提琴興沖沖地跑向我,「我要給這孩子拉琴,慶祝她出生。」我忘了說,陳喆是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手,他六歲開始拉琴,在十二歲時就已經在全國比賽中獲獎,是名副其實的音樂神童。

「瞧你跑的。」我替他抹掉額頭的汗珠,「小孩兒早產在監護中心呢,我找朋友帶你們進去看一眼就不錯了,誰能讓你把琴帶進去呀!」

「那還不走?趕緊帶我看看去。」他特別興奮,「我還沒看過剛生出來的小孩兒呢。」

「等會兒靳征。」

等了很長時間靳征才晃晃悠悠地朝我們走過來,他的頭髮凌亂,黑色的運動衫隨意套在身上,「等急了吧,我媽拉著我不讓出門,打從早上我們倆就開始吵,累死了。」他雙手胡亂揉搓著自己的頭髮,「走吧,去看看慧敏。」

「怎麼了你們倆?又吵什麼?」

「別提了,」靳征點了一根煙,「昨天晚上回我媽那兒吃飯,洗澡的時候衣服扔她那兒了,我跟慧敏的結婚證叫她看見了,今天早晨瘋了似的衝到我那兒,二話沒說上來照著我腦袋就是一通捶,」他皺著眉頭一本正經對著陳喆說道,「這女的快到六十歲絕對不是血肉之軀了,聽哥的話,千萬別招你媽生氣,她要生氣想打你,千萬千萬得反應快點,麻利兒地跑。」

「呵呵,」陳喆樂出聲兒來,「我媽脾氣多好哇,從來不打人。」

「那後來呢,你媽知道了怎麼說的?」

「還能怎麼說,硬著頭皮說瞎話唄。我說我跟慧敏早就好了,孩子都有了,反正生米已經成了熟飯,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吧。」

「真仗義。」我壞笑著看他,「慧敏要知道了一感動保不齊真就以身相許了。」

「虧你還樂得出來?我告訴你左娟,這事兒千萬別讓章曉雯知道,這要讓她知道了,她得怎麼想我呀。」

「別臭美了你,分都分開了,人家哪還有閒工夫想你?我發現你們男的就愛自作多情,總覺得跟你們好過的那些女的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們。」

「你們女的好?一個一個全是禍水。」靳征狠狠的,「年輕的時候全是禍水,等到了我媽那歲數全變身成了納粹,太可怕了。」

拋開別人不說,靳征她媽的確挺可怕的。這個跟靳征掰扯了一天的納粹分子當天晚上跑到了我們家跟她最親密的同學和朋友,也就是我的母親——陳大燕進行了會晤。依照以往的經驗,這兩個年紀相仿、生活閱歷豐富、智商極高、內心又不怎麼光明的人湊到一起,總能在生活平靜的湖面掀起巨浪,這一次也不會例外。我很快就成為了繼靳征之後第二個被捲入漩渦的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