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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幽閉

莫匆一路都神情恍惚,渾渾噩噩地回到他和安捷放行李的旅館,整整齊齊的箱子還放在門口,他木然地看了那箱子一眼,頹然坐在床邊。

那個男人的味道,好像絲絲縷縷地纏著他的五官六感,怎麼揮都揮不開。莫匆想不透,安捷是怎麼把那些冷酷到極致又溫柔到極致的表情像面具一樣,隨時換下來就可以變一副面孔的?

就真是鐵石心腸,這麼長時間捂不熱麼?

莫匆突然站起來,一腳踢開排放整齊的行李箱,他原本顯得迷茫混沌的眼神突然清明了起來,眼珠裡開始充血,年輕英俊的臉上猙獰不已,薄薄的嘴唇,就像抿著巨大的殺意一樣,大片的陰影在瞳孔裡蔓延開來。

就像是一頭困獸。

心智心智,心在前,智在後。一智尚存,說明心陷得還不夠深,還不夠魔障。

你只能是我的,全身上下,整個靈魂都只能是我一個人的,如果你那顆心敢跑到別的地方去,我就把它一片一片地切碎,從你胸口裡挖出來……安捷。

他冷笑著站起來,伸手把掛在門口衣架上的,不該在這個季節穿的厚實外套摘下來,拉開——裡面是滿滿的槍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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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捷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直到後背完完全全地抵住牆壁,退無可退。眼前這情景實在太過詭異可怖,醉蛇一臉親暱地蹭著一顆人頭,那樣子就像是小孩子在抱著長輩撒嬌。醉蛇把懷裡的人的臉向安捷轉過來,輕輕地說:「奶奶,你看,這是那個老上咱們家蹭粽子吃的小不點,都這麼大了。」

「醉蛇。」安捷低喝了一聲,心說這黑燈瞎火的,要瘋也得挑時候啊。

醉蛇抬起頭看著他:「飲狐,都到現在了,你還不說實話。」他的聲音很古怪,輕柔得很,又好像是什麼都知道一樣,帶著些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

安捷身上迅速竄起一層雞皮疙瘩,繞是他膽子比饅頭還大,這時候臉上也掠過一層混亂的驚慌神色:「你說什麼?」

醉蛇歎了口氣,戀戀不捨地把老太太的人頭放在一邊的桌子上,從兜裡拿出打火機,把桌子旁邊的一個帶蠟燭的燈籠點著了,幽幽的白光照在冰冷可怖的人頭上,男子的臉色卻分外溫柔。

安捷有種自己在玩「寂靜嶺」的錯覺,他下意識地把腳步往門口移動了一下,調整好身體姿勢對著醉蛇,一隻手悄悄地縮進褲兜裡。

醉蛇重新坐下來,好整以暇地問:「飲狐,你的幽閉恐懼症是怎麼回事?」

安捷一愣,似乎沒反應過來他為什麼這麼問:「何景明……」

醉蛇擺擺手:「算了吧,你說出來自己不嫌丟人?別糊弄我,都是年輕時候在道上混過的,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東南亞大毒梟的地下室裡把你困了四天沒水沒吃都沒事,別說是何景明……他可不捨得對你怎麼樣。」

安捷眉倏地一皺:「要不你試試去?」

「不用試我也明白。」醉蛇笑瞇瞇地看著他,「這絕對不是誘因。何景明血管裡流著那顆炸彈,早就不能對你怎麼樣了,那些個舊事你也都不往心裡去了,按理說……幽閉恐懼症對你的心理素質來說,不算什麼大不了。事情過去了,想開了,這點心理毛病也就該不治而愈了,可是為什麼它一直困擾了你這麼多年?」

「你改行給宋長安接班了麼?」不知道為什麼,提到這個,安捷好像突然之間有點煩躁,下意識地想要避開這個話題。

「我還發現,這裡乍看上去錯綜複雜,也算是個密閉的空間,可是為什麼,剛剛你瞄準莫匆的那把槍那麼穩,不出一點差錯,每顆子彈都算準了擦著他過去但是不傷了他。你說,一個幽閉恐懼症的患者,怎麼能有這麼穩定的發揮?你為什麼到這裡以後,突然間好了?」醉蛇搖搖頭,「還有,飲狐,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地方這麼複雜,連莫匆那比動物還精的感覺乍一進來都迷了路,你又是怎麼那麼迅捷就找到地方的呢?」

安捷冷冷地盯著他:「你不是也熟悉得很?」

「我?」醉蛇一笑,「我和你可不一樣,我曾經在這附近蹲點蹲過三天,才把我們那土撥鼠一樣的父親給等出來,我在外邊跟蹤過他無數次才敢跟著他進去,一步都沒敢錯,然後還在這裡殺了人……這麼印象深刻,怎麼可能走錯?」

安捷不言語,醉蛇搖搖頭,臉上露出一點無奈來:「你可真固執,怪不得宋長安這麼多年都拿你沒辦法,最後因為他自己的時間剩得實在不多了,才把你用這種隱晦的方式交給我——」他輕輕地梳理著老太太人頭上面稀疏而沒有生命力的頭髮,「飲狐,你真的不記得奶奶了麼?」

「我那時候才三歲,你指望我能記住什麼?」

「你記不住麼?」醉蛇反問一句,「你早慧得很,一歲不到話就說利索了,那個人哄你睡覺的時候,教你寫字的事,你都記得,怎麼就不記得我奶奶了?」

他突然拍拍手,巴掌的聲音在空曠的書房和地道裡迴盪,安捷的神經突然緊張起來,精力集中在醉蛇的手上,然後目光順著他的牽引,落在了老太太的人頭上。醉蛇說:「你看著她,不記得了麼?你不記得奶奶的豆沙粽子了?」

安捷木然地搖搖頭。

醉蛇不理會,一句逼著一句地問:「你不記得小時候她給你做的小老虎鞋了,不記得她給你縫在衣服上的布貓了?」

安捷遲疑。

醉蛇說:「你不記得最後一次……是在哪裡見到她的嗎?是在這裡嗎?」

安捷喉嚨裡好像堵上了什麼東西,他原本那雙懶洋洋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顯得臉頰格外瘦削了些,乾澀地發出了個音:「她是……」

醉蛇靠在木質的椅子背上,好像很疲憊:「你說出來,那在壓了你三十多年的魔咒就消失了,說出來吧。」

安捷突然覺得自己的膝蓋無法承受住全身的重量,軟軟地跪在地上,輕笑了一聲,低低地說:「你別逼我了,告訴你還不行麼?」

「我小時候愛在這邊玩,確實誤闖進來過一次。本來這牆我是推不開的,可是當時父親下去的時候,因為『某種』原因,沒能把它關嚴,讓我遛進去了。」安捷坐正了身體,他好像又恢復了那從容不迫漫不經心的樣子,「裡面黑燈瞎火的什麼都看不見,我那時候太小,一下來就不知道哪裡是哪裡了,只能沒頭蒼蠅一樣地亂摸,嚇得連哭叫都忘了。」

「你在裡面困了多久。」

安捷一笑:「不短,當時在裡面,覺得一輩子都出不去了。」

這種逼仄而幽閉的環境,對於一個走路都搖晃的孩子來說,確實是度日如年。醉蛇沒在打岔,靜靜地聽著安捷說:「我就四處亂鑽亂竄,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以為自己要瞎了,這才慢慢冷靜下來,理清了裡面的一些規律,開始有了逃出去的希望的時候,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醉蛇的手徒然攥緊了。

「那是一個女人的慘叫聲,把我吸引到這裡的,」安捷微微抬起頭來,看著桌子上的人頭,那人頭大睜著眼睛,好像正在望著他,「我無法形容那個,一個人被活生生地撥開頭皮,然後鋸開顱骨那種慘叫法,我形容不出來。」

醉蛇垂下眼睛,奶奶人頭的上面,有一道明顯又用線縫合的創口:「你見到她了?」

「我沒進來之前,就被那越來越慘的叫聲嚇暈在走道裡了。」安捷自嘲似的笑了笑,「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在這間書房裡,當時燈光很暗,父親站在你奶奶的屍體旁,把她的腦漿餵給一小瓶子的蟲子,然後它們分泌出某種翠綠翠綠的液體……他欣喜若狂,沒留神到我……」

醉蛇目瞪口呆地聽著。

「我當時躺在那裡。」安捷伸手一指,「睜開眼睛的時候,正好對上你奶奶歪在一邊的腦袋,你說……我為什麼會有幽閉恐懼症,又為什麼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

人在受到極大的刺激的時候,身體會自然而然的啟動某種自我保護極致,把這一切壓在潛意識裡面,所以我們遺忘。

「我看著他喝那綠色的液體,看著父親一針一線地把奶奶的頭縫起來,然後……」安捷笑著搖搖頭,手掌搭在額頭上,「然後我盡可能地裝做人事不知的樣子,等著他離開,很久以後。父親才把我抱起來,我的眼皮順著頭落在一邊的時候開了一條小縫,我看見他對我笑了,那笑容太恐怖,好像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被他揭穿了一樣。於是這回我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也什麼都不記得了。」

安捷說完沉默了半晌,才看著醉蛇,輕輕地問了一句:「你怪我麼?」

醉蛇不言語,一張臉在跳動的燭火下陰晴不定,這一刻長的好像連呼吸都要被凍結,醉蛇終於搖搖頭:「你那時只是個孩子,我……我不怪你。」

安捷猛地把頭扭到一邊去,脖子上的筋骨暴露出來,隨著他劇烈的喘息起伏不定,醉蛇低低地又重複了一遍:「我真的不怪你,飲狐。」

安捷有種想不管不顧地痛哭一場的感覺,然而到底還是壓制住了,他扶著牆壁慢慢地站起來,再抬起頭來,眼睛裡沒有一點水光,鎮定得很,他說:「走吧,最後一次來見父親的時候,我確實看見過那撕下來的,你所謂進入古城的方法,我帶你進去。」

「飲狐……」

安捷笑了笑:「你還不明白麼?李這一輩子都沒能鬥得過父親。如果李真的得到了父親的那種能讓人返老還童的東西的話,怎麼還能是吉祥物似的坐在輪椅上,什麼事情都幹不了?」

「你是說……」醉蛇猛地站起來,「那個人算計了李,從頭到尾都是?!他留給李的古籍是差了最關鍵的東西,而樣本根本就是假的?!他變得那麼瘋瘋癲癲的,難道也是……」

安捷聳聳肩,打開手電,往外走去:「你的小動作瞞不了李多久,我怕他用不了多上時間就會追來,我們還是盡快的好。」他低頭,手指擦過自己腕子上的硃砂痣,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醉蛇說,「瘋子……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神?食人腦髓的,只能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