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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平安夜驚魂 三

卡洛斯搖搖晃晃地靠在柱子上,眼睛簡直已經快合上了,一走近他就聞到一股酒氣撲鼻而來,頭髮有些凌亂了。

「嘿,過來。」阿爾多拉了他的胳膊一把,卡洛斯就像一個瘸腿的人形娃娃,勉強保持的平衡立刻被破壞了,一頭栽了下去。

「好了漂亮先生,你這到底是喝了多少?」阿爾多無奈地看著吊在他胳膊上的卡洛斯,輕輕地在他的頭髮上擼了一把,小聲問。

卡洛斯大概是暈暈乎乎地感覺到有人在拉他,在阿爾多的肩膀上扶了一把,扶著額頭小聲說:「好多了,你們別……別再灌我了。」

聽起來還挺有條理——阿爾多以為他還有神智,於是把他放在了椅子上,讓他自己坐好:「我這裡剛剛弄出了一點頭緒,它不應該是憑空產生的,肯定有某種蛛絲馬跡的記載,只是我們一直沒注意到,你先坐一會,醒醒酒,然後一起回去。」

沒人回答。

「卡爾?」

阿爾多偏頭看了他一眼,卻發現這醉鬼一臉嚴肅地盯著他胸前兩顆紫水晶的扣子——戲服還沒來得及換下去,他那件「撒旦」的袍子實在華麗得讓一眾獵人們羨慕嫉妒恨。

卡洛斯開始抓耳撓腮地四處翻。

「找什麼?」阿爾多問。

「紫色的……」卡洛斯吐字不清地說,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著他那兩顆燈下閃來閃去的扣子,「紫色的,兩個……再、再連一個就可以消除了……」

阿爾多:「……」

什麼跟什麼?莉莉和邁克每天纏著他玩什麼呢?

他搖搖頭,伸手去拿桌上的一瓶果汁飲料,想倒給他醒酒,隨口問:「你還知道我是誰麼?」

「嗯……」

似乎對準焦距對於卡洛斯而言就是個大工程,他皺著眉盯了阿爾多半天,似乎想把視線裡一直晃動的人穩住似的,橫看豎看左看右看,好半天沒言語。

算了吧,看這德行,能記住他自己是誰就不錯了,阿爾多不準備指望他回答。

然而就在這時,卡洛斯卻彎起眉眼,輕輕地笑了一下:「裡奧……」

阿爾多手裡的紙杯「啪」地落了地,暗紅色的藍莓汁流了滿地。

他猛地抬起頭來,那一瞬間,表情近乎淒惶。

只有醉得南北不分的卡洛斯還自得其樂地坐在那裡,雙手撐在身邊,帽子歪歪斜斜地遮住了一邊的眼睛,只露出一隻眼,在一片氤氳不明裡,是觸目驚心的綠。

阿爾多慢慢地跪下去,手指顫抖地按在卡洛斯的膝蓋上。

「再叫我一聲。」他說,他等這個人親密地叫他的名字,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活著的……和死了的歲月,久到他幾乎以為這是個幻覺,或者只是在這個萬家燈火的節日裡,被遠處的人聲混淆的錯覺。

「再叫我一聲,求你了。」

卡洛斯爛泥一樣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已經快合上了,他小聲說:「裡奧,我困了……」

阿爾多的眼眶一下就紅了,他以為自己會哭出來,可是沒有。

傳說人的一生,是一個心從軟到硬,再從硬到軟的過程,阿爾多覺得自己的心在那樣漫長而艱難的歲月裡變成了一塊石頭,然後風吹雨打,把它雕刻成一座斑駁而寫滿說不出的話的碑。

「你剛剛離開後,就在我從莫卡洛斯老師那裡接過權杖的第一年,就遭遇了南拉爾斯州的『黑沼澤爆發』,」阿爾多輕輕地說,「我們一夜之間損失了二十幾個最優秀的獵人,聖殿老一輩人,能給我指導和建議的精英們差不多損失殆盡,只剩下一些年輕的、幾乎沒有出過幾次任務的愣頭青,甚至一度連沒有畢業的實習生都被拉去頂上。你知道麼,當時有很多人說,聖殿就快要完了。」

卡洛斯已經徹底昏睡過去了,只有睫毛輕微地顫抖著,不知道在做著哪個時空的夢。

「那大概是歷史上唯一一個聖殿管理人員要親自出任務的年代,」燈光打在金髮男人的臉上,他那被艾美倒騰得能嚇哭小孩子的臉卻顯得分外柔和,「最要命的時候,我帶著兩個年輕的獵人,三個實習生,在野外足足七天,一邊被迪腐追殺,一邊追殺迪腐,大家輪換著休息,只有我不敢合眼……他們是我帶出來的,在最艱難的時刻,依然相信著我,跟我一起做著最艱難的工作,我得把他們活著帶回去。」

阿爾多順勢坐在地上,輕輕地把頭靠在卡洛斯的膝蓋上,深吸一口氣,閉上眼:「足足三年,那種擔驚受怕的日子,我足足過了三年,聖殿才慢慢好轉,可是帕若拉卻回來了,我本來以為最壞的日子已經過去,沒想到最壞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教科書上有整整一章都在描寫阿爾多大主教所在的時代,直到今天,它依然被稱為「最黑暗的時代」,可他已經變成了眾多需要背誦的複雜的歷史事件的代名詞,變成了考試的時候最不受人歡迎的一段,沒有人能再體會那時的舉步維艱。

讚頌實在太過虛無,遠遠彌補不了這個男人沒有享受過一天安穩日子的一生。

卡洛斯似乎覺得冷了,慢慢地蜷縮起來,帽子掉下來,一直壓到他的鼻樑上。

「我不該抱怨——走,我們回去。」不知過了多久,阿爾多忽然自嘲一笑,站起來,解□上的外袍,裹在卡洛斯身上,半扶半抱地帶著他離開後殿略顯冰冷的圖書館。

卡洛斯皺皺眉,似乎被強行扶起來走動對他來說實在太痛苦了,略微掙扎了一下,不過很快被袍子裡遺留的溫暖的體溫征服了,不情不願地被阿爾多拖出了聖殿,二十分鐘以後,一輛車駛出了聖殿。

開車的人是伽爾:「別擔心,我沒喝酒,一整個晚上都拿著一杯放了檸檬片的白開水應付別人,不算酒駕——今天晚上可真夠嗆,除了突然冒出來的迪腐,還要應付一大堆記者們,他們可實在太熱情過頭了。」

他自認遵守交通規則,可惜後座的兩個傢伙完全不知道交通規則是用哪國語寫的。

「給你找麻煩了。」阿爾多毫無誠意地說,其實在他看來,這大概一點問題也算不上——這些所謂的「金章」,抓個黑魚都要咋咋呼呼一擁而上,活像小混混打群架一樣,要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以後也不用幹別的了。

「哦不,完全沒有。」伽爾當然聽得出他只是客氣一下,於是乾笑一聲,透過後視鏡看了爛醉如泥的卡洛斯一眼,「他很受歡迎,幾句話就和聖殿裡那幫年輕人熟了起來,鬧了整整一晚上,在遊客裡人氣也很高,很多人買酒請他,不然也不至於喝這麼多。」

阿爾多笑了笑,低頭看了一眼躺在他腿上的卡洛斯。

卡洛斯把整張臉都埋在了手臂裡,呼吸平穩,儘管在相對狹小的轎車後座裡只能委屈地蜷著,他看起來卻依然非常怡然自得,好像爬起來伸個懶腰,就能繼續活蹦亂跳地四處禍害一樣。

「對了,」伽爾想起來,問,「那條黑魚究竟是怎麼回事?」

「它的心臟比普通的黑魚至少大三倍,因為變異,甚至連顏色都不一樣。」阿爾多說,黑魚也是一種喜歡內臟的迪腐,按照阿爾多的理論,它和深淵豺一樣,心臟部分應該是凝聚了最多黑暗能量的器官,「但是把鑰匙從它的身體裡取出來以後,那裡就萎縮了——不是恢復原狀,就像個被吸乾的柿子,具體怎麼樣我看不出來,只能把它的屍體交給了那些……嗯,是化驗還是什麼的?」

「化驗科。」伽爾點點頭,「那麼鑰匙呢?」

「我能確定裡面確實包含了不明能量,但是沒能檢測出具體是什麼東西,也沒有找到有關的記載,但能確定,它裡面沒有黑暗物質。」

伽爾沉默了一會,然後他透過後視鏡看了看阿爾多,後者正低頭細心地把卡洛斯的領子提上來,以防他著涼。

「閣下,」他忽然說,「您今天……是不是對我們的表現不大滿意?」

阿爾多再次輕輕地笑了一下,沒有評論,不過伽爾輕而易舉地通過他的表情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位「已故」大主教的分明在說「這是廢話,顯而易見」什麼的。於是金章獵人立刻正襟危坐起來,不敢多話,一路自行反省了。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要破曉了,伽爾踟躕地在卡洛斯門口晃悠了一陣,看著阿爾多不假人手地脫下卡洛斯的外衣和靴子:「真的不需要我幫忙麼?」

「很晚了,你去休息吧。」阿爾多頭也不回,用背影堅定地表達著他希望伽爾趕緊滾蛋的意思。

可伽爾在這一點上實在不識相,猶猶豫豫地黏在那不想走,總覺得把卡洛斯一個人丟在這裡要出事。

「還有別的事麼?」阿爾多似笑非笑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彷彿才恍然大悟似的,裝模作樣地挑挑眉,「你在擔心……我會對他做什麼?」

伽爾狼狽地乾咳一聲。

「你把他當什麼了,兩隻手擰不開一個瓶子的小女孩?」阿爾多嗤笑一聲,指了指卡洛斯死死地抱在懷裡不撒手的重劍,他醉得厲害了,別人脫他的衣服,扒他的鞋子,把他從聖殿運回來,全都沒能讓他醒一秒,唯有那把劍像他的命/根子一樣,死也不鬆手……當然,它並不是獨一無二的,享受了同一待遇的,還有半包不知道誰給的彩虹糖。

伽爾終於在幾次探頭探腦之後,萬分不放心地離開了。

阿爾多關上門,找來毛巾,給這個醉鬼擦了臉和手,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他,又大半個小時過去了,他鬆了口氣,自己去了浴室稍微打理了一下,然後站在床邊,把卡洛斯手裡的糖往外拽了拽。

扒得緊緊的,不給。

又把那柄硌人的劍往外拽了拽……依然不給。

弗拉瑞特家的重劍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的,即使被人抱在懷裡那麼大半天,依然透著一股金屬特有的涼意。

「好了好了,鬆鬆手。」阿爾多彎下腰去掰他的手指,打算把這大傢伙拎出來,結果卡洛斯不耐煩地翻了個身,連他的胳膊一起緊緊地摟住,阿爾多就被他拖到了床上,只得伸手撐住床鋪,免得壓著他。

他垂下眼,那人的側臉近在咫尺,大概是被他用衣服捂得太嚴實了,總是欠些血色的臉頰上有一點不明顯的紅暈,阿爾多喉嚨就突然有些發緊。

好一會,他才深吸一口氣,側身坐下,鬼使神差地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撫過卡洛斯的側臉,昏暗的檯燈光下眼睛裡明明滅滅,似乎在考慮什麼事。

「你想和我撇清關係麼?」他突然輕輕地說,表情有一點冷,眼神卻很炙熱,「那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