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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一樣的味道

赤手空拳,手餘寸鐵。

沒有刀柄,刀背未成型,只有一個似乎還不如指甲尖銳些的刃,長不過一尺三寸。

而執刃的人,似乎也只剩下一條右手得用。

可他依然是天下第一刀,從來以往,宇峰山中雪藏二十餘年也難以磨去他的鋒芒。

海風捲過山中,一片枯葉將落未落,忽然受到了驚動,乾癟地從樹枝上脫落。

帳子掀開的片刻,舞孃細細的歌聲從門縫裡露了出來,意思似乎帶著不詳之意的冷風灌進帳子,一下撩動了那些所有在遠處喊殺聲裡坐立不安的心。

年輕的武士不知輕重,或者勉力壓抑不安,或者妄自尊大,絲毫不在乎,唯有帶著一身傷痕倖存下來的老狗們瞇細了眼,等著門縫後露出的一個酒壺。

就在此時,靠近門邊的一個中年人陡然暴起,一抬手將座位上的餐刀扔了出去,正打在酒壺上,「砰」一下碎了個乾淨,酒水淌了一地。

他看得分明,那只托著酒壺的手背上筋骨分明,絕對不是一隻女人的手。

樸亞家靠十二條忠狗橫行大陸,即使二十年過去,今非昔比,也不是吃素的。

在酒壺炸開的剎那,就有兩個人一左一右地同時撲了過去,一個化為巨獸,吼聲幾乎掀起了這華麗的大帳,另一個人形,與同伴簡直是合作無間,巧的是,他手中竟然也是一條斬馬刀,只是這刀做過特殊處理,刀柄略短,刀刃卻略狹長,一頭圓潤流線型,同時兼顧遠近戰,打出這把刀的工匠必定不俗,是把好刀。

北釋極靈敏地一側身,正好讓過那撲過來的巨獸,隨即他用左手抓住巨獸脖子上的鬃毛,猛地躥了起來,幾乎是凌空從巨獸的脖子上面翻了過去,追出來的馬刀擦著他的肩膀而過,幾乎是毫釐不差地被他躲了過去。

一個大男人掄過去的重量自然不能算輕,巨獸的脖子險些被他提起來,一口氣就沒上來,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剎住腳步,便覺得自己的脖子被人摟住了。

北釋人尚在空中的時候,便極自然地做了這樣一個動作,彷彿是親切地摟住寵物的脖子似的,執刀的右手近乎溫柔地從巨獸頸子下穿過,隨後他腳步落地,輕盈得像是一片悄無聲息的羽毛,被放開的巨獸藉著慣性往前撲了三十步,一聲巨響倒地,割開的喉嚨噴出的血染紅了血地。

拿馬刀的人沒反應過來這番變故,他只是本能地一招劈空便橫刀追至,只聽「嗆啷」一聲,他的馬刀被架住,鐵器相撞,那股強橫的力量叫他拿著馬刀的手腕巨震,他忍不住後退了半步,被掀起的帳簾陡然落下,呼地向他的臉面招呼過去,一下遮擋了他的視線,用馬刀的人忙後退幾步,用手去揭那厚重的帳簾。

就在此時,一股凜冽到幾乎實體化一般的殺意憑空襲來,這身經百戰的武士有那麼一瞬間汗毛倒豎,幾乎想要棄刀而逃。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骨骼裂開的聲音似乎通過不同的渠道傳到他的耳朵,清晰如同雷鳴,他低下頭只見一把尚未成型的廢刀筆直地穿過了那厚厚的氈子簾,毫不拖泥帶水地通過了他的胸口,無堅不摧一般。

這時,那飄飄搖搖地在風中周旋不已的枯葉,方才落了地。

北釋有那麼一點想咳嗽,然而他輕輕地舔了一下刀刃上沾著的血,品嚐到了那股冰涼、鹹腥的味道,便又生生地把那一陣胸悶給壓了下去。

凜冬裡寒鐵鑄成的刀尖上舔來的血,與四月裡杏花樹下埋了一冬的酒,是一樣的味道。

能讓一個男人醉死在他生命中最繁盛的時刻,除此以外,再無他物可以這樣銷魂。

海瀾並不上前,他看著那被十個人圍在中間的北釋,也似乎並不慌張,甚至硬邦邦地伸出手攔住有些不安地想上前的長安,硬邦邦地說道:「最好的刀術,可以輕柔得像一個擁抱,也可以凌厲地劈開巨石,叫世上最硬的鎧甲也無處遁形,瞬息萬變,你不要添亂,好好看著。」

他話說得硬邦邦,眼神卻溫柔無比。

只是長安不錯眼珠地盯著北釋,沒注意到旁邊這人的表情,難得聽見這個惜字如金的仁兄開口解說,他也毫不客氣地問道:「我沒有師父的力氣,如果他用一把廢刀能劈開巨石,我至少要借馬刀的重量才行。」

海瀾靜靜地看了他一眼,氣定神閒地問道:「難道你沒發現,他是天生慣用左手的麼?」

長安吃了一驚,幾乎要脫口一句「不可能」,然而那些年和北釋在山上生活的日子卻電光石火般地閃過他的腦子——無怪他總是覺得北釋行動間有一點細微的彆扭!

北釋的左手廢了多年,不能拿刀,日常生活卻沒有問題,本來掩蓋得極好,但是天生慣用左手的人,通常主眼也是左眼,乃至於走路的時候先提起的腳也會和別人不一樣。長安本就對人的動作十分敏感,只是他生性專注,心無旁騖,不大琢磨無關緊要的事,竟然一直沒發覺,直到被海瀾點出。

長安七歲學刀,到今天,可以說十幾年沒有懈怠,他天資極低,又極高。低到有一個不像武士的孱弱身體,又高到偏偏對殺術過目不忘、觸類旁通。

然而或許是因為性情的緣故,又或許他還是或多或少地受了一些身體所限,總是下意識地用偏硬的招式和剛猛的武器,與他那與生俱來的弱氣相抵。所以雖然他的精確功夫早已經練到了骨子裡,看起來總有那麼一點橫衝直撞。

長安忽然若有所悟。

他驟然明白了北釋的刀為什麼沒有刀柄,也沒有打磨好的刀背,因為那個人把自己當成了刀柄,把自己當成了刀背,行雲流水,隨興所至,沒有一點凝滯,也沒有一點匠氣,渾然天成得彷彿和東風成了一體——有刃的風。

長安雖說沒心沒肺,並不把自己這拖累一樣的身體放在心上,然而這畢竟是個事實,始終是一條隱形的屏障,乃至於北釋不讓他帶馬刀,卻給了他這樣一個不能算武器的鐵片,他就像是個被剝了殼的烏龜一樣怎麼都覺得彆扭。

可是如果一個人的慣用手被廢,都能重新走到這樣一個登峰造極的地步,他那一點問題,還算什麼呢?

彷彿一直禁錮在他身上的屏障豁然消失不見,他覺得開朗起來,長安彷彿抓到了什麼,一時又形容不出。

就在他呆呆出神的時候,北釋手中的刀別過一個人的脖子,正好撞上了另一個人的長劍,將對方的武器架開,然而不知是他此時連殺十一人已經力竭,還是沒成型的刀終究是不得手,「啪」一聲,北釋手中的刀短成了兩截。

海瀾想也不想地衝了上去,化成巨獸狂吼一聲,從身後撲上了那人,這是個上了些年紀的老傢伙,狡猾得要命,聽見背後風聲,一劍遞出沒有用老,便不再管北釋,就地滾開,躲開了海瀾的攻擊。

他早看準了長安的方向,見他正不合時宜地站在那裡,發著呆,被大風吹得活像個紙片做的人,便立刻不遲疑地向他的方向逃竄過去。

他三步拔地而起,變成一隻巨獸,前爪離地,抬起一人多高,便是要壓住長安的肩膀。狡猾的老東西心裡盤算得好,這一爪下去,面前這個單薄的青年非要皮開肉綻不可,省了他再去咬他一口。

長安見他撲來,愣愣地也不知道閃身,彷彿是被嚇傻了。

巨獸只見他手中亮出一條一尺多長的廢刀,想也不想地抬爪將那刀刃壓下,心道這也太可笑了,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亞獸難道也想學力能扛鼎的勇士那樣,用一把小刀便撬起自己一人多高的龐大身軀麼?

長安自然是不能的,握不住,他就鬆了手,以往也有被迫鬆手的時候,卻沒有一次這樣從容,那一刻他心裡好像沒有任何緊張或者焦慮,甚至沒有想要怎樣借助刀柄和外力將它重新奪回來——彷彿就只是單薄的刀片被大力一壓自然彎下去一樣,那樣理所當然地鬆了手。

然後他的身體也似乎被無形的力量壓了下去,隨著脫手的刀側了身。

巨獸的爪幾乎要按在他身上,大風幾乎要迷了長安的眼,他的髮絲有一點亂,從臉頰側飛了出去,露出一張好看的側臉,刀落地,又豎直彈起,就在這一霎,長安抓住了豎起來的刀底部。

一刀捅進了巨獸的下巴。

長安有一千種方法殺死這個獸人,然而沒有一種像這樣。

順其自然,舉重若輕。

他有些呆地站在原地,彷彿仍在回味自己那一刀。

海瀾似乎有些意外,對北釋說道:「他有點悟性。」

「我的徒弟,那不叫悟性,那叫靈性。」北釋毫不在意地說道,然後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斷了的刀,目光閃了閃,沒說什麼,只是有些惆悵地歎了口氣。

海瀾聽見,用半個身體掩了,小心地拉住了他的手。

北釋面無表情地說道:「樸亞家的這一代的當家人跑得可真是快,有些縮頭本領。」

海瀾:「嗯。」

北釋又道:「那還不去追!」

海瀾:「嗯。」

北釋甩了兩下,甩不開他的手,忍不住皺眉道:「你這個棒槌。」

海瀾臉上微露笑意,依然說道:「嗯。」

過了片刻,海瀾又補充道:「我剛才瞧見煙火信號了,想來是給北城門的人信號,華沂首領有後招,那邊一包抄,樸亞家的就是自投羅網,放心。」

北釋一皺眉:「那小子……」

海瀾的長袖從獸皮的坎肩下垂下來,幾乎掩了兩人雙手交握處,輕聲打斷了他的抱怨,說道:「你手涼。」

北釋怔了怔,忽然避開他的目光,兩人一瞬間彷彿交換了角色,鋸嘴的葫蘆成了某人,過了好半晌,北釋才有些不耐煩似的,低低地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