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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懷中的美人與四年前相比,不知清瘦了多少,魏濟明埋首在她的發間,情生意動低語道:「你的書房我一點也沒動,你養在花閣的雲英蘭今年又結了好幾個新苞,你抄的山水詩集我找了最好的書匠裱裝……」

謝雲嫣終於抬起手來搭在他寬厚的背上,她輕輕歎息了一聲,「這一次,不會醒來該有多好。」

魏濟明身形一頓,他低下頭來看她,看著看著就分外憐惜地吻她。

他們在溫煦的日光中深吻,雙唇輾轉極盡纏綿,閉著美目的謝雲嫣,眼角晶瑩一片。

謝雲嫣停了下來,她的右手搭在左胸口上,靠著竹竿輕蹙眉頭。

魏濟明摟著她的纖腰,溫沉著聲音問她:「怎麼了?」

常樂就是在這個時候從裡屋跑了出來,她額頭那道猙獰的疤痕猶在,光滑白淨的小臉上看起來極為明顯。

她呆呆地看著魏濟明摟著她的娘親,手裡的嫩黃野花,朵朵散在了地上。

魏濟明說:「常樂,爹來帶你和你娘回家。」

說完以後,又覺得不夠吸引他本要捧在手心嬌養的小女兒,隨即補充道:「我是你的親生父親,你喜歡的任何東西,爹都可以買來。」

常樂仰著小臉,眸光微動,而後卻緩慢蹲下.身來,低頭平靜地撿著野花,「為什麼不早點來呢?早點來,娘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平房內又走出一個扶著牆的少年,他今日才滿弱冠的二十歲,常樂轉頭看到他,脆脆叫了一聲爹。

那少年披著麻衣走到這裡,開始劇烈的咳嗽,咳完後他對常樂說:「昨天的字都認完了?」

見常樂點頭後,他看著謝雲嫣說:「既然樂樂認完了字,就和你父親走吧,他是你母親的丈夫,你的生父。」

常樂剛撿起來的野花又一次掉在了地上,她低著頭不說話,整條街上的小孩不知誰開口說的第一句,此後便都叫她野種。

謝常樂一直都想有親生父親。

她再抬頭的時候,雙眼盈滿了淚光,對著那身披麻衣的少年說道:「可是奶奶已經走了,我和娘也走了,就只有爹一個人了。」

盲眼婆婆墳頭上的草已是第二年生青,她重病的時候,謝雲嫣整晚整晚的照顧她,卻終是留不住她。

咳嗽的少年一手撐著破敗的牆壁,默了半刻,頹然答道:「你還可以回來看看。」

魏濟明也蹲了下來,他對自己的女兒說:「我會派人來照顧他,常樂乖,跟爹回你真正的家。」

常樂仰頭看了一眼她娘親,謝雲嫣杏目淡然一直沒有說話,只有我知道她正在忍受怎樣刻骨切膚的絞心之痛。

而後魏濟明直接將常樂一手抱起,另一隻手牽著謝雲嫣,緩步往門外走去。

常樂始終看著張家少年,那少年對著魏濟明的背影說:「你帶她們走,別再讓她們吃苦。」

裝飾華麗的馬車上,鋪了一層厚重的棉絨,可是謝雲嫣還是覺得很冷。

魏濟明貼著謝雲嫣的後背,低歎一聲道:「雲嫣,我來得太遲了。」

卻沒料想謝雲嫣答了一句:「那些夾在棉衣裡的鵝絨,冬天很暖和。」

謝雲嫣的語調很平靜,於其中聽不到一絲掙扎病痛的痕跡。

她發現麻布夏裙裡有真絲,棉絮冬衣裡有鵝絨,她無論買什麼藥都很便宜,就連那位盲眼婆婆下葬時候的棺槨,都比她花盡積蓄買來的那具要厚重的多。

她站在街角賣餅的時候,常常能看見他,可他總是乘著馬車呼嘯而過,她永遠跟不上他。

魏濟明微緩片刻,才抱著她說:「雲嫣,我的雲嫣。」

隨即他接道:「你做的攤餅,除了面以外什麼也沒,我在家中備了十個東俞的廚娘,一百七十五種菜系,回去我們一個一個嘗。」

魏濟明又笑了一聲,他摸了摸常樂的小臉說:「爹知道你喜歡漂亮透光的東西,給你準備了一間房子,抽屜裡都是各色的澄明寶石。你的房間外,種了滿院的四季花,芍葯薔薇青萼梅,若還想要什麼,直接和爹說。」

常樂拉著謝雲嫣的手回答:「我想要一個家,有爹和娘。」

魏濟明牽過她藕節一般的小手說:「常樂已經有家了。」

我站在這寬大馬車的拐角,看著魏濟明對謝雲嫣和女兒毫無顧忌的愛憐,招引無常的法訣遲遲念不出來。

但是死魂簿上黑字書寫的謝雲嫣,已經越來越淡了。

回到魏府,遠遠便看到魏母拄著枴杖站在寬大的正門門口,她自連歆嫁進家門後,就去了魏府的別院休養,於連歆被送進家廟後再次回了府。

魏母看到常樂的時候,枴杖都在顫動,她伸手蹲下來對著常樂說:「小心肝,快來奶奶這裡。」

常樂回頭看了她娘親一眼,見謝雲嫣點頭,飛快地跑了過去。

魏母看到粉團一樣的謝常樂實在是喜歡極了,只是那粉團額頭上的疤痕撓得她甚為揪心,於是她對著謝雲嫣說:「我帶常樂去敷雪玉膏。」

謝雲嫣靠在魏濟明懷裡,答了一聲是。

常樂被她親奶奶牽走以後,魏濟明將謝雲嫣打橫抱起,「哪裡不舒服?」

謝雲嫣輕聲回答道:「只是太累了。」

魏濟明將她抱回了新建的臥房,豪奢的紅木象牙床上,他雙手撐在床沿,「我去叫大夫。」

謝雲嫣急忙拉住了他的手,「不要走……」

魏濟明坐回床榻,只聽到雲嫣繼續說:「我在街頭賣餅的時候,看到你的馬車經過……你的馬車時常經過……」

她微有喘息,蹙著眉頭說:「可是我跟不上……馬車太快了……」

魏濟明已經明顯地感到謝雲嫣有異,他坐在她身邊,雙手有些克制不住的顫抖,「以後都不會了,你要撐住,你才二十二歲,我們還有很久的路要走。」

謝雲嫣聽了以後,緩慢地回答:「可是我好像撐不下去了。」

她的淚水從眼角流出,順著精緻的頜骨滑下,語聲仍是醉人的平寧軟調:「我本來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再等來你……」

她撐起身來伏在他胸口道:「可是我居然等到了……」

她的手指裡緊攥著什麼東西,握在胸口對他說:「可我好累……」

魏濟明牢牢抱著她,他全身都在發抖,卻盡力控制著語調平緩:「雲嫣,我們的女兒才三歲,你不能有事。」

他握著她的手說:「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後悔,我們還會有更好的日子。」

自地府而來的無常站在雲嫣面前,我手中死魂簿上謝家長女的名字已然不復存在。

謝雲嫣突然渾身抽痛,曾經圓潤泛光而今豎線溝壑的指甲將白皙的手背嵌出血痕,她靠在魏濟明懷裡頗為艱難道:「代我……代我看常樂出嫁……」

她極度痛苦地攥緊纖細的手指,然後雙眉舒展開來,貼在魏濟明的胸前說:「那天的碧湖好漂亮,你的長簫……吹得真好。」

他懷中清麗美人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直至全然的消失殆盡,都彷彿只是個傾城顏色的不經意。

有那樣的一瞬間,四下茫然,他渾身冰冷地體會到何為生無可戀。

而後他發現她蒼白纖細的手指還在緊握著什麼,至死都沒有鬆開。

他牽起她的手,不知情根幾千重,一如當年那日十里紅妝,花燭嫁裳,錦繡羅衣點鸞妝。

謝雲嫣的手,因為這四年勞作不復往日滑膩,卻仍舊分外柔弱白皙,便是在這時,她的手裡滑出了一枚鐫刻著細紋青松的玉珮。

那枚玉珮,尚有餘溫。

這麼些年來,多少個晚上,她緊攥著這個以求可以在夢裡見到他。

哪怕夜夜夢醒,都恍然不過一場繁花一場空。

魏濟明想起謝雲嫣最後和他說的話,她那樣醉人的平寧軟語,在曇花清麗一現的最後時刻,游絲般纖弱地同他說:

濟明,魏濟明……我從來沒有後悔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