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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沉之的爹揉了揉他的腦瓜子,和藹一笑答道:「爹覺得你說的很對,比那夫子說的好多了,他給我寫的信全是什麼夫綱禮教,看了幾遍都不知道他想說什麼。」

「那為何同學都跑來笑話我?」

「你管他們作甚?」夏父道:「沉之,爹用了大半輩子才想通一個道理,現在爹把這個道理傳給你。人生苦短,喜歡什麼便去做吧,只要你沒礙著別人。」

夏沉之十五歲那一年,和幾個公子哥去茶樓裡聽小曲,他坐在雅捨的窗台邊,恰巧看到江婉儀隨軍凱旋。

江婉儀身為副將,卻和主將並駕齊驅,兩匹駿馬在城道上踏著馬蹄,後面跟著沉姜國的精銳大軍。

只有在戰場上立下汗馬功勞的勇士,才能在回來的路上伴行於將軍身側。

江婉儀雖然膚色幾近古銅,穿得一身銀裝戎甲,卻是五官清秀,腰肢纖細,分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人。

夏沉之挑眉,因為她不同於尋常所見的女孩子,所以來了非同一般的興致。

他開始只是關注她,常常特意去聽有關她的事跡,旁人聽了江婉儀的那些赫赫戰功,多半是欽佩仰慕,可夏沉之……卻聽得有些心疼。

後來,每逢江婉儀在沉姜國都內,夏沉之總是製造各種巧合故意偶遇她。

可惜,國都郢城中眾多名門貴女芳心暗許的夏公子,卻常常在江婉儀這裡碰壁。

江婉儀好像不大能看見他。

然夏沉之卻是漸漸知道了有關她的許多事,知道她曾經落馬傷過左腿,知道她喜歡吃土豆餡的油餅,知道她每次從沙場回國都,都要去鎮國公府的宗廟上香。

江婉儀拉弓射箭,百發百中百步穿楊,她騎著馬在校場上奔馳,衣襟流風英姿颯爽。

夏沉之覺得自己生了魔障,這個魔障有個名字,叫做總是在想江婉儀。

用盡方法仍舊沒得到江婉儀青睞的夏沉之忍無可忍,一甩衣袖進宮找上了王后。

王后娘娘乃是夏沉之的親姑姑,她架不住侄子的軟磨硬泡,委婉地和國君提了這件事,國君一番考慮後欣然應允,於是賜婚詔書隔日便被頒了下來。

江婉儀接旨後一直很平靜,直到洞房花燭的那一日,她終於感到有些排解不去的緊張。

她為了平衡心中的緊張感,自己扯了紅蓋頭,在房間中央打起了一套威風凜凜的鐵血拳法。

夏沉之的朋友們推開房門時,看到的就是新娘子……

正在虎虎生威地練拳。

原本打算鬧洞房的決心,在這一刻碎成了破冰碴子。

朋友們爭先恐後逃命般地離去了,徒留下酒醉的夏沉之。

夏沉之醉的有些不清醒,他一邊踉蹌地走著路,一邊口齒不清地含糊道:「娘子……娘子?」

江婉儀答了一聲嗯。

夏沉之嘿嘿一笑,登徒子般撲了過去,卻被江婉儀下意識地縛住雙手,乾淨利落地兩下摔翻在地上。

他躺在地上嗷嗷叫,江婉儀慌忙去扶他,他抬起頭親了她一口。

江婉儀愣在了原地。

夏沉之抱住她的腰,他沾著酒氣,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緩緩問她道:「婉儀,你跟我過一輩子好不好?」

他清楚地記得,她那個時候……

也答了一聲好。

☆、第15章 謝池春

回冥界的路上,江婉儀的魂魄十分安靜。

她不大說話,神色平定地跟在無常身後,月色清朗,烏雲流風,她忽然開口問道:「我是不是要去投胎了?」

「對,是要去地府投胎了。」我點起一盞燈籠,提在手中照明前面的路,應聲答話道:「待會你要去喝孟婆湯,忘記這輩子的事,然後走過奈何橋,就會進入下一世的輪迴……孟婆湯有甜的也有鹹的,你喜歡哪一種可以告訴孟婆,她會幫你盛好。」

「甜的。」她接話道。

燈籠照亮了迢迢黃泉路,前方往生江水滾滾奔流,依稀能看到盡頭處的奈何橋,和奈何橋邊永遠在煮湯的孟婆。

將入輪迴的魂魄們排隊領著孟婆湯,秩序井然,有條不紊。

輪到江婉儀的時候,我見她不出聲,便對孟婆說道:「請問,能不能給她一碗甜湯?」

孟婆原本佝僂著背,聞言顫巍巍地抬起頭,臉上的皺紋在眼角打了褶子,又被滿頭的白髮遮掩一二。

「今日的甜湯忘記煮了……」孟婆捂嘴咳嗽了一聲,隨後歎聲道:「哎,我年紀大了,記性越發不好了……」

江婉儀接過那碗鹹湯,不曾猶豫地一頭飲盡,爾後,她的手一抖,那盛湯的碗掉在地上摔碎了。

「每天都有人打碎碗……還不如我這個老太婆手穩……」孟婆幽幽道。

江婉儀彎腰把那些碎瓷片撿起來,堆在了一邊,走上奈何橋之前,她轉過頭對孟婆說了一句:「湯煮的很好喝。」

江婉儀走過奈何橋後,下一個人要了一碗甜湯,孟婆默默舀了一勺甜湯水,盛到碗裡端給那人。

我當即出聲問道:「方纔不是說,今天沒有煮甜湯嗎……為什麼輪到這個人就有了?」

「哎,你一個小姑娘懂什麼。」孟婆言罷暼我一眼,這一眼的目光悠長,兼帶看淡人事百態的滄桑。

孟婆的語聲倏爾飄忽道:「剛剛那名女子對她的夫君情根深種,甜湯喝到嘴裡都會變成苦的——如此一來,倒還不如直接喝鹹的。趕去投胎的路上,最後一口湯苦到心坎上,這滋味,可是難受得緊。」

「情根深種?」我聞言驚詫當場。

孟婆收拾著湯碗,手中仍掌著湯勺,「是啊,雖然那情根不明顯,但我在這奈何橋邊站了這麼多年,實在是見多了。有些人喜歡直白地表達心意,有些人就喜歡藏著掖著,性格使然,並無什麼好奇怪的……」

我聽了孟婆的話以後,握著手中那塊屬於江婉儀的傳家玉墜,心裡很有些沒底。

大長老曾經對我說,要把死魂生前最記掛的東西放在奈何橋的橋墩上。

我原本以為江婉儀最記掛的該是她爹送她的那塊玉,那塊江鎮國公府的傳家玉,所以臨行前,我特意從江婉儀的脖子上將這塊玉墜取了下來。

然而現在,我剛把玉墜放在橋墩上,它就自己滑了下去,隨後跌進了洶湧澎湃的往生江。

「那玉墜裡並無執念。」孟婆忽然對我說道:「沒有執念,奈何橋的橋墩就不會收下它。」

直到走回摘月樓,我還在想孟婆的那句話——

有些人喜歡直白地表達心意,有些人就喜歡藏著掖著。

摘月樓的內院,幾株玉蓉樹又結出了新的花骨朵,天際烏雲蔽空,日光淺照熹微,花瓣仍舊通透的仿若白玉雕成。

三位冥司使端正站在樹下,見我走過來,其中一個雙手抱拳,開口說道:「君上有令,傳大人即刻至冥殿。」

我訝然,隨即問道:「能不能等我一下?」

冥司使答:「大人請便。」

我一溜煙跑上摘月樓,把藏在乾坤袋中的瓷瓶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案桌上。

這次去凡界,我在長街鬧市的古玩鋪裡偶然看到了一種套環瓷瓶,幾個大小不一的瓶子可以疊套在一起,瓶身用隸書撰寫方格大字,看起來精巧又漂亮。

我高價買走了寫著「康樂永安」四字的瓷瓶,想著回來送給師父。

日影西斜,涼風四起。

高敞的冥殿之內,宮燈煌煌通明,我踏過書房門檻的時候,夙恆冥君正站在高大的檀木書架邊,紫衣墨發,落影修長,風姿卓然難描。

他側目看到了我,「過來。」

我抬步走了過去。

夙恆合上手中的書,牽過我的手,將一條麻草擰成的手鏈繫在我的腕上,「你把它落在了乾坤殿。」

這條手鏈是師父送給我的,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找到它,也不知道是丟在了哪裡,卻沒想到竟然落在了冥君的宮殿。

「好像和從前不大一樣……」我輕聲道:「變得不扎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