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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肇事司機緊張地問:「小伙子哎,你幹嘛想不開咒自己啊?」

紀周行道:「你幫我撥通,我考慮不收你醫藥費,一毛錢不收。」

司機馬上行動。

三分鐘後,姜錦年手機鈴聲響起。

恰好她待在傅承林家裡。

昨天晚上,傅承林被姜錦年勾起興致,難以紓解,最終一個人拎著塑料袋走了,到家還洗了個冷水澡,姜錦年覺得他好可憐。她今天就積極主動跑到他家中,提前做好了飯,等他下班。

傅承林剛一進門,姜錦年立刻迎接道:「老公回來了。」

她接過他的公文包,取下他的外套,掛在某一間衣櫥裡。

他們養的那隻貓「喵喵」叫了兩聲,跟隨傅承林踏入餐廳,姜錦年盛一碗湯,問他:「今天就不喝酒了,好不好?」

傅承林按下開關,展開一台隔層酒櫃。

他提議:「你可以把酒全部收走。」

姜錦年否決道:「不要,管得太嚴,你會不高興……我可不想跟你吵架了。」

傅承林朝她伸手:「過來,坐這兒。」

姜錦年偏要坐在旁邊一把椅子上。於是,傅承林搭住了姜錦年的靠背,連椅子帶人一起拽向他,直到她離得非常近,他撫著她的臉吻了吻,像在表揚她的體貼懂事。

她給他夾了雞腿:「新式做法,你吃一點。」

他咬了半口,肉質鮮嫩,果然入味。

姜錦年又敲開一隻螃蟹鉗子:「還有清蒸蟹,很好吃,我嘗過一塊……螃蟹是阿姨下午才買的活蟹,放在調料湯裡,上鍋煮熟。」

她把鉗子裡的蟹肉挑出來,裝在瓷碟裡,再遞給傅承林。

傅承林一邊默然進食,一邊聽她介紹。她為他花費的心思,完全體現在了餐桌上。他想著吃飽了飯就把姜錦年拐進臥室——可惜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了他的計策。

陌生號碼一共顯示了三次。

「誰呀?」姜錦年道,「我不認識。」

她按下了免提。

電話裡的人語氣急促:「紀周行快死了,你能不能見他最後一面啊?」

姜錦年眨了眨眼睛,道:「不能,不好意思。」

第61章 崩盤(一)

醫院是個氣氛壓抑的地方。

紀周行有幾位醫生朋友,見慣了生死。朋友常說:普通人還是治不起病……索拉菲尼片一盒一萬二千元,伊馬替尼膠囊一盒兩萬五千元,某些家庭自認為是小康了,大病一來,半年掏空。活不起的人多了去,老天爺能怎麼辦?醫生又能怎麼辦?

紀周行不敢發表任何意見。

他怕被醫生安上「何不食肉糜」的罪名。

他說: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他不停地想。

他做了各項檢查,結果顯示:CT無異常,右側脛骨撕脫性骨折、腓骨下緣骨折、關節囊與軟組織腫脹……沒有生命危險。但他還是需要一場手術。等候手術安排時,他問司機:「你那兒有回音了嗎?」

司機囁喏著回答:「那個女孩子沒接電話,她是不是在加班吶?」

紀周行道:「人沒接電話,你怎知道她是個女孩子?」

紀周行的父親已經匆忙趕來。父親臉色發白,見到兒子意識清醒還能聊天,父親的狀態緩和了一些,道:「我明天跟你領導打聲招呼。這幾個月你別碰工作,躺著養傷。」

隨後,父親逮住了醫生,再三詢問,確定兒子只是骨折了,左手劃破,傷口處理完畢。

紀周行悶咳,問他父親要手機,又背了一串電話號碼。

父親還當他要談生意,暗歎:這小子能成大器。繃帶綁著,病床躺著,竟沒忘懷使命。

哪知電話打通,傳來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喂,您好,請問是誰?」

紀周行道:「是我。」

他生怕她掛斷電話,匆忙說:「我今晚出了車禍,只剩半條命。」

姜錦年剛洗完澡,盤腿坐在沙發上。她掛著一條浴巾,緩慢地擦抹頭髮。傅承林知道她不愛用吹風機。他提起雪白如新的毛巾,幫她揩拭髮絲間的水滴,稍一彎身,聽見紀周行正在講話。

傅承林平常做人都有幾幅面孔,時間一久,心理活動跟著四分五裂。他一時覺得紀周行活該受罪,一時又覺得逢難之人其言也善,同時懷疑:紀周行其實安然無恙。他只是尋了個理由,作戲撒謊。

紀周行道:「我笑一次,全身都疼。手術馬上開始了,你……你在做什麼?」

姜錦年的拇指貼近了「結束通話」的按鈕。

她半低著頭,一聲不吭,那邊的紀周行就發笑。他每挪動一寸身體,便有一寸摧心剖肝的劇痛,窗外月亮滲透樹影,送來渾濁光線,他悄悄向她告白:「我愛你。」

他只用了唇語。

他猜測傅承林在她身邊。那麼他的執念更顯齷蹉,更像是背負著枷鎖與烙印的魔鬼了。可恥又可悲。十八歲那年,他曾為了女生在操場上約架……他現在甚至不能嘲笑那時的幼稚淺薄,為什麼她可以迅速解脫,而他不能?

她曾經屬於他。

他越痛苦,就越想笑。

就像她從前遭了委屈,會撲進他懷裡一個勁地哭。

他親手慣出她的壞脾氣,又將她推遠。

再開口那一瞬,他才發現——姜錦年關機了。

父親坐在他床頭,寬慰道:「兒子,強扭的瓜不甜。」

父親語調沉穩:「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懂了。」他捋一捋西裝領帶,歎口氣,鬢側白髮十分扎眼:「小姜哄你兩句,來見你,是對你好嗎?不是。你倆定過婚事又鬧開,雙方都下不來檯面。我雖不清楚原因……我對自己的兒子還是知根知底。」

他垂首看著兒子:「散場就是散場,你沒法兒挽回。下午三點市場收盤,你說,等等我啊,我還要下單,行不行呢?」他搖搖頭,且說:「錯過這村沒這店。你省省力氣,別打擾那丫頭的生活了。」

紀周行嗤笑。

父親抽一張紙巾,擤一把鼻涕。他的手背已有老年斑,棕褐色,零落幾塊,也不知何時有的,突然就有了。

他不厭其煩地說:「周行,你從小被你爺爺奶奶寵,我和你媽都沒空管……」

紀周行艱難吞嚥,提醒道:「爸爸,打住,我耳邊都是嗡嗡嗡嗡。」父親果然住了嘴,再沒提起一個字。

紀周行闔上眼簾,閉目又說:「到底意難平。」

父親言簡意賅地開導了他:「你倆當時快不快樂?很快樂吧,不然怎麼想到了結婚?你接著死纏爛打,這些回憶在姜小姐那裡都很恥辱了。」

紀周行摀住眉骨——用他那只沒受傷的手。

他差一點就流了淚。還好沒有。成年男人的尊嚴仍在。

他說:「我祝她幸福吧。」

父親道:「認識自己的錯,氣魄和胸襟,比錢更要緊。」

紀周行仍是沒睜眼:「嗯。」

父親適才對兒子感到放心。

*

姜錦年在家中狂打噴嚏。

貓咪趴附她的膝頭,隨著她的動作,茫然呆望著她。傅承林面對著電腦處理郵件,忽而停下來,頭也沒抬,對她說:「你穿件衣服,別在這兒凍感冒了。」

姜錦年道:「裙子不是正好嗎?屋子裡很熱。」

她稍有恍惚。

傅承林翻扣著手機,道:「紀周行不會英年早逝。他在醫院做手術,無大礙,右腿骨折,傷口已經縫合。你還惦念他?」

「我沒有,」姜錦年撫摸貓咪的後頸軟毛,辯白道,「只是一個熟人出了車禍,我可能也……突然驚訝。」

她停頓中思考措辭的間隙,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她被傅承林的問題牽扯出火氣,分不清誰對誰錯,心情無端煩躁,嘴上就說:「怎麼,你是不是覺得,今晚我要是沒來你們家,我就會跑去醫院,專門看他了?」

傅承林盯著她:「扯遠了,我沒考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