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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姜錦年仍是頭也不回,雷厲風行地走在前面。

休息室裡,她簡明扼要地表態:她要去一趟郊區,現在就去。豈徠公司的流水線工人,每晚六點多鐘下班,進行工位換崗。

高東山問她:「你要調查工廠的工人?」

姜錦年糾正道:「不是調查,別那麼嚴肅。」

高東山提出異議:「明天早晨,咱們倆才能見到董秘。晚上去踩點,專門逮著一群工人,能有效果嗎?工人們基本都是一問三不知。」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姜錦年從座位上站起來,迅速地收拾幾頁文件,「他們對流水線作業的理解,肯定比你和我要強得多。」

高東山還在猶豫,姜錦年已經出發。

他只能快步跟上她。

姜錦年帶著他乘坐公交車。她記住了每一條必經之路,趕在工人換崗之前,來到了這家公司的大門口。週遭景象算不上繁華,東南方視野廣闊,矗立兩排職工宿舍樓,再往前走,就是最近的汽車站。

一輛巴士經過,揚起黃色沙塵。

天光晦暗,夕陽傾頹。

高東山轉了一圈,拍拍褲子上的泥灰,詢問她:「這是他們的總廠?」

「是啊,」姜錦年點頭,「我查過了,他們有一家物流合作公司,今年年底,合同到期。這幾年倉儲物流也不好做,我瞭解到的貨運公司,每次運貨都要超載,不超載就沒錢掙。」

她剛說完,輕輕歎一口氣。

高東山掏出一根簽字筆,記錄姜錦年透露的消息。姜錦年有些好笑——高東山就像她的隨行秘書,如此重視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其實呢,她毫無見解,只是順便提一提。

高東山寫著寫著,忽然有點兒尷尬了。

因為姜錦年一直在看他。

她穿著牛仔褲和運動鞋,寬鬆T恤上衣,頭髮也紮成了馬尾辮,這幅打扮與平日裡完全不同。她上班時,離不開襯衫、窄裙和高跟鞋,每走一步路都有別樣誘惑。

但是,不知為什麼,高東山總覺得,姜錦年的未來也不過是羅菡的現狀——無家庭,無子女,緋聞纏身,業績至上。

姜錦年問他:「你在想什麼呢?」

高東山豎起手指搖了搖:「沒什麼沒什麼。」

姜錦年沒心沒肺,笑得明朗自在:「你一定是在編排我。」

她懶得與他多費口舌。

前方正門漸開,工人們陸續出來,男女都有。他們穿著各色衣裳,年齡集中在三十五歲以上——這一點讓高東山大為驚訝。他以為,底層製造業的中堅力量,應該是二十來歲的小年輕,面龐稚嫩,積極向上。

他在人群中搜尋,找到了幾個年輕小伙子。

年輕男人們也往他這兒瞟。

高東山醒悟:姜錦年換個打扮,依然能惹人注意。

他驀地覺得,女人不適合做這行,研究員並非一天到晚宅在辦公室,他們需要出差、實地調研、近距離考察……諸多不方便。她們幾年才能學會獨當一面?就比如姜錦年出差,羅菡也讓他作陪,表面上提拔他,暗地裡卻叮囑他:多照顧姜錦年的安全。

他抬起腿,走了兩步路。

天色更加灰濛。

姜錦年從包裡拿出一盒酸奶,拆開吸管,喝了兩口。她坐在一盞路燈下,旁觀夜色中的廠房,再深吸一口氣,附近瀰漫著一種土壤特有的味道。

「走吧,」姜錦年道,「我們去吃飯。」

高東山問她:「咋吃,蹲地上吃嗎,你帶盒飯了?」

「你看那裡,」姜錦年指向不遠處,「有幾個家常土菜館。」

第54章 出差(二)

土菜館的門前栽了兩棵闊葉樹,枝杈上掛了一條線,拴著一串絨布燈籠。

燈籠一字排開,招牌在月夜裡發亮,紅底黑字地寫著:燒雞、烤羊、豬前蹄。

飯菜飄香,人影寥落。

姜錦年沿著一條石子路,走進飯店大門。燈光透亮,週遭牆紙褪色,室內擺了七張八仙桌,角落裡放置一台老式冰箱,運行時,它會發出一種不易被察覺的嗡鳴聲。

老闆是一對中年夫妻,正忙著從冰箱裡取菜。

他們的孩子佔據了旁邊一張桌子,彎身握筆,趴在桌前寫作業。離孩子不遠的地方,幾位下班的職工坐在一塊兒,撬開了三瓶啤酒,開懷暢飲,酒酣耳熱。

其中一個工人說:「新婚膩乎勁兒一過,都不想回家了我。媳婦整天跟我吵吵,催催催買房,說那誰有房,那誰有車……」

他的工友接話:「出了多少錢的彩禮啊你?」

「三萬六千六,」那人應道,「和一條金項鏈。」

廳堂與廚房僅隔了一扇門。

老闆握著鍋鏟,翻炒醋溜土豆絲,蒜香氣味撲鼻,嗆得姜錦年直打噴嚏。老闆娘給他們端茶倒水,還問了一句:「點單嗎?」說完她就用一條抹布擦手。她的指甲底端生長一圈倒刺,藏匿幾條褐黃色皺紋——這些瑣碎的細節,都被高東山留意到了。

他搶過姜錦年的杯子,將裡面的茶水一潑,潑到了水泥地面上。

姜錦年愣然:「你幹嘛?」

高東山拿起瓷壺,再次為她斟茶:「杯子要先燙一次才乾乾淨淨。」

姜錦年心領了他的好意。

她拽著菜單攤平,問他:「你想吃什麼?」她自己點了一碗西紅柿雞蛋蓋澆飯,又說:「你們男同志的飯量應該大一些,我家那位,中餐和晚餐都挺能吃的。」

她說得十分自然。

高東山笑問:「你家那位平時健身嗎?」

「嗯,他每天都堅持鍛煉,」姜錦年透露道,「畢竟生命在於運動。」

她支起左手,半托著腮幫,想起傅承林怎樣在家裡練器械。汗水浸透他的肌肉,滑向下方,泛著帶有力度的光澤感。姜錦年偶爾會坐到一旁,仔細觀賞,再幫他擦汗,他多半要捉住她一起洗澡。

姜錦年不自覺地走神。

高東山頷首,繼而點菜:「涼拌黃瓜、青椒炒雞蛋、半隻燒雞……五串烤魷魚,謝謝了。」

老闆娘記過賬,拎著抹布去了廚房。隔壁桌的男人們將她攔下,說是要添酒,幾人開始講本地方言,你一言我一語十分盡興,聽得姜錦年雲裡霧裡,反倒是高東山理解了他們的意思。

高東山喝著自己帶來的茶水,沉聲與姜錦年道:「他們在問老闆娘飯館生意好不好做。老闆娘說,沒以前好了,還有熟客賒賬。那些人就講,攢夠了錢,辭職去開飯館,再累都比輪班強。」

姜錦年咬字更輕:「賒賬?」

高東山笑笑:「小本生意,就要拉攏回頭客。」

姜錦年沉思幾秒,道:「我想和他們搭訕。」

高東山制止她:「別了。」

姜錦年不聽勸阻。她坐在原位,打了一聲招呼。

隔壁的八仙桌被一個男人稍作推動。桌腳磨蹭地板,發出「吭哧」的聲響,男人抄起一瓶啤酒,瓶口往唇邊送去,咕咚咕咚飲下一大半。他看了姜錦年一眼,扭頭笑,又盯住她,問:「外地來的?」

「來應聘你們公司的……行政秘書,」姜錦年胡亂扯了個職位,「我在網上看到招新廣告。這邊是不是專做高端液壓產品?我就懂這麼多了,想找個穩定一點的工作。」

她撒謊了!高東山心想。

高東山微微沉凝,眼珠子向右轉,視線餘光掃視到姜錦年。

她裝扮樸素,言談輕快,讓人生不出疑心。

淡白色的油煙逃離廚房,鑽過窗縫,蔓延至室內——老闆正在爆炒青椒。

而老闆娘端著一盤涼拌黃瓜和西紅柿雞蛋蓋澆飯,擺到了姜錦年的面前,還默不作聲地拿開水燙了燙他們的筷子和飯碗。

姜錦年嘗了一口,讚歎一句:「好吃,謝謝。」

方才與她搭話的年輕男人向她走近,自來熟地坐到她對面,又問道:「你家在省城?」他伸手指了指高東山,試探地嬉笑:「這你老公?」姜錦年還沒回話,高東山連忙撇清道:「哪兒能啊。」彷彿姜錦年是什麼洪水猛獸,高東山沾一丁點就會前途堪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