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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傅承林便說:「看你自己。我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怎麼替你做決定?」

沈達觀捏著煙卷,燃燒的那一端燙在了欄杆上。

火光撲朔迷離,灑遍灰塵。

沈達觀一個轉身,正要把煙頭、打火機、塑料袋都扔進盆栽裡,傅承林就伸手制止了他:「旁邊有垃圾桶,你可以去那兒扔。這些盆栽不好養,挺容易死。」

沈達觀反問:「大哥,這家酒店又不是你開的,操心他們的盆栽幹什麼?」

傅承林沒回話。

隔了幾秒,傅承林才說:「你不妨想像自己是一棵橘子樹,從小在盆栽裡長大,天台的屋簷為你遮風擋雨。忽然有一天,你身邊充滿了垃圾,撿都撿不走,跑也跑不掉,你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根,一寸一寸地潰爛。」

冷風襲來,沈達觀咳嗽一聲。他默默走向垃圾桶,把那些廢棄品都扔了進去,同時感歎:「瘆人。」

背後響起另一個熟悉的、來自女孩子的聲音:「唬誰呢?聽起來就像是你經歷過一樣。」

沈達觀扭過頭,瞧見了姜錦年。

他與姜錦年曾有一面之緣。雖然不太記得她的名字,倒也記得她的長相。兩人的職業利益相互掛鉤,沈達觀不便多留,就先走了。

而姜錦年把煙盒塞回了衣服口袋,假裝成散步的樣子,當她經過傅承林身側,恰好聽他回了一句:「我開個玩笑而已。」

姜錦年勾唇而笑:「我知道啊,你就是喜歡開玩笑。」

傅承林一言不發,默認了她的指控。

雖然他知道她在影射什麼。

他應該說一些好聽話,或者講幾段不幸經歷,緩解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但他偏偏就說:「那會兒氣氛不錯,我想吻你。」

姜錦年呢喃道:「我真應該扇你一耳光。」

傅承林半低著頭,視線移向了下方,看著酒店大廈的最底部。他不曾靠近姜錦年一步,像是回到了最初的原點,不過他說:「哪怕你扇我一耳光,改變不了我的想法。還有你那句話,什麼……我曾經毫無指望地愛過你,這話不能隨便說。」

姜錦年吁了口氣。

傅承林側目看她,問道:「能不能把我加回來?」

姜錦年蹙眉。

傅承林妥協道:「別跟自己較勁,晚飯吃過了嗎?」

姜錦年道:「一口沒吃。」

傅承林忽然想給梁樅打個電話,問他平常怎麼和女人講道理。他隱約明白姜錦年的心理活動,但明白是一回事,應對是另一回事,男女思維永遠存在差異性。

姜錦年和他不一樣。她是一點也看不透他,久而久之,更覺疲憊。

夜幕深廣,晚風清寒,他竟然脫下外套,蓋在了姜錦年身上。他等了半晌,方才側過臉,想跟她談談近幾日的新聞,卻發現她已經走了。

*

第二天早晨,傅承林照舊六點鐘起床。

窗外淅淅瀝瀝又是一場雨,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斬不斷的銀絲水線。

手機鈴聲響了兩次。傅承林一邊穿衣服,一邊接電話,來電提醒顯示了「爺爺」二字,電話那頭的老人溫和地問他:「承林,你今天要回北京了吧?」

傅承林應道:「上午十點的飛機。」

爺爺沉吟片刻,道:「要不,今天回家一趟吧?你奶奶很想你。」

傅承林抬起左手,翻了翻桌上的行程表。他定下一個時間,話裡聽不出半點異常。

通話結束之後,爺爺虛握著手機,坐在一把老籐椅上,歎道:「這孩子強得很。」頓一頓,緩聲說:「這兩天下雨,我擔心他膝蓋又疼。」

傅承林的奶奶坐在一旁,用絹布擦拭一架三角鋼琴。

她年過七十,頭髮蒼白,滿臉皺紋……但她依然耳清目明,彈得一手好鋼琴。她活到了大半輩子,幾乎不再有什麼掛念,就是唯一的孫子讓她不放心。

奶奶說:「唉,都是造孽。」

她的老伴接話:「那年出的事,也怪咱們都太忙。哪知道他在醫院一躺就是大半年,不僅沒去成清華大學,也沒見著他母親,年輕人關注的前途、家庭、身體健康,咱們承林都差了那麼一點兒……幸虧現在好轉了。他立業是立上了,還差一個成家。」

傅承林的奶奶積極道:「我物色了一個姑娘,瞧著還行,就是老錢家的孫女兒。」

爺爺擺手:「不行的,這得隨緣。」

話是這麼說,傅承林的奶奶依舊抱著一絲希望。當天晚上,傅承林趕到他們家吃飯之前,奶奶就把那個姑娘喊了過來——算是一次雙方家長默許的,並且希望能促成的非正式相親。

這個姑娘姓錢,家庭條件很好,自小沒吃過虧,只是臉皮比較薄。她見過傅承林的照片,對他本人有點兒意思,計劃著跟他先相處一下。

傅承林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他落座後,沒動筷子,瞧了一眼錢小姐。

那姑娘一本正經坐得端莊,後背挺成了一條直線。她將雙手藏在桌布之下,揪著裙擺繞了個圈兒,看起來確實矜持可愛,文靜得體。

餐桌上擺了幾盤牡蠣、生蠔、松茸蒸雞。搭配著裝飾用的歐芹和蘿蔔花彫,自是能激發看客的食慾……玻璃杯中映襯著葡萄美酒,家庭氣氛一派和諧溫馨。

然而傅承林許久沒開口。

他奶奶趕忙圓場:「這位是錢小姐,她叫錢妍,你錢叔叔家的孩子,你們小時候見過面的。錢妍今年剛剛大學畢業,中文系,讀過不少書。你們隨便聊聊天吧,都是年輕人。」

爺爺家共有兩個餐廳。奶奶特地選中了更狹窄的那一間,方便他們二人交流感情,為了不打擾他們,奶奶還拉著爺爺的袖子,和他一起托辭藉故離開了。

傅承林拿起筷子,扒了幾口飯,並未流露出排斥之意。

他身邊的姑娘起初十分拘謹,後來漸漸放開了膽子,雙手托腮望著他,和他說話。他們從古今文學聊到當代社會,姑娘忍不住問他一句:「傅先生,工作和家庭,你選哪一個?」

她含嬌帶嗔:「只能選一樣。」

傅承林不假思索:「選工作。我有了工作,才能更好地支撐家庭,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貧賤夫妻百事哀。」

「貧賤」二字,是錢妍生平從未體會過的。

她咬了咬唇,又問:「事業和愛情呢,你會選哪一個?只能選一個,不能二者兼得。」

傅承林正在用筷子從雞腿上扯肉。

他輕鬆扯下來一塊,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當然是選事業。愛情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一個成年人可以沒有愛情,但不能沒有事業。」

錢妍並不希望聽到這樣的回答。

父母早就告訴過她,傅承林平常工作很忙,國內國外飛來飛去,一年到頭可能顧不上家。

但是她心中嚮往的好老公,就是那種在外忙事業,又把老婆放在頭一位的「完美男人」。思及此,她略感尷尬,卻不好意思冷場,遂問:「傅先生,你如何看待家庭主婦呢?」

傅承林把削完肉的雞骨頭堆在一起,又拿起一塊牡蠣,接話道:「那是辛苦又偉大的事業。」

錢妍笑著問道:「傅先生,你相不相信影視和小說裡的完美愛情?就是那種……男人可以把一切都送給他心愛的姑娘。」

傅承林已經吃了半碗飯。他顯然不相信那些情愛,但看人家姑娘年紀還小,他不好打碎她的美妙幻想,只簡略評價道:「那都是順應作品需要。」

錢妍察覺他意興闌珊,仍然堅持著問他:「你覺得哪本小說最能反映大多數男人的真實心理?」

這一回,傅承林沒再敷衍,而是仔細想了想,才回答她:「川端康成的《睡美人》。」

錢妍一笑:「講什麼的呢?」

傅承林用筷子把牡蠣肉挑出來,帶了幾分戲謔意味:「講述一群六十多歲的老男人在一家特殊的風俗店裡……尋快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