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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他將蘋果餡餅吃下去。那餡料綿軟,不甜不膩,很合他的口味。

又或者,他的口味是隨機改變的。他只是在吃餡餅時想起了林知夏的那句「我調的餡」。他認識的一些叔叔阿姨去飯店吃飯時,會要求廚師們為每一道菜品塑造一個故事——只要故事足夠打動人心,食客就甘願一擲千金。單純的美食家早已不受歡迎了,飲食文化賞鑒才是永恆的陽春白雪。

江逾白沒想到自己也會這麼無聊。總之,蘋果餡餅被他吃光了。

丁巖十分疑惑:「這是你家的飯盒?」

江逾白承認道:「是的。」

丁巖驚歎:「你這麼節儉?還從家裡帶了兩張餅?」

江逾白的行動勝於言語。他執起筷子,繼續品嚐他的盒飯。

餐廳旁邊有一家紀念品商店。同學們獲得了老師的准許,可以去商店裡逛一逛。集合時間是下午一點半,不少學生剛吃完飯就爭分奪秒地跑進了紀念品店。

商店門口擺放著一座圓盤展示架,架子上掛滿了精巧的鑰匙環,掛墜都是各式各樣的小動物,包括海豹、海豚、海象等等。林知夏輕輕地轉動圓盤,海豹海豚海象跟著旋轉起來,她開心地拍了一下手:「好可愛。」

「多少錢一個?」甘姝麗問道。

林知夏翻看了吊價牌:「十四塊錢一隻。」

甘姝麗又問:「你買嗎,林知夏?」

「我不買,」林知夏說,「有點貴。」

甘姝麗依依不捨地放開放開了海豚吊墜:「我帶了十塊錢……買不了。」

林知夏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口袋:「我有三塊錢硬幣,你再找人借一塊錢,就能湊夠十四塊。」她翻找硬幣的時候,周步峰與她擦肩而過。

紀念品商店吸引了一大幫遊客。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貨架之前,激起沸沸揚揚的嘈雜交談聲。

周步峰的身高偏矮小。他輕輕鬆鬆地扎進人堆,衣袖一擋,扯掉了四隻鑰匙環,塞進自己的書包裡,轉身走向了商店的門外。他的動作熟練又簡潔,就像個混跡街頭的慣偷。

「周步峰!」林知夏喊出他的名字。

她看見他偷東西了!

作為周步峰的同班同學,林知夏認為自己有義務監督他。她拖住周步峰的書包,小聲威脅道:「你把東西還回去。不然我要叫保安,叫營業員。」

「滾吧你!」周步峰一把推開林知夏。

書包帶子從他的肩膀上滑落,纏住了他的胳膊肘。他手腕用力,使勁一縱,眼球凝視著地面,嘴上還說:「你放手!放手啊你!誰認識你啊!」

整起事件的旁觀者,除了林知夏,還有甘姝麗。甘姝麗算是林知夏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甘姝麗的性格很文靜內向,平常說話都是慢聲細語的。而現在,甘姝麗高聲吼叫道:「有人偷東西!吳老師!周步峰偷東西還打人!周步峰偷東西還打人!」

吳老師火速趕到案發現場。

電光火石之間,吳老師拽起周步峰,把他扯到了餐廳裡。在一大群成年人和小學生的注視下,吳老師扒掉周步峰的書包,包口大開,直衝地面,所有東西都被「嘩啦啦」地傾倒在地上。

海洋館的四個鑰匙扣,靜靜地呈現於眾人眼前。

吳老師的臉色白中泛青,青中帶紫。她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額頭筋脈畢現,陰霾密佈,那是林知夏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恐怖的表情。

「偷東西!你又偷東西!」吳老師教訓道,「你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我馬上打電話給你爺爺!」

周步峰「嘔」地一下放聲大哭。他邊哭邊說:「我沒偷……我想買東西!」

洶湧的淚水滴在瓷磚上,周步峰哭得喘不過來氣,像是一根破裂的水管。鼻子被鼻涕堵塞,他張嘴呼吸,還指著林知夏辯駁道:「是她!她瞎說!」

多麼可悲。林知夏心想。

雖然,在林知夏看來,大部分同學的智力都有一些缺陷,但周步峰的缺陷別具一格。她甚至不忍心拆穿周步峰拙劣的謊言,因為他一直生活在無邊無境的虛幻之中——為了引人矚目,他什麼都能做得出。

林知夏冷靜地面對周步峰的控訴,有條不紊地列舉證據:「周步峰同學拿到鑰匙串以後,沒去收銀台。他走到了商店的門外。我小聲告訴他,把東西還回去,但是他推開了我。」

「我作證。」忽然傳來另一個同學的聲音。

林知夏循聲望過去,見到了副班長唐樂琴。

唐樂琴兩手拽著書包帶子,立定在周步峰的面前,大義凜然道:「林知夏說得沒錯!你就是偷了東西!」

商店的營業員和經理相繼到場。吳老師和教導主任負責善後。教導主任的臉色比吳老師更差,他們帶著周步峰去了經理的辦公室——那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子,室內擺著一張桌子,一把木椅,飄散著一股陳舊報紙堆積出的復古味道。

吳老師推動了周步峰的後背,命令他:「給人道歉。」

周步峰支支吾吾道:「一開始沒想拿……」

他習慣了在大人面前擺出一副畏畏縮縮的戰慄樣子,就像《哈利波特》裡那只叫做「斑斑」的小老鼠。小老鼠的真身是小矮星彼得。所有人都看不起彼得。彼得卻能踐踏高高在上的小天狼星布萊克。那是小老鼠的成功,也是小矮星的勝利。

周步峰表現得十分慌張。不過,那種慌張並未滲入他的內心。他的內心是平穩而安寧的,甚至可以再去商店裡偷一些更貴重的東西。

真切的恐懼在哪裡呢?他感覺不到。

他的恐懼,只是演技。

大人們不相信兒童能被污染。他的演技也算是純粹的天真。

吳老師對經理說:「對不住了,我們班這個孩子死豬不怕開水燙,他家裡人都管不住他。」說著,吳老師撥通了周步峰家裡的座機號碼。

接電話的人,是周步峰的爺爺。

周步峰的爺爺今年已有六十來歲。他去年才動過一場髖關節的大手術,血壓也高,不宜動怒。他接到班主任吳老師的來電,首先表達了自己的氣憤:「周步峰又偷東西了?」

老爺爺拍響了木製沙發的扶手:「打他!吳老師,你打他!家長把孩子送到學校,是讓老師教育的……你甭管別的,打!往死裡打!這個小畜生!」

吳老師開啟了揚聲器,老爺爺的訓斥聲飄蕩在狹窄逼仄的房間裡。

紀念品店的經理聽完,臉上產生了微妙的表情。他和教導主任、吳老師三個人低語了幾句,聲音低沉到周步峰一句也沒聽清。

然後,就在這時,那位經理忽然說:「周步峰小朋友,你為什麼要偷東西?偷東西犯法。你是實驗小學的學生,今天我們看在你老師的份上,不追究你的責任……你以後要是再犯,可就沒人管你了。」

周步峰拚命點頭。

這間辦公室的房門敞開了一條縫。涼風從門縫中灌入,林知夏就站在門口。她旁聽經理、老師還有周步峰的談話,若有所思地靜立幾分鐘,方才悄無聲息地挪開了腳步。

江逾白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被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江逾白卻問她:「你在幹什麼?」

「我?」林知夏指了指辦公室的木門,「我剛才在收集《人類觀察日記》的素材。你說,為什麼大人們總是願意給小孩子機會,並且相信小孩子一定能改正自己的錯誤?」

江逾白考慮片刻,回答:「小孩子不懂事。」他模仿了大人常用的語氣。這一瞬間,他彷彿不再是一個年僅9歲的男孩子,他的思維方式與20歲以上的成年男人產生了短暫的共鳴。

「你知道嗎?」林知夏偷偷告訴他,「14歲以下的小朋友,在法律上被認為沒有刑事責任能力,不用承擔刑事責任。」

她一邊說話,一邊和江逾白往外走。

他們兩人的年齡加起來才滿十八歲,竟然就開始探討《刑法》與《未成年人保護法》。林知夏認為刑事責任年齡的標準可以適當調整,江逾白認為「判例法」的執行方式值得稍作參考。

由於林知夏掌握了太多的法律專業詞彙,江逾白和她聊了十幾分鐘,聽得雲裡霧裡。他在意識混沌的狀態中問了一句:「林知夏,你會背誦《刑法》全文?」

林知夏停住腳步。

江逾白也站直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