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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曾經沉默地、毫無希望地愛過你。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願上帝賜給你的也像我一樣堅貞如鐵——

普希金《我曾經愛過你》

萬聖節當晚,維維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逕自喝得爛醉,幾乎人事不省。我們返家的時候,已是凌晨四點。

孫嘉遇幫我把維維抱進臥室,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出來,坐在客廳沙發上。

我取濕毛巾給維維抹淨手臉,又去廚房做了咖啡提神,也遞給他一杯,不滿地問:「你們到底怎麼一回事兒呀?怎麼鬧成這樣?」

孫嘉遇捧著臉不出聲,過半晌抬起頭,眼神充滿困惑,「她鬧著要和我分手,我說那就分吧,誰知道今晚她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我楞了楞,想起剛才替維維擦手,手指光溜溜的,的確沒有看見那枚三色戒指。克羅迪婭,我這才明白維維說那番話是什麼意思,不由歎口氣,心說這都不理解,她就是衝著你孫嘉遇也在那裡才去參加舞會的。

孫嘉遇跟著歎口氣,「維維喝醉了會胡鬧,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這樣你不心疼?」

「我比較心疼你。」他翹起一邊嘴角看著我笑,調笑的意味極濃。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牙齒雪白,五官標緻,眉眼的輪廓像極了高加索人,卻有著當地人比不了的細膩。所以明知道他在佔我便宜,一邊面孔還是不爭氣地熱辣辣發麻。

「那什麼,上回在七公里市場……那件事兒,謝謝你。」我強作鎮靜。

「承蒙不棄您還記得我,真讓人感動。」他利索地乾掉一杯咖啡,「我把你交給警察的時候,你可是一句話都不會說,死死抱著我不肯撒手,只會流眼淚。」

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臉迅速地紅了,簡直不敢看他。那段時間的記憶,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殘片,就像人喝醉了酒,事後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做過些什麼。

我囁嚅著岔開話題,「還有簽證,你幫我一個大忙,也沒機會當面說謝。」

「這話我愛聽。」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打算怎麼謝我?」

我接不上話。這人順竿爬的水平倒不壞,想起維維說她只要他對她真心,想起那個細腰長腿極盡妖艷的當地女孩兒,我沉下臉。

「記著啊,你欠我一頓飯,我保留隨時追債的權利。」他很識相,抓起大衣開門走了。

天快亮的時候,彭維維醒了,在床上反覆輾轉,痛苦不堪地嘔吐呻吟,我跑進跑出地服侍著,為她擦臉抹手,換床單拖地板,累得腰酸背痛。

她睜開眼睛,彷彿不認識我,沙啞著聲音說:「你去睡,我沒事兒。」

「維維,我不認得他,昨晚是個誤會,真的。」我急急地解釋。

「算了,不關你的事兒,是我自己犯賤,對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妝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瞼上,另一半全抹在雪白的枕套上。

那張臉依然漂亮,美麗的眼睛裡卻帶著煞氣。我不敢胡亂說話,只能顧左右而言它,「起來洗個澡,吃點兒東西再睡吧。」

她躺著沒動,眼圈烏青,像大病過一場。「你知道嗎?」她笑得似乎很歡暢,「我以為他是路易斯,沒想到他是萊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聲,「你個白癡,真以為自己是克羅迪婭?」

「趙玫,你可千萬別碰他,那不是人,是個混蛋,簡直人盡可妻。」

我唯唯諾諾著答應,她打了個呵欠,終於又沉沉睡去。

上午有兩節語言課,我不想錯過。窗外曙光初露,補覺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點甭想起床,我索性換上跑鞋出去晨練。

一路穿過半圓廣場和著名的「波將金」台階,沿著海濱大道一路跑下去,對面有跑步的人經過,目光在我臉上長時間地駐留。我沒有在意,衝他笑了笑,兩人擦肩而過。

落葉在腳下刷刷作響,早晨的空氣寒冷卻清冽而純淨,瀰散著海洋的氣息。身後有腳步聲追了上來,我回頭,清冷的空氣裡看到一臉和煦的笑容,猶如春日午後的陽光。

「早安。」他用英語說,「我是安德烈.弗拉迪米諾維奇,還記得我嗎?」

我仔細辨認片刻,差點失聲叫出來:「小蜜蜂……」

真的是他,不過今日完全便裝,笑容溫柔,完全沒有警察局裡故作冷酷的模樣。

安德烈,奧德薩市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員,今年二十五歲,畢業於奧德薩國立大學。這是他的自我介紹。

此次邂逅之後,他像是對我發生了濃厚興趣,每天清晨都會在「波將金」石階的盡頭等我一起鍛煉,逼得我天天按時起床和他會合。混得熟了,有時候下了課,也會和他一起去快餐店吃頓飯。

我大概是有嚴重的「制服誘惑」情結,曾經因為對德國軍服的崇拜,被人在網上狂砸過板兒磚。而安德烈平時乾淨得像個學生,穿起警服就帥得難以形容,深邃的藍眼睛在帽簷下帶點冷冷的神情,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警察。

不過比起中國人的伶俐,安德烈和大部分東歐的同齡人一樣,有點沒心沒肺的純樸,思維總是直來直去,好像腦子裡缺根弦。

他開著一輛二手「拉達」,前蘇聯的著名國產品牌車,四四方方一個殼,烏裡八塗的顏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雖然他並不承認這是輛破車,可北京街頭曾經一塊二一公里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車整齊。

他為此嚴重抗議:「拉達也曾是世界十大汽車品牌之一。」

我不跟他爭辯,只是問他,「聽說你們做警察的,黑錢收得很厲害,黑社會都黑不過你們,你怎麼窘成這樣?」

安德烈的臉慢慢漲紅了,無意中提高了聲音,「玫,我希望你向我道歉,我不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但我從沒有起過任何瀆職的念頭,我很驕傲我是個警察。」

「對不起,」我沒想到他這麼敏感,連忙認錯,「我言重了。」

「你應該道歉,玫,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我喜歡你,可是你不能誤解我。」他說得很認真。

安德烈真是個英俊的男孩兒,連生氣的時候都讓人心折,我把手插在褲兜裡,看著他笑,「安德烈,你真像個孩子。中國有句老話,叫做近墨者黑,總有一天,你會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歎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望著我,「也許你說得對,警局已經三個月沒有發薪了,人總要活下去。」

他說的是實情。一個警察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裡夫納(烏克蘭貨幣),不到八十美金。

二零零二年的烏克蘭,經濟已經開始復甦,但平均收入仍低於國內,物價卻比國內高出一倍有餘。進入天寒地凍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貴得讓人乍舌,西紅柿每公斤接近八個美金,黃瓜則超過十二個美金。我每月有二百多美金的生活費,也只能偶爾打打牙祭,而當地人的餐桌上,僅有土豆、洋蔥和胡蘿蔔,吃到人反胃。

我聳聳肩,學著瓦西裡的口氣說:「算了,安德烈同志,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跟我走,我請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正高興。我走過去接受他的擁抱,然後把手臂穿進他的臂彎。

來烏克蘭四個月,對斯拉夫民族表示親熱的方式,我從最初的惶恐已經逐漸適應,但和男性實施起來還是不大自然。不過在安德烈面前,我總是控制不住地言行輕佻,也許是他太實在,很容易就讓人消除戒心。

酒館裡人聲嘈雜,擠滿了口沫飛濺的當地居民。安德烈護著我穿過櫃檯前的人群,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裡坐下。

那天他喝了很多,也說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夾著俄文單詞,我默默聽著。

其實社會的變革,也就兩種方式,要麼像鈍刀子拉肉似的和平演變,要麼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劇變。反正承受家國劫難的,永遠是底層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數前蘇聯人一樣,他們無限懷念蘇維埃解體前的生活水平,那時的盧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錢的貨幣之一,而如今的俄羅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兌換到四百盧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像。父母都是烏克蘭最大造船廠的工程師,五十年代在中國工作過,所以安德烈也能說幾句蹩腳的中文。他們家在蘇聯解體前,曾屬於生活優裕的中上階層,九一年之後則物事全非。

安德烈自己在大學修的是西方文學史,畢業後卻設法加入了警局,因為警察至少職業穩定,又比一般的公務員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終於瞅了個空子插進話,問出心中埋藏許久的疑問,「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什麼樣子?」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記憶空白的那段時間,究竟發生過什麼。

「非常狼狽。」他看著我,眼底有一絲柔軟的笑意,「一直在哭,臉上身上全是血,我以為你受了傷,讓女警替你洗過臉,才發現什麼事都沒有,就把你帶進問訊室,後來的事,你應該都記得。」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孫嘉遇說的差不多。我紅著臉問:「就這些?」

他眨眨眼,「就這些。」

「現場不是還有一個中國人嘛,他說了些什麼?」

「你說的,是那個姓孫的中國人?」他看著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終搖搖頭,「和你一樣,什麼也沒說。你認識他?」

「不,只是好奇。」望著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覺得心虛,「你幹嘛這種表情?」

「幸好你不認識他。」他慢吞吞地說,「否則我們兩個就不能坐在這裡喝酒了。」

「為什麼?」我睜大雙眼。

「孫一直是稅警和警察的目標。幾進幾出警局,沒有足夠的證據,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我有點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了。他身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孫嘉遇相熟,作為涉案警察,他自然需要避嫌。

「可是……」我遲疑地問,「每次都要花錢才能放人是吧?」

安德烈緊閉雙唇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經默認。

我冷笑一聲:「剛才還說不黑呢,中國人在你們烏克蘭警察眼裡,就是花旗銀行。」

「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安德烈拚命搖頭,「你聽說過『灰色清關』嗎?」

我點點頭。

「孫就有一家這樣的清關公司,他幫助進口商偷稅漏稅和走私!」

「那又怎麼樣?」我瞪著他。

對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極大的震驚。他湊近我,將近一厘米的棕色長睫下是碧藍冷峻的眼睛,「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國人,可這裡是烏克蘭的土地,如果他違法就要接受懲罰。」

我不快地閉上嘴,表示和他無話可說。說我幼稚,其實他才是真正的純情。

灰色清關是獨聯體國家的一道獨特風景,出關的進口商品,不論貴賤,攏堆兒按貨櫃算錢,沒有任何清關單據,貨主從此禍福自擔。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內幕,但也知道這種清關公司,基本上都有當權的大人物做後台。簡單說,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結,如果沒有烏克蘭當地政府的默許,灰色清關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烏克蘭的華商,提起灰色清關恨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因為按照正常的清關程序,進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徵稅。以廉價為賣點的中國商品,不走點歪門邪道,難道讓那些批發商喝西北風?

不過我確實沒想到,孫嘉遇做的竟是這一行,一直以為他是進口批發商。

察覺到我的不悅,安德烈也不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酒館古老的留聲機裡放著懷舊的歌曲,一曲《山楂樹》,讓我想起爸媽,一時間有點難過。爸年輕的時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風琴,就是靠幾首蘇聯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媽追到手,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詳。

我搖晃著身體,跟著旋律輕輕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樂的樣子,明顯鬆口氣,過一會兒問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裡是什麼意思?」

我舉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很像May的發音,」他低頭想了想,試探著問,「五月?夏日?」

「錯了。給你個提示,你想想,五月裡烏克蘭有什麼花開放?」

「鈴蘭?鳶尾?矢車菊?」他仰頭望著天花板,猜著猜著就開始胡說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體裡漸漸發散,我感覺到飄飄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對,再猜。」

「難道是玫瑰?」見我點頭,他伸出手撫摸我的面頰,帶著一點醉意,「美麗的名字,非常適合你。」

我有點兒不安,略略側身避開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執地撫著我的臉,「玫,能否允許我說愛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對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隨即明白我的意思,臉上分明有受傷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來侍者結賬,我搶著付了錢。

喝了酒不能再開車,我們在酒館門口分手,他沒有說送我,也沒有說再見,一個人默默走開,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這樣對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誼我也很遺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個人,並不是他。

那晚之後,我喜歡窩在他坐過的地方,細細回憶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個細節。雖然知道他是令維維傷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馬路上人煙稀少,我皺著眉頭拉緊大衣,慢慢往回走。臉上不時感覺到冰涼,原來又下雪了,碩大的雪花從天空緩緩飄落,柔軟得令人難以置信。我抬起頭,鼻子不禁隱隱發酸,想家,也想北京。

奧德薩地處烏克蘭南部,因為喀爾巴阡山脈的阻擋,不會經受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沒有北京街頭凜冽的寒風,但有整整三個月的冰雪覆蓋期,一場大雪接一場大雪,直到來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這裡的冬天,觸目皆白,是讓人倍覺寂寞的冬季。

進入十二月,西方聖誕的氣氛一日濃似一日。說它是西方聖誕,因為烏克蘭以東正教徒居多,而東正教的聖誕日是元月七日。

就像中國的春節一樣,離放假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學校的氣氛已經逐漸鬆弛。平常人滿為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緊機會練琴,每天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自從萬聖節過後,彭維維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獨自在家裡孵了許久。很多次我從學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縮在客廳的沙發裡,對著電視機發呆。電視裡有時候播著新聞,有時候播著綜藝節目,沒有聲音,只有屏幕上忽明忽滅的藍光,映著她表情呆滯的臉龐。

直到最近兩個星期,她才像緩過神來,恢復了常態,又重新開始她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約會。候在樓下等著接她的座駕,從奔馳到保時捷,幾乎沒有哪天重過樣,簡直象世界名車秀。但是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輛黑色寶馬。

找個機會我小心地問維維:「後來孫嘉遇找過你嗎?」

她本來還笑吟吟的,一下翻了臉:「以後少在我跟前兒提這個人。」

我十分難堪,但也知道自個兒多管閒事,有點兒過分,即刻噤聲,並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和她提起任何與孫嘉遇有關的話題。

這天在學校,正和同學興致勃勃商議假期的去處,有女孩兒跑來告訴我,「親愛的,有位英俊紳士在門外等你。」

我以為是安德烈,從上次酒館分手,他有將近一個月沒和我聯繫了,於是披上大衣高高興興走出去。

在琴房的門口,背風處站著一個穿黑色長皮大衣的男人,門前路燈的光暈透過燈罩射下來,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燈一般籠罩著他,貼身剪裁的大衣款式,明明白白勾勒出寬肩細腰的V型身段。

我遲疑地放慢腳步,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個純樸的男孩,穿著舉止仍像大學男生。而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個風流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纔的腳步聲還是驚到了他,他轉過臉,側面線條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像寒冬的夜色。

這人竟是孫嘉遇。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是意外,也有點小小的竊喜。

「你好!」他笑咪咪地招呼我,「我來討債的,你沒忘記欠我什麼吧?」

在他面前,我輕而易舉就變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無影無蹤。維維的警告言猶在耳,但吃頓飯應該沒什麼吧?何況我確實欠著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後我還是乖乖地跟著他上了車。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俱樂部。葉卡琳娜二世時的古老建築,溫暖的帷幔和恰到好處的燈光,卻是源自洛可可風格的瑰麗細膩,陌生但讓人神往的佈景。

我頓時退縮,磨蹭著不肯進去。

孫嘉遇奇怪:「你怎麼了?」

「這種地方我請不起你。」我如實回答。

「你請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磣我是吧?」

「沒有,我真的想謝謝你。」

他不由分說,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進了大門。侍者笑容滿面迎上來,這回我學了乖,解開大衣紐扣,由著侍者幫忙褪下衣袖,取了大衣和帽子收進衣帽間。

旁邊桌的人走過來招呼,像是孫嘉遇的熟人。「馬克,好久不見。」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喲,傍尖兒又換了?你丫的怎麼越玩越回去了?」

「你他媽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毀我是不是?」他有些掛不住,一臉窘態。

我只能轉過頭,假裝欣賞牆上的裝飾畫。

菜上來了,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孫嘉遇自己不怎麼動,卻不停地勸我,「嘗嘗這個,烏克蘭的特色菜,味道怎麼樣?」

「嗯,挺好,不過原料是什麼?」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廬卜提斯』。」他捲起舌頭發出一個奇怪的音節。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語專業出身吧?」

「不是,咱自學成才成嗎?在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趕上八年抗戰了。」

我停下刀叉,吃驚地看著他,「你在這兒呆了七年?這個地方?」

「啊,怎麼了?」他點起一根煙,人在煙霧後笑,「別只顧發呆,吃菜吃菜,再來點魚子醬?」

我連連搖頭,「不不不不……」簡直象生吃魚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難忘。別的不說,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適和貧乏,在這裡堅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來的時候,孫嘉遇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於是我看到了時尚雜誌中見過無數遍的標誌,那兩個著名的大寫字母:CD。掀開盒蓋,裡面是六個形態各異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種適合你,都試試得了。」他說。

「我從來不用香水。」摸索著那些晶瑩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還回去又捨不得,心裡矛盾萬分。

「女孩兒哪兒能不用香水?」他隔著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寶貝兒,你得學會讓某種香氛成為你的特徵。」

這句話讓我動了心,維維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伊人已去,餘香猶在,若有若無間沁人心脾,會讓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猶豫半天我還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頓晚餐的代價,我還不知道是什麼呢。

「你這人,怎麼這麼事兒啊?」他不耐煩,抓過我的背包,直接把香水盒塞進去。

這時候再拿腔作態就顯得過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謝了。」

出門他就勢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著,臉上有點發燙。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指腹和虎口處卻有一層薄薄的硬繭。

我用手指撓撓他手心的繭子,「這什麼?勞動人民的手,噯?」

他看著我做了個驚異的表情,兩條眉毛一上一下倒懸著成了八點二十,「我爸是時傳祥,你不知道?」

「時……時什麼?」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難免一臉迷糊。

他跺跺腳長歎一聲:「代溝啊,我怎麼就給忘了?來,幫你掃掃盲,時傳祥,一九七五年全國勞動模範,對了,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他的職業是掏糞工人,哎,你不會連什麼是掏糞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著他走千家串萬戶……」

「去你的!」聽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開他的手,自顧自往前走。

「哎,別生氣啊!」他追上來,嬉皮笑臉地攬住我的肩膀,「我說實話,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兩個七八歲的洋童跑過來,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嫩的童音,「買後視鏡嗎?五十美金一個。」

一個孩子揚起小手,舉著一隻後視鏡給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邊擺手一邊取出鑰匙為我開了車門。

「買吧,先生,便宜,不買你會後悔的。」兩個孩子依舊纏著他。

「走開!」他板起臉,做出一副兇惡的模樣,「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去警局了啊。」

提到警察,那洋童似乎瑟縮了一下,鬆開手向周圍看看。他趁機推開兩個孩子坐進來,關門點火鬆手剎,猶自恨恨地說,「你不知道,這些小孩兒特別討厭……」他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嘿,我說,這他媽的叫什麼事兒啊?」

我湊過去看一眼,噗哧一聲笑出來,原來車兩旁的後視鏡已經一個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開車門,換了俄語大叫:「你們兩個,給我回來!」

那倆孩子看他臉色不虞,嚇得撒腿就跑。可是人小腿短,很快就跑不動了,被他拎著領子揪了回來。

一番討價還價,孫嘉遇最終掏出三十美金贖回了他的後視鏡。他提著它們走回車子的時候,氣得臉都是綠的。

我遠遠地看著,靠在座椅背上笑得喘不上氣,斷斷續續地說,「這買賣……太值了,真換個新的,BMW……還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臉色緩和下來,伸手擰我的面頰,「三十美金能換你一笑,還挺划算。」

我指著窗外,依舊笑得說不成話。兩個洋童拿了錢屁顛顛地跑了,不遠處還站著幾個十五六歲的當地少年,顯然這幾個才是始作俑者。

孫嘉遇啼笑皆非,「這幫兔崽子,被他們算計好幾回了!剛才我還一個勁兒琢磨,怎麼這玩意兒瞧著這麼眼熟呢?」

他送我回家,車穿過市區的街道,街邊的煤氣燈在車窗外掠過,一顆顆象流星劃過。

望著他英俊的側臉,我漸漸笑不出來,只要他看著我,我的心就緊張得辟啪亂跳,第一次嘗試到這種自虐一樣的感情。為什麼會這樣,我無法解釋,但我希望我能知道。或許這就是愛情的感覺。真正愛上一個人,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邏輯。

他側過臉看我一眼,「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不知道說什麼。」

他扶著方向盤笑起來,問我:「你是北京人?」

「嗯。」

「音樂附中畢業的?」

「嗯。」

「除了嗯你還會說點兒別的嗎?」

我白他一眼,「我的護照你看過,我和彭維維是同學你也知道,你問的可不都是廢話嗎?」

他咬著下唇,似是忍俊不禁,「這不是幫你找話題嘛,好吧,換你問我。」

於是我問:「別人叫你馬克,是你英文名嗎?」

「嗯。」他原樣還給我。

「為什麼叫M-a-r-k?有什麼典故?」

「典故?」他仰頭想了想,微笑,「還真有,不過挺俗的。上學的時候,外教給我起個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堅持叫Mark,老太太一個勁兒追問,why?why?」

「到底為什麼?」我也好奇。

「因為啊,」他慢條斯理地回答,「那個時候,英鎊、美元都在疲軟狀態,只有德國馬克最堅挺。」

「可憐的外教,」我勉強忍著笑,「有沒有被你氣著?」

他一本正經地搖頭,「沒有,老太太早被我氣成習慣了。你是不知道,從小學到大學,就很少有老師喜歡我,每次家長會,我們家也沒人願意去。因為每次我都是帶枷示眾的反面典型。」

「要是老師要求一定參加呢?」

「那大家就攛掇我姥爺去。反正老爺子耳背,老師說什麼他都聽不明白。」

「哎呀,誰上輩子沒燒高香,攤上你這種學生?」我得用力握緊拳頭才能忍住大笑。

「嘁,沒有我,他們的教學生涯該有多寂寞!S中的語文老師,至今還記得我。有次期末考試,給古文填空,上句是窮則獨善其身,哎,你知道下句是什麼嗎?」

「不就是那什麼富則什麼什麼天下嗎?」

「什麼跟什麼呀,我直接就在下句填上了,富則妻妾成群,把老頭兒氣得直哆嗦,說這輩子遇到我,總算開了眼!」

我則笑得渾身哆嗦,「你爸媽也不管你?」

「我媽?」他聳聳肩,「我媽比我還神。那時候為逃晚自習看《射鵰》,天天找我媽磨唧。她嫌煩,乾脆寫了一本請假條給我,隨用隨填日期,各種各樣的理由,一個學期我就高燒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嚇得不輕,以為我得了白血病。」

我捶著儀表面板幾乎笑背過氣去,這什麼人啊這是!

「就你這樣的,還能考上大學?真沒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別說,我居然上了B大的分數線,當年可是全校轟動啊!」

眼看著公寓在望,他的笑聲卻突然停頓,猛踩一腳剎車,我沒有防備,向前猛衝一下,腦門差點磕在玻璃上。

我有點惱怒,「怎麼回事兒?」

他一聲不響,盯著前方的某個地方,神色驚疑不定,似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詫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住的公寓樓下,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映著車燈雪白的光柱,車牌上「TTT」三個打頭字母異常醒目。

一對沉浸在激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難捨難分。女人的腰肢後仰,幾乎貼在發動機蓋上,及腰長髮委頓於上,如一朵盛開的黑色大麗花,這不是維維還能是誰?

她被跑車的引擎聲驚動,掙扎著朝這邊轉過臉。遠遠看過去,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卻彷彿帶著譏諷的笑意,接著她扭頭,索性把整個身體都緊緊貼近那個男人,兩人吻得愈發如火如荼。

我偷眼看孫嘉遇,他臉色鐵青,難看得嚇人。我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只好沉默。

過一會兒他突然打轉方向盤調頭,竟朝著來時的路駛過去。

「哎哎哎……你幹嘛?」我有些著急,連聲叫著,「已經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說啊……」

他像是沒聽見我說話,一直把車駛離公寓區,才停在路邊熄了火,摸黑點起一支煙。

路上不時有車經過,車頭大燈的光亮掃過,照著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我覺得無趣而尷尬。這最後的香艷場面,維維是為了做給他看,顯然他對維維還有舊情,那我杵在這兒又算什麼呢?

我推開車門同他道別:「我走了。」

他「嗯」了一聲別過臉,神色有點茫然。也許是我多心,類似的表情,在維維臉上似乎也出現過。這麼時髦悅目的一對男女,他們在一起才算旗鼓相當,我沒法兒跟維維比,可也犯不著做別人閒暇時的點心。

走出十幾米,他追上來拽住我的手臂,「你幹嘛?上車,我送你回去。」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謝謝你的晚飯。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著我的肩膀,把我的臉轉到路燈下,「好好的,突然這麼彆扭,我得罪你了嗎?」

「沒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國內的女孩兒怎麼都這樣?」他非常不耐煩,「一個比一個難伺候。」

我笑笑,「再見。」

這次他沒有再追過來。

我一個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天氣極冷,呼吸間眼前被一片白霧籠罩,我想笑,眼淚卻淌下來,流了一臉。

是我錯了,被黑暗裡的聲音所迷惑,做了一場不該做的綺夢,起了不該起的奢望。洋蔥一層層剝開,我也流了淚,可裡面並沒有讓我驚喜的內容,最終還是顆洋蔥頭。

取出鑰匙開了家門,屋裡依舊漆黑一團,維維並沒有回來。我不想開燈,黑暗裡摸索著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漸漸渾身鬆弛,然後明白,為什麼維維會在家中常備著烈酒。

在沙發上胡亂滾著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天已大亮。維維的房門依然關著,沒有回來過夜的痕跡。我匆忙洗把臉,換好衣服趕到學校。因為宿酒未消,整個上午頭痛如裂,鏡子裡的臉色有點發青,兩個大黑眼圈,嚇得我暗自發誓,下回再也不喝酒了。

課上到一半,包裡的手機開始振動。我出去接電話,電話那頭是彭維維,她居然在警察局。

「趙玫,帶點兒錢贖我出去。」她的聲音沙啞疲憊,不復平日的圓潤。

我吃了一驚,手機幾乎脫手落地。「維維,出什麼事兒了?」

她垂頭喪氣地回答:「你來了再說。」

「好,你等我。」

我掛了電話,顧不上收拾書包,只取了錢包和護照就衝出校門。

奧德薩街頭的出租車極少,我攔輛私家車講好價錢,先到銀行取了現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當中不忘打個電話給安德烈。「安德烈,麻煩你幫我問問,到底為了什麼?」

到了警局,一身警服的安德烈站在大門口等我。我跳下車朝他跑過去,他快步迎上來,一邊帶我往裡走,一邊把事情經過盡量簡捷地告訴我:「兩人半夜喧擾,女方試圖縱火,鄰居報了警。」

「維維縱火?」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人是誰?」

他不出聲,朝一邊的走廊努努嘴。

我的視線追隨過去,呵,我竟然看到了孫嘉遇。他一動不動靠牆站著,嘴裡叼著一隻煙,已經結了長長一條煙灰。眉骨上方貼著一塊紗布,襯衣上血跡斑斑,揉得一團糟,臉上分明有幾處指甲刮過的血痕。

我望著他,心頭劃過一陣異樣的疼痛,一時間呆住,竟然忘了來這裡的目的。

直到安德烈提醒我:「玫,你怎麼了?」

我回過神,強壓下心裡的痛楚,「彭維維呢?」

「還在接受警方的詢問。」

安德烈指點著我辦理複雜的保釋手續。我忍不住質問:「為什麼男方無需做這些?」

「趙小姐,是你的朋友傷人在先,又試圖放火與對方同歸於盡,幾乎造成燃氣爆炸。」那美麗的女警笑著回答,「你說該控告誰?」

我頓時啞然,閉上嘴不再說話,默默地交錢簽字。值得嗎維維?我在心裡歎息,非要鬧得兩敗俱傷,倒讓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話去?

手續辦完,一名女警帶著維維出來。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發尖俏,大眼睛裡一片空洞。我原想教育她兩句,見此情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看到我,維維臉上彷彿有羞愧之色一閃而過,但不過片刻便消失了,她依然倔強地仰起臉,繃緊了唇角。

我向安德烈致謝道別,他吻我的臉頰,依依不捨地說再見。

我笑他婆婆媽媽像個女人,可是心裡非常感動。因為還記得上次的事,所以頗有點不好意思。他們當地孩子,就是有這點好處,什麼事情都擺在明處,開心是開心,生氣就是生氣,即使不負責任,但至少磊落大方。

我扶著維維離開,沒想到孫嘉遇還在大門口等著。

「我送你們回去。」他走過來。

「你滾開!」維維聲音尖利,一點兒都不客氣。

「彭維維!」他也動了氣,眼瞅著額頭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幾乎是咬著牙說,「你願意自暴自棄沒人攔著你,這件事兒我會替你擺平,以後再沒人為你收拾後事,你好自為之!」

「謝了!」維維冷冷地看著他,黑眼睛裡似有火花迸濺,「孫嘉遇,我也告訴你,出來混的,總有一天要還的,你還是惦記著給自己收拾後事吧!」

她拉著我從孫嘉遇跟前走過,揚長而去。

我回頭看他一眼,他也盯著我,眼睛裡的神情極其複雜,我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回去的路上,我終於沒能忍住,開口問維維:「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沒什麼,彼此看著不順眼。」維維頭抵在車窗玻璃上,說得輕描淡寫。

我不好再接著問,回家催她洗澡換過衣服,又看著她吃完飯上床躺下,才匆匆趕回學校取我的書包。

回來胡亂看了幾頁書,又收拾一下房間,時間已過十二點。我換了睡衣鑽進被窩,正要關掉床頭燈,房門畢剝畢剝響了兩聲,維維在外面說:「趙玫,你睡了嗎?」

「沒呢。」我立刻坐起身。

她在床邊坐了很久,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表情冷漠,卻不肯說話。

我把她的手拉進被子暖著,「維維……」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特別丟人?」

「沒有,」我幾乎指天發誓,「我要是這麼想過,出門被雷劈。」

「你個傻蛋,誰讓你賭咒來著?」維維嘴角動了動,笑容勉強且帶著幾分自嘲,「知道嗎趙玫?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求過人,連那個混蛋當初欠下一屁股債跑路,我手裡沒有一分錢,逼債的天天堵在門口,房東要趕我出門,我都沒有求過人……」

她的臉上浮現一抹悲涼,聲音不覺變得哽咽。我不敢插話,屏住聲息聽她接著說下去:「可是我求過他,放軟了聲音求他,他還是我行我素……這輩子我真正動過心的男人,也就兩個……」

一滴眼淚慢慢滑出眼眶,維維閉上眼睛。外面的世界瞬間變得寂靜,我怔怔地望著她,一顆心也緩緩下沉。

「那……你們以後……」我問得非常小心。

「沒有以後,這個人對我來說已經死了!」維維睜開眼睛,又恢復了之前冷冷的神情。

她再也沒說什麼,站起身離開我的臥室。我聽到她的房門輕輕關上,吧嗒一聲落了鎖。

夜裡我翻來覆去睡得極不安穩。以前我不曾見識過,原來愛情不全是風花雪月,它的份量也會如此沉重,讓人黯然,讓人流淚,傷人,然後自傷。

這件事過後彭維維變了很多,衣著逐漸往暴露上走,原來那點藝術系學生的雅皮氣息漸漸消失,夜不歸宿變做家常便飯。

我很擔心,卻又無從勸起。既然幫不到她,只能裝作看不見。

安德烈又和我恢復了邦交,每天清晨還是在老地方等我。

他對彭維維印象深刻,一直追問:「玫,你那美麗的朋友還好嗎?」

我歎口氣不說話。

他看看我的臉色,又問:「那天你是怎麼回事?臉色真難看。」

「別擔心,」我拍拍他的臂膀,「以後再也不會那樣了。」

這一次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說:「你愛上那個男人了?」

「哪個男人?你在說什麼?」我明知故問,臉卻不由自主,一下子就紅了。

他也歎口氣,「我們有句諺語,只有愛情和咳嗽是瞞不過的。你看他時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樣。」

「安德烈,見你的鬼!」我大叫,假裝被得罪,緊跑兩步,其實雙頰已經熱得發燙。

「我不會怪你,」他追上來說,「他長得那麼漂亮,沒有女孩子抵擋得住。我見過的中國男人,很少有這樣整齊的。」

的確,奧德薩街頭經常能看到灰頭土臉的中國人,說是民工不會有人異議,但真正的身家亮出來,往往嚇人一跟頭。像孫嘉遇這樣有點兒錢就如此招搖的,確實不多見。

我使勁白他一眼,用中文說:「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為你拉皮條。Gay如今正流行。」

安德烈笑著拍拍我的後腦勺。這語速極快的一串中文,他雖然聽不太懂,可是察言觀色,大概也知道我說的不是什麼好話。

我感到胸口似憋著一口氣,非常想做點什麼發洩,於是超過他一直衝到前面去。

「玫,你別怕!」安德烈再次追上來,在我身後說,「如果他不愛你,還有我愛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來。

我喜歡安德烈這點天真和坦率。他的心裡藏不住任何事,從來不裝模作樣,也很少愁眉苦臉,但他並不傻,什麼都知道。像孫嘉遇那樣的人,誰喜歡上他都是一個劫數,維維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算了吧,安德烈。」我誇張地皺起眉頭,「你們烏克蘭的女人,簡直象苦力。生七八個孩子,每天上班貼補家用,下了班牛一樣忙家務。我聽說有更離譜的,丈夫回來還要跪著給脫靴子……」

他大笑,伸手要捏我的鼻子,「胡說!至少我不會這樣對待我的妻子。」

我嘻嘻笑,在林蔭道上左右穿梭著躲避他,正玩鬧著,前方有輛加長卡迪拉克經過,車牌號是666888,我覺得好玩,一路追著看,順便告訴他中國人對吉祥數字的崇拜。

安德烈點點頭,「烏克蘭也有,你知道嗎?車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政府的車。」

我心裡一動,趁機問他:「那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麼意思?」

他的臉色頓時凝重,「你們中國的黑社會首領。」

「什麼?」

「他們都叫『大哥』。」

我眼前恍惚一黑,被鵝卵石一跤絆倒,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安德烈嚇得撲過來扶我,「玫,你還好嗎?」

我捂著膝蓋坐在地上,嘴裡大抽冷氣,雙手也被擦傷,火辣辣作痛,一時半會兒站不起來。

安德烈蹲在我身邊,連連問:「沒事吧?你沒事吧?」他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

我顧不得膝蓋處傳來的刺痛,一把抓住他的手問:「安德烈,你剛才說的,是真的?你沒騙我?」

「我從來不騙你。」他神情嚴肅,像在教堂發誓,「這幾年烏克蘭的中國黑幫越來越龐大,地位比較高的幾個人,他們的車牌號上,都有TTT三個字母。」

臀部下面的寒氣一絲絲侵染上來,我像被凍僵了一樣,半天動彈不得。

我想不明白,維維雖然脾氣火爆,可是一向做事還有分寸,她怎麼就會招惹上黑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