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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3章

第31章

房間內的兩人,不約而同感覺到尷尬。

程睿敏說:「他說話就這樣,從來沒個正經,你別介意。」

譚斌笑答:「沒事兒。挺有趣的一個人。」

程睿敏取過手邊的酒瓶,用一方餐巾墊著親自倒酒,手勢優雅而純熟。「來,美食當前,豈可無酒?」琥珀色的液體,流入透明的玻璃酒杯,玫瑰和新鮮荔枝的香味傾溢而出,芬芳撲鼻。譚斌瞄一眼商標,立刻哎喲一聲,「GahVertztrahmeener?您真夠奢侈的。」

「眼力不錯,」程睿敏笑,「這也算是酒遇知己,總算值得。」

「承讓承讓。」譚斌接過酒杯,深嗅一口,笑道:「平時要陪客戶出入一些場合,惡補過葡萄酒的常識,今天是正常發揮。」

程睿敏舉起酒杯,「祝你壽與天齊,年年十八。」

「那就變成千年的妖精了!」譚斌禁不住笑,「多謝吉言。」

酒入口,絲絨一般美妙的觸感,從舌尖一直延伸到舌根,柔軟香醇的感覺難以描摹。

譚斌輕歎,「早知道有這樣的好酒,剛才不該喝啤酒的,摻著喝太容易醉了。」

程睿敏有點兒意外,「我聽說你很有點酒量?」

「唉,那是謠言,傳得多了就變成真的。」

程睿敏將青檸檬的汁液淋在海膽上,然後推到譚斌的面前,隨口問:「事實是什麼?

「您還記得TD公司的王總嗎?」

「嗯,記得。」

「五年前我接手TD時,王總還是綜合部的主任。不知道我前邊那個銷售經理,做了什麼事讓他對MPL深惡痛絕,第一次帶著產品經理去拜訪,他當著其他部門主任的面,大罵我們是漢奸和洋奴,指著鼻子讓我們滾出去。」

程睿敏皺著眉笑,「呵,對女士也這麼不客氣?」

「不止,還有呢。吃飯的時候,放了十杯白酒在我面前,數落一句MPL的罪狀,就讓我喝一杯酒。說得急了,我直接把十杯酒折在一隻茶杯裡,拍著桌子說,我要是都喝了,咱們能不能記憶清零,從頭開始?他們就都看著我不說話,我只好硬著頭皮一口氣灌下去,三兩多啊,那些人當場全部石化,我就特牛叉地摔門走了。」

「然後呢?」

「然後?」譚斌側頭笑,「做英雄當然不那麼容易。回到酒店我抱著馬桶,吐得天旋地轉,躺了一天才緩過來。以後王總逢人就說,哎呀,MPL的那個小譚,能喝啊……我這好酒的名聲,就是這麼傳出來的。」

程睿敏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女孩子做銷售,總要多吃點兒苦。」

譚斌倒是不以為意,「無關性別,都有這時候吧。從別人口袋裡掏錢出來,總要有代價,習慣了。」程睿敏緘默,過一會兒說:「那是你第一個合同吧?我記得合同金額並不大。」

譚斌微微頷首。

是挺小的,小得別人都不屑於正眼看。

她還記得簽了合同興沖沖回到公司,有人當著她的面不屑地說,不過是別人手指縫裡漏下的點心渣子,氣得她幾乎當場流出眼淚。但她只是裝作沒聽見,低頭走開。

事後依舊一絲不苟督促著售後,保證了系統按時交付使用,並和那位王主任不打不相交,成了朋友。誰也沒有想到,半年之後,這家公司突然在海外上市,王主任升任總經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造整個公司的管理設備和信息系統鑒於MPL第一期的表現,沒有任何異議,輕鬆贏得了二期三期擴容合同,合同的數額大得驚人。譚斌就是靠著這個合同,逐漸脫穎而出,成為同期銷售經理中的佼佼者,而那個把TD公司當作點心渣的人,如今仍是譚斌的下屬。

這件事裡她自己也得到一個教訓,不要輕視任何人任何事。因為你無法預測明天會有什麼奇跡發生,拿破侖尚且有遭遇滑鐵盧的一刻,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是生命裡的常勝將軍。想起往事,譚斌很有點感慨。

很多次在客戶處受過折辱,發誓改行,但形勢稍有改善,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依舊扯出一副職業化的笑容,應對同樣的人和事,五六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居然跌跌撞撞一路挺了過來。

一殼剝好的蟹肉放在她面前的盤子裡。

程睿敏吃的不多,幾乎沒怎麼動筷子,只是靜靜聽著她說話,但他剝蟹的動作極其熟練。

譚斌抬起頭問:「你怎麼不吃?」

程睿敏笑,抿一口酒,「你忘了,我在海邊生活了十幾年。」

譚斌便不再多話,只顧自己埋頭苦吃。

程睿敏凝視著她年輕的面孔,眼中漸漸露出溫暖的笑意。

他說:「第一次總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簽的第一個單子,在海拉爾。幾個人在那兒泡了三個月,當地只有羊肉,吃到反胃,掉了七八斤體重。合同終於簽下來,我們跑到三里屯串酒吧,一家家挨著喝過去,醉得在大馬路上排著隊唱歌,把警察都招來了。」

譚斌想像著當時的情景,噗哧一聲笑出來。

程睿敏為她續上半杯酒,輕描淡寫地問:「小譚,你現在,還好嗎?我是說,你的工作。」

譚斌想說,很好,謝謝你的關心。但是酒精的熱力漸漸蒸發,她有點管不住自己的嘴,心裡像有只小手撩撥著她一吐為快。

認真想一想,她回答:「怎麼說呢,不太好,經常覺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說真的,不覺得比升職前更好。」

程睿敏看著她,似乎欲語還休,笑著問道:「別人升了職只有春風得意,你怎麼意興闌珊的?」

譚斌神色有點苦澀,低下頭說:「直到Tony離開,我才知道他為我們擋了多少風雨。以前只顧往前走,遇到問題就扔給Tony去解決,我只要關心合同能否拿下,一切ok。現在,和其他部門的摩擦內耗,維持自己Team的平衡,就已經讓人精疲力盡。我挺懷念你們都在的時候。覺得那時候的我比較快樂,一切盡在掌握,如今卻常覺得失控,好像失重一樣落不到地面上……」

她忽然沉寂,發現房間裡只有她自己的聲音,程睿敏盯著手中的酒杯,顯然走神了。

「Ray?」

程睿敏回過神,「對不起。」

他喝酒,醇香濃郁的酒液,順著食道一路滑下,卻忽然間變得酸澀。

「小譚。」

「嗯?」

「我正通過獵頭找一個市場總監,你有沒有興趣?」

譚斌驀然抬頭,情不自禁坐直了身體。她忐忑一晚等待的鏡頭,終於等到了。

齒頰留芳的微醺悄然褪卻,她的心一點點落回實處,胸口卻有點發涼。

四下裡安靜下來,空調在頭頂嗡嗡作響,射燈的暖光透過酒杯,雪白的桌布上映出微微晃動的波光。

譚斌的目光落在程睿敏的臉上。這張臉這雙眼睛,多數時候都是波瀾不驚,就算調情,也永遠是胸有成竹的從容不迫。

她笑笑,用濕巾抹淨雙手,清清嗓子正襟危坐,徹底拉開了距離。

「這就是傳說中的挖角?」她微笑,「您覺得我特別合適?」

譚斌的頭腦其實有點混亂,想不明白程睿敏究竟要做什麼。如果純為挖角,前面那些曖昧的鋪墊又為了什麼?說起她的條件,並不算特別地出類拔萃,人才市場裡車載斗量。

程睿敏說:「現在的市場總監能力很好,但顯然不適合公司的現狀。我想要的,是一個性格堅韌、能屈能伸、不計較成敗的總監。」

「能讓我先看看JobDescription嗎?」

程睿敏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兩張A4的打印紙,隔著桌子推過來。果然是有備而來,譚斌覺得好笑,同時也有隱隱的失望。她低頭,迅速而專注地看了一遍,又推回去,聲音充滿歉意:「程總,十分感謝您的垂青。可是這份工作顯然不適合我,很抱歉。」程睿敏臉上微現驚訝,似乎沒有料到譚斌居然這種反應。

譚斌接著說:「程總您是明白人,我也就實話實說,只有兩種情況我會考慮離開現在的公司。一是發展遇到瓶頸,再沒有上升空間,二是走到頂峰時激流勇退,為下一份offer爭取最好的條件。可現在,顯然不是離開的最好時機。」

程睿敏扶著額頭耐心聽她講完,盯著她看了許久,才垂下眼睛,無聲地笑一笑。然後他對折起那張打印紙,還是放在譚斌的面前。

「留著吧,也許有一天你會改變主意。」

譚斌想了想,沒再堅持,收進自己的手包,笑嘻嘻地說:「好,可我並不希望有那麼一天。」

手指碰到一個硬梆梆的東西,她想起來,取出放在桌子上。

雕工精緻的黃楊木盒,豐盈的西番蓮枝葉纏綿。

「無功不受祿。」她說,「不過謝謝您能記得我的生日。」

程睿敏打開看一看,抬頭問譚斌:「你喜歡嗎?」

譚斌繃緊嘴唇不肯回答。

他拉過譚斌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手心裡,「喜歡就留下,真正明白能這句話的人,並不多。」

這一次譚斌沒有躲開,任他握著,「可是這麼貴重,我怎麼謝你?」

程睿敏說:「當然有辦法。」

譚斌抬起眼,「什麼?」

「做我的總監。」

譚斌笑,「Impossible.」

「還有一個辦法。」

「您說。」

「那就以身相許。」

譚斌不由得笑了。眼前之人,一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讓人不知道他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索性眨眨眼說,「那更不可能,我快要結婚了。」

程睿敏的表情凝固片刻,隨即不動聲色地鬆開手,微笑道:「恭喜!我應該送你一對百年好合了。」

這頓飯的後半段,吃得相當沉悶。兩個人彷彿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後草草收場。儘管如此,和嚴謹告辭準備回京時,也已經將近晚上九點了。嚴謹不放心,一直追出來問:「小你能開車嗎?要不我送你們回去?」程睿敏顯然不領情,「我沒喝多少。」

回京的路上,連續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譚斌漸覺眼皮沉重,開始還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後來她就很不爭氣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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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關我的事?」嚴謹直跳起來,「紀小鷗,你丫知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紀小鷗冷下臉,還是那句話,「他做什麼,關你屁事兒?」

嚴謹握緊拳頭走到她跟前,額頭處的青筋都蹦起來:「紀小鷗,你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扇你?他是鴨子你知道嗎?還是賣給男人那種……」

「嚴謹!我操你大爺!」紀小鷗幾乎是暴喝一聲,雙眼圓睜,像只被搶了地盤的野貓,渾身的毛都乍起來,平日溫柔靦腆的模樣消失殆盡

看她暴怒的樣子,嚴謹反而咬著牙笑起來,「哎喲,想不到您還有這愛好。你想操誰呀?你少了一零件兒你知道不?」

「你滾!你給我滾出去。」紀小鷗抓起牆角的掃帚,劈頭蓋臉抽過去。

「紀小鷗你謀殺親夫啊你?」嚴謹怪叫,伸臂抵擋著毫不留情落下的掃帚把,一邊往門口退卻,「媽的你再不住手我報警了!」

紀小鷗的回答是砰一聲關上大門。

昨晚的寒流讓室外降了十攝氏度。路邊連連往往的人群,有人已經穿上了冬季的呢子外套。

嚴謹被趕出門的時候,只穿了一件羊絨衫,外套和車鑰匙都拉在紀小鷗的店裡

他在門口哆哆嗦嗦站了一會兒,恨不得把自己擠成一團取暖,想抽煙卻發現火機也不在身上。

一個衣衫單薄的男人,神情淒惻地站在一家女子美容店的外面,這情景相當詭異,不時有人回頭詫異地看他。

又撐了十五分鐘,嚴謹實在扛不住凍了。忍氣吞聲地開始敲門:「紀小鷗,紀小鷗,我錯了,你開開門,我給你道歉。」

沒人理他。

「小鷗,小鷗親愛的,我都凍出鼻涕泡了,您發揚一下人道主義精神,放我進去成不成?」

門裡沒有任何動靜。

「親親寶貝兒,我實在不行了,求求你,先給我件外套好不好?。」

門嘩啦響了一聲,嚴謹立刻打起精神,雙眼放光。

紀小鷗卻只把大門拉開一條細縫,掛著防盜門的鎖鏈,從門縫裡打量他幾眼,重重哼一聲:「看上去你挺精神的,凍凍好,凍凍去火。」

她砰一聲再次貼著嚴謹的鼻尖關上大門。

嚴謹崩潰,再也顧不得玉樹臨風的公子哥兒形象,掄起拳頭開始砸門:「紀小鷗,我他媽的倒了十八輩子的霉,怎麼會沾上你這麼個狠心

的女人。你到底開不開門?不開我就打110了,我告你肉體虐待。」

看上去紀小鷗不為所動,根本不搭他的腔。

嚴謹退後兩步,揉著通紅的手背,真的從褲兜裡取出手機開始撥號。

「110?我現在遭受人身威脅,請求出警。地址是……」

「嚴謹!」紀小鷗在門後聽得實在忍不住,終於開門出來,「你甭給我丟人了行嗎?」

嚴謹趁機溜進門,拉過美容床上的薄被裹在身上,凍得吸溜吸溜的,燈光下嘴唇都是紫的。

「我要喝水,熱的。」他躺在床上說。

一個水杯重重墩在旁邊的小推車上。

嚴謹捧在手中,滿足地直歎氣,「我靠,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麼當年見了共產黨,就像見了親爹娘。這飢寒交迫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哇!」

紀小鷗走來走去收拾東西,直接把他視作透明。

嚴謹支起手臂看著她,「喂,我在家一個人住,今晚要是發燒可怎麼辦?」

紀小鷗說:「你這種禍害,死一個少一個,全國人民都盼著呢。」

「我今晚住這兒成不成?」

紀小鷗俯下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看得他渾身發毛。然後她平靜地回答:「行,不過只有美容床提供。」

「呃。」嚴謹語塞,摸摸身下不足四十公分寬的床架,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床上睡一晚,肯定會死人的。

紀小鷗則面帶得色地注視他。

嚴謹咬咬牙,「成啊,美容床就美容床,被子呢?枕頭呢?」

紀小鷗朝他身上努努嘴,「那不是?」

嚴謹目瞪口呆,「紀小鷗,你還是人不是?」

「不爽啊?不爽你就回家睡呀,你們家那床寬哪,隨你在上面拿大頂翻觔斗。」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睡。」

紀小鷗啐一口,「你做夢呢吧?」

她隨手關了頂燈,「好了,睡吧,我店小利薄,要節約用電。」

嚴謹在黑暗中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只能暗自磨牙運氣。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紀小鷗忽覺毛骨悚然,她驀然睜開眼睛,渾身的血液幾乎凝住。

臥室門口立著一個黑黢黢的人影。

她的驚叫只吐出半聲,便被人摀住了嘴,一個聲音在耳邊說:「別怕別怕,是我。」

她全身一下子軟下來,半天發不出任何聲音。

嚴謹已經手腳並用地爬上床,掀起被子鑽進她的被窩。

紀小鷗抬起腿踹他:「你滾蛋!」

嚴謹翻身制止她的躁動:「乖,我就想在床上睡一覺,沒別的意思。我不動你,你也安靜點兒。」

紀小鷗被壓得死死動不得半分,她咬牙切齒地問:「你一大男人,怎麼沒皮沒臉的?你臊不臊啊?」

嚴謹垂下頭,嘴唇在她臉上搜索著,「我背不是受過傷嘛,那床太硌,疼得厲害。」

紀小鷗便不再說話了,只是左躲右閃逃避著他的嘴唇。

嚴謹見苦肉計奏效,便放心地埋頭在她頸間啃來啃去,雙手也開始不規矩。

紀小鷗驚惶起來,用力推他,「你幹什麼?你說話到底算不算數?」

嚴謹不出聲,執著地攻城略地,紀小鷗的呼吸漸漸開始急促,防線全面崩潰。

第32章

回來的路上,連續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譚斌漸覺眼皮沉重,開始還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後來她就很不爭氣地睡著了——

睡夢中脖頸支持不住頭部的重量,東倒一下,西歪一下,她睡得極不舒服,覺得非常不耐煩。

後來又覺得冷,抱緊膀子幾乎縮成一團。居然還做夢,夢見一個人走在雪地裡,徹骨地冷,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人煙。

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意猶未盡地伸個懶腰,發覺自己依舊歪靠在車座上。

身邊沒有人,車窗外一片寂靜,只有頭頂的路燈亮著,檸黃的光暈映進來,儀表盤上反射著點點螢光。

探頭看看外邊,譚斌霍地坐起來,這才發覺身上搭著一件男式外套。

她拾起外套,推開車門走出去。

程睿敏的沃爾沃居然已經停在她住的小區裡。

他就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低著頭,正一下一下撳著手中的打火機。

也許是火機出了問題,他始終沒能點燃嘴裡的香煙。

譚斌略為吃驚,因為印象裡從未見過他抽煙。

她從包裡摸出自己的Zippo,輕輕走過去,單手攏著火苗湊近他臉前。

程睿敏抬頭看看她,就著她的手點著煙,卻沒有抽,只是拿下來捏在手裡,拍拍身邊的位置,「坐一會兒?」

譚斌沒有動。

當夜正是滿月,清輝瀉地,青石板小路上一片銀光,石凳前大叢的太陽菊開得茂盛,藥香撲鼻。小區的花園內已人跡寥寥,身邊只有秋蟲

的振翅聲,間或噴水池裡傳來幾聲斷續的蛙鳴。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月光,往往會讓人心思恍惚,衝動超出理智。

程睿敏露出一點愕然的表情,「你害怕?」從譚斌臉上看到肯定的答案,他笑起來,「怕我趁機做點兒什麼?」

譚斌攏起雙臂,悻悻然說了實話,「不是怕你,我是怕我藉著酒意對你做點兒什麼。」

程睿敏一愣,接著笑不可抑,他欠欠身,換了英語說:「我感覺由衷的榮幸,親愛的女士。」

譚斌也笑,理理衣服在他身邊坐下。就算之前有無數微弱的綺念,也被飯桌上那張Offer徹底粉碎。

原來一切皆來自她的錯覺。

外企中混過多年的人,都明白公私分明是最基本的底線,這叫職業道德。

公事私事夾纏不清,說得好聽那是性情中人,說得不客氣一些,就是情商低下。

初入職場人在底層,只要肯吃苦,靠著一點認真和勤勉就能脫穎而出。

待得淘汰掉身後一批人,千辛萬苦爬到中層,彼此間智商類似,每個人都有些特別的能耐,是否擁有廣泛的人脈和長遠的眼光,是職業生

涯中能否更進一步的重要條件。

到了程睿敏那個位置,已經不再是能力高低的較量。高手之間的對決,拼的是耐心,只等對方無意中露出練門或破綻,一擊足夠致命。

所以挖角就是挖角,相信他不會自埋炸彈,給人輕易抓住把柄,十年道行頃刻間毀於一旦。

那些溫馨貼心的小意兒,對一個做慣銷售的人,對揣摩客戶心思早已駕輕就熟的人,認真做起來並不算難事。

因為這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天長日久自然技藝純熟。

譚斌自嘲地輕笑,為自己依然不切實際的奢望和幻想。

程睿敏問她:「最近很辛苦?」

「嗯?」她回過頭,一張臉有點嬌慵的迷茫,像是心思去到極遠的地方。

「剛才看你睡得那麼香,不忍心叫醒你。」程睿敏不由放低了聲音,非常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入秋日夜溫差大了

,當心著涼。」

這樣發自內心的溫柔體貼,又不像是假的,依舊讓人感覺溫馨。

譚斌不予置評,藉著路燈看看表說:「太晚了,不方便請你上去坐,等哪天你有時間吧,我回請你吃飯。」

程睿敏點頭笑笑,一雙眼睛烏黑深邃,沒有洩露出任何情緒,卻似洞悉一切。

譚斌擺擺手,微笑著轉身離開。

目送她輕盈的背影走進底層的大堂,程睿敏方掏出手機,按下開機鍵。三分鐘之後,嘀嘀聲開始不絕於耳,短消息一條條湧了進來。

直到電梯門在眼前緩緩打開,譚斌才哎呀一聲醒悟,原來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

她推開大門追出去。

程睿敏的車仍然停在原地未動,譚斌鬆口氣,緊走兩步。

但她隨即又遲疑地停下腳步。

程睿敏正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只有背部有輕微的起伏。

「Ray?」譚斌無端不安,輕輕碰碰他的肩膀。

程睿敏迅速抬起頭,這一剎那他的形容有說不出的憔悴,看得譚斌心口莫名地糾結。

但他的表情瞬間變換,馬上恢復了神采。

「怎麼了?」他問。

「忘了還你衣服,不好意思。」

程睿敏探身接過,笑笑說:「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他發動引擎預備離開,譚斌退後兩步為他讓出道路。

「小譚,」程睿敏又搖下車窗。

譚斌坦然地望著他。

「集采是場硬仗。」程睿敏說,「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你要步步為營,找準客戶的painpoint再出手,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譚斌認真地點頭,「謝謝你!」

沃爾沃終於絕塵而去,譚斌一個人在樓下站了很久。

她想聽聽沈培的聲音,撥過去卻是「您撥打的用戶暫時不能接聽」,像是進入了移動信號的盲區。

譚斌有點沮喪,洗過澡換了睡衣躺在床上。也許因為車上睡的那一覺,午夜已過,依然頭腦清醒,沒有一點睡意。

她輾轉很久,想起程睿敏最後那句話,心跳忽然加快,只好光著腳跳下床,困惑地在臥室裡踱來踱去。

她想起最近正在籌備的技術交流,產品部門準備的技術文件,幾年如一日,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如果她是客戶,恐怕也不會有過多的興趣

關注。

但大家都確信,憑著MPL的技術實力,技術交流這一關,不過是陪著忝居末座的小供應商走個過場,入圍是板上釘釘的事。

所以沒有人真正發力,只求不功不過而已。

這會兒她卻感到心虛,如果MPL墨守成規,FSK卻另出奇招,肯定會影響第一輪的技術印象分。因為各家公司對標書中技術標準的答覆,沒

有更多選擇,只有「滿足」一條路。

但是PainPoint,PNDD如今的痛點在哪裡?興奮點又在哪裡?

譚斌走不動了,立刻進書房打開電腦,上網搜尋資料。

互聯網的確是個好東西,終於被她找到一篇有用的文章。PNDD集團公司總經理一個月前的訪談,題目是《xx行業正緩步進入微利時代》。

文章不長,只有三千多字,譚斌幾乎一字字讀完,字裡行間搜尋著有用的信息。

文中說,PNDD今年的最大挑戰,是在面對成本控制的同時,如何盡力挖掘新業務增長點。

譚斌揉著酸澀的雙眼,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打算,技術交流需要重新佈局。

她把文章下載保存,發到自己公司的郵箱裡,然後帶著心事重新回到床上。

她睡著了,而且開始做夢,夢見有人從身後抱著她,輕吻著她的後頸和背部,呼吸掠過她腦後的碎發。

過電一樣的顫慄,如漣漪一般波及全身,她知道不是沈培,因為完全是兩種感覺。

她回頭,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臉,卻聽到耳邊熟悉的音樂聲。

鬧鐘響了,她被驚醒。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即刻下床,而是慢慢坐起來,懊惱地把臉埋在膝蓋間。

勿需心理醫生的專業解釋,她也明白夢境和現實的關係。只是她不相信自己隱秘的願望,會在夢境裡如此赤裸裸地出現。

譚斌在患得患失裡度過她的二十九歲生日,身邊的一切還是和往日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第33章

週一上午是PNDD投標團隊的例會。

不出所料,譚斌剛把更改技術資料的要求提出來,幾個產品經理立刻就炸了窩,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已經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準備,再去重新找資料,時間哪兒來得及?」

「這都是global的標準文檔,誰敢亂改?出了問題誰負責?」

「技術交流就是個過場,至於費這麼大勁嗎?」

譚斌不說話,只把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靜靜看著他們。

迫於她眼神的威壓,產品經理們逐漸安靜下來,不約而同把目光轉回自己的電腦屏幕。

「說完了?」譚斌問。

沒有人回答,隔很久,有一兩顆腦袋輕輕點了點。

「你們都上過SolutionSelling這門課吧?如何獲得客戶的認同感,還記得嗎?」

有人輕笑,「哦,不就是和《SevenHabits》齊名的那課,並稱外企最重磅的自我麻醉劑?」

SolutionSelling,就是所謂的顧問型銷售,最近幾年興起的新型銷售觀念。它強調通過對客戶心理的完善把握,挖掘出客戶內心真正的需

求。

譚斌瞟他一眼,神色凜凜,幾乎飽含著殺氣。

那人不覺噤若寒蟬,立刻閉嘴。

譚斌收回目光,接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們傳統的演示材料,都是向客戶填鴨一樣灌輸,我們將會怎樣怎樣。可是每個供應商只有

半天演示時間,我們抽到的次序又比較靠後,經過前面七八家的疲勞轟炸,怎麼才能抓住客戶的視線?只有把客戶的痛點和興奮點優先考慮,

將我要怎樣放在第二位,才更容易獲得客戶的認同,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室內眾人反應不一,贊成,漠然,不置可否,事不關己……每張臉上的表情,都被譚斌一一收入眼底。

好在事先有所準備,她將電腦中的一份文件調出來,打映在會議室前端的大屏幕上。

這是PNDD近十年的收入和利潤增長曲線圖。

圖中看得很清楚,收入曲線一直呈現強勁的增長趨勢,利潤卻從三年前開始,由迅速增長漸趨平滑。

譚斌用激光筆指點著那條利潤線,「這是PNDD如今最大的痛點,他們感興趣的,不再是我們的產品是否具有全球先進的技術,而是……」

她停頓一下,特意加重語氣,「能不能幫助他們緩解眼前的痛苦。」

旁邊一直憋著不出聲的喬利維插話,「話是這麼說,可我有點兒擔心,第一輪就這麼較真兒,會不會過早暴露實力,被其他供應商當作眼

中釘?」

譚斌心裡頗有些惱火。每次都這樣,雖然共同負責一件事,但兩人的思維總不在一個水平面上。

她回頭笑一笑,委婉地說,「MPL在PNDD的市場份額一直排第二,其它家早把咱們的底細摸得門兒清。老喬你以為咱們藏著掖著,競爭對手

就不把MPL當眼中釘了?」

喬利維搖搖頭,明顯一副好男不跟女鬥的架勢,「我話說到了,聽不聽是你的事兒。」他乾笑一聲,「畢竟你才是BidManager嘛,不過這

事兒吧,我覺得,忒懸,時間也忒緊張。」

譚斌要深呼吸兩次,才能壓下心口的一口濁氣。

她乾脆把他當作透明,只對那些產品經理說:「我還是建議,前面的主導部分,換掉對MPL的公司簡介,改成新業務和全球成功案例的介紹。」

有人舉手發問:「新業務和PNDD的利潤有什麼關係?」

「由於競爭和終端用戶要求降價的壓力,PNDD傳統業務的價格在逐年下降,這是利潤增長放緩的主要原因。」

「我們能幫他們做什麼?」

「和其他競爭者完全不同的新業務,以及全球相似客戶的成功案例。」

一個產品經理終於鬆口,「Cherie,你跟我們頭兒說吧,如果他同意,我們照做就是了。」

但產品部的部門經理Philip可沒有他的屬下這麼好說話。

他通過會議電話接進來,一口香港普通話,聲音軟中帶著釘子,不卑不亢,「SalesSupport當然是我們的職責,但其中畢竟涉及一些

Policy。Cherie你看這樣好吧?你起草個Mail發給我的Team,同時抄送我在總部的DotLineManager,看看他有什麼Comments?」

譚斌頓時啞然。

按照組織結構,產品和銷售部門平起平坐,並沒有上下級關係,Philip的要求也無可厚非。

但是什麼事情一到了總部,準會從簡單到複雜,瞬間上升幾個高度,沒有半個月的時間,前因後果解釋不清楚。

譚斌想捶桌子。難怪客戶總是抱怨MPL反應遲鈍,這消耗在內部扯皮的精力,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

平時和產品經理合作,就跟哄著大爺一樣。做技術的人,臉皮往往特別薄,客戶稍有微辭,就立刻覺得為五斗米折墮了高貴的腰肢,還得

譚斌上趕著安慰他們受傷的心靈。

她暗自咬牙,心想哪天有了權,第一件事就是讓坐在後方的這些人,真正嘗一嘗對客戶斜肩諂媚的滋味。

下午被董事長劉樹凡一個電話傳上樓,匯報最新的進展。

提到今天產品經理的反應,譚斌幾乎苦笑:「Sir,我搞不定了。」

劉樹凡剛從歐洲開會回來,看樣子情緒不錯。他啜一口咖啡,含笑注視著她,「所以你希望,我幫你說服Philip?」

「董事長慧眼如炬。」譚斌臉有點紅,索性認了。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譚斌從筆記本中抽出早就打印好的訪談,輕輕放在他面前。

劉樹凡只看了個開頭便笑起來,「我已經拜讀過了。」

譚斌簡單說了自己的看法,然後問:「您覺得我的想法有意義嗎?」

劉樹凡身體靠向椅背,微笑著彈一彈那兩張紙,「你能從裡面抓到有用的信息,很好。但是Cherie,最重要的一點,你並沒有注意到。」

譚斌挺直了脊背,「我是一個字一個字看的。」其實她想說:不可能。

「你再看看倒數第二段。」

譚斌湊過去細看。

那一段的意思很模糊,大意是說,PNDD明年初很可能進行機構重組。

她略有所悟,頭腦卻有點亂,抓不住清晰的頭緒。

劉樹凡問:「知道為什麼嗎?」

譚斌搖搖頭。

「因為他們要在海外上市。」

「喔,天哪!「譚斌吃驚,「這可是大動作。」

「是啊,所以對PNDD的中高層,今年最大的PainPoint,不僅僅是Profit的壓力,還有重組後的Position。」

譚斌支著下巴沒有說話,顯然在為自己的遲鈍反省。

劉樹凡笑笑:「你是女孩子嘛,對政治不太敏感,情有可原。」

那女孩子三個字中無意流露出的輕視,讓譚斌感覺非常不愉快,但她只能無奈地聳聳肩。

「好吧。」劉樹凡收拾桌面上的文件,看來是打算結束這場談話,「目前的工作都在可控範圍內,還不錯。修改技術文件不是難事,你去

做吧,再有什麼困難,直接來找我。」

譚斌反應很快,立時配合地喜動顏色,只差甩著並不存在的馬蹄袖,脆生生應一句:「喳——」

她很明白,自己有點刻意地拿著雞毛當令箭,但沒想到他真的答應出面周旋。

那天下班,譚斌又是十點才踏進家門。

產品經理們加班,她也只好屈尊陪著,還得讓助理照應著好吃好喝。

按說幾個銷售經理也能幫著照應,但是他們各有各的地盤要料理,譚斌實在不忍再給他們添亂。

從鏡子裡看過去,一張素臉,灰撲撲沒有半分神采,好像一張風乾的樹葉。

她感到驚心,想起剛過去的二十九歲生日,不禁暗歎,果然是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

睡前往臉上塗面膜,自憐自傷之下,那用量明顯就比平常多了一倍。

正翹著腿躺沙發上假寐,忽然接到文曉慧的電話。

「譚斌你睡了嗎?」文曉慧一改往日的陰陽怪氣,聲音悶悶的。

「沒呢,正糊著一臉面膜等它干呢。」

「我想現在去你那兒,方便嗎?」

譚斌終於聽出點兒不對勁來,「曉慧你哭了?出什麼事了?」

文曉慧沉默片刻,「到了再說行嗎?」

「行,你來吧。要我接你嗎?」

「不用,我開車過去。」電話掛了。

譚斌頗為詫異。

印象裡文曉慧永遠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脾氣,她長得又好,從小就是男生沒事獻慇勤的對象,還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無精打采的樣子。

等待的無聊中,她拿起電話又撥了一遍沈培的手機。

依然是同樣的提示: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您稍後再撥。

「討厭!」譚斌嘀咕一聲,扔下手機去準備睡衣和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