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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漫香殿的清風閣,在一片如海的梅林之中,林中梅香四溢,花開如雪。

漫夭伏在窗前桌案上,一手按住一張寬大的白紙,一手執筆畫著什麼。她黛眉微蹙,表情極為認真,頭垂著,纖細的頸項彎出優美的弧度。長髮從耳邊滑落,散在同樣雪白的宣紙之上。

她的周圍堆滿了陳舊的書簡,那些書簡上是有關於兵器與戰陣的資料。

這幾日,除了晚上睡覺以及和無憂一起用膳的時間,其它時候,她都在琢磨一件事情。戰爭即將來臨,南朝的軍隊加上招募的新軍,總數也不過二十來萬,而北朝鐵甲軍卻有近四十萬,啟雲國的大軍不少於五十萬。如果沒有優良的裝備和武器,即便是謀略過人,打起仗來,也十分吃虧。而這個年代的裝備和兵器,無非就是盔甲、戰馬、矛、盾、弓、弩、劍。單獨的某一樣,不是攻就是防,卻沒有一樣能將攻防結為一體。

她兀自凝思,全然不覺外面天色已黑。宮女進屋掌了燈默默退下,生怕打擾到她。整個漫香殿的宮女太監都知道,她認真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廢寢忘食,不喜歡有人打攪。

她以前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的設計竟然會用在戰爭之中的兵器裝備之上。這件事她還沒來得及跟無憂商量,只想等她的設計完成之後,給他一個驚喜。望著筆下成型的繪圖,她微微揚起唇,雙目之中流轉的光華,令空中高懸的滿月也黯然失色。

她終於呼出一口氣,放下筆,守在門口的宮女連忙進來行禮道:「娘娘,晚膳已經熱了四回了,您快去膳廳用膳吧。」

漫夭一愣,看了眼暗黑的夜色,這才發現她已經不知不覺在這裡坐了好幾個時辰。她扭頭問道:「什麼時辰了?皇上還未過來嗎?」

宮女回道:「回娘娘的話,已經戌時五刻了,半個時辰前,祥公公奉旨來傳話,皇上今晚有事,不過來漫香殿了,皇上讓娘娘自己用膳,不用等他。」

漫夭微怔,他們說好,無論多忙,用膳的時候一定要在一起。這兩日,雖然他同她說話還是像平常一樣,但她直覺他心中有事。她皺了皺眉,問道:「可還說別的了?」

宮女搖頭道:「沒有。」

她低眸頓了一頓,緩緩站起身,一抬頭,便望見了暗灰色天空中那一輪狡黠明亮的圓月,恍然想起,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似乎是她的生日。有多少年沒過過生日了?

記得前世,在父親有了外遇,母親常年住院之後,就不曾有人記得她的生日。母親去世後,她每年的這天晚上,會一個人坐在空闊的屋子裡,對著生日蛋糕,從不許願,只是睜著眼睛看著蠟燭慢慢燃盡,然後靜靜地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關掉所有的燈,將自己反鎖在臥室裡。

那時候的她,至少還有個蛋糕,還能為自己象徵性的過個生日,而來到這個世界,她卻不敢讓人知道這一天對她而言有何特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秘密,一個不能見光的秘密。

去年的這一天,他們正在來江南的路上,面對著敵人的追擊,她沒有向無憂提過此事。而今年,她希望有一個人可以替她實現多年的夙願,不需要蛋糕,也不需要盛大的儀式,只需要有一個人可以輕輕地擁抱她,對她說一句生日快樂,那就夠了!

她拿起桌上的繪圖,走到膳廳,見飯菜又有些涼了,對宮女吩咐道:「再熱一遍,熱好了送去龍霄宮。」

宮女一驚,抬頭「啊」了一聲,屋裡其它幾個宮女相互望了一眼,眼中竟有擔憂和閃爍。

漫夭眉頭一蹙,直覺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她凝眸,冷冷掃了眾人一眼,目光犀利,聲音就像結了冰,問道:「怎麼?你們有事瞞著本宮?」

宮女們一見她懂了怒,嚇得腿一軟,便跪下了,連連道:「奴婢不敢。請娘娘恕罪!」

漫夭低眸睥睨著她們,冷冷地吐出一個字,「說。」

宮女們雖然害怕,但仍舊低著頭,猶豫著不敢開口,有一名年紀較小的宮女忍不住,說道:「前幾天宮裡來了一位桑小姐,住進了漪瀾殿。聽說這位桑小姐年輕貌美,唱歌唱得可好了……」

「萱兒。」年長些跪在最前面的宮女面色一變,忙斥了一聲,道:「桑小姐再美也不及咱們娘娘的萬分之一,娘娘天人之姿,哪裡是一般的平凡女子可比的?娘娘,是這樣的,桑小姐進宮已有五日,這五日,皇上都沒有去漪瀾殿看過她。今天下午,桑小姐在皇上來漫香殿的必經之路上唱歌,吸引皇上的注意力,還說皇上整日為國事操勞,她親自下廚為皇上煲了湯,給皇上補補身子,然後……她就跟著皇上去了龍霄宮,陪皇上用晚膳……」

漫夭心一沉,她這幾日每日都只顧著看書簡,琢磨很快來臨的戰事,只想能多幫他分擔一些,卻不想別的女人都進宮五日了,她竟然絲毫不知!

無憂讓那女子入宮做什麼?那女子又是唱歌,又是煲湯,看來是個不甘於平凡與寂寞的人。

又一名宮女面色擔憂道:「娘娘,你快想想辦法吧!現在宮裡私下都在傳,說娘娘很快要被打入冷宮,桑小姐會當皇后……」

「快住口,別胡說!」年長的宮女慌忙阻止那嘴上沒個遮攔的宮女,並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忙道:「娘娘,您別聽她們瞎說,皇上對娘娘的寵愛宮裡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啊?就算桑小姐真被封了皇后,在皇上的心裡頭,也還是只有娘娘您一個。娘娘,您先用膳吧,別餓壞了身子。」

漫夭攢緊手中的東西,尖利的指甲刺透那白色的宣紙,釘在自己的肌膚之上。她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望著他平常坐的位置,面色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感到不安。

宮女們面面相覷,低下頭不敢再吭聲。

過了許久,漫夭才輕輕開口,語氣淡淡道:「都撤了罷。」

「啊?娘娘您……」

「本宮說,撤了。」她目光凌厲,聲音亦是冰冰冷冷,不容抗拒。「你們都退下。」

「是。」宮女們忙應聲退了出去。

漫夭在屋裡踱了兩圈,五指發白。

冬日的晚風寒涼刺骨,拍打著雕花窗格,呼扇著涼白的窗紙。不曾合緊的窗子吱呀一聲被掀開,冷風透窗直入,掀動她一頭如雪銀絲。

如果他還是以前那個可以無所顧忌任性而為的離王,她會堅信他不會妥協,但此刻的他,是一個權勢還未完全穩固的帝王,他的父親在仇人的手裡,不知遭受著何種折磨?他母親的屍骨陵墓在敵人的地盤,逢年過節他想要拜祭都做不到!還有帶給他們恥辱的人,如今都虎視眈眈,千方百計想讓他們死。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無法確定他會如何抉擇?

愛人或是江山,從來不能兩全,到了他這裡,是否會有破例?朝臣相逼,軍營暴亂,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利用她白髮之事大做文章,那人一定是極瞭解他們之間的感情,便利用南朝大臣們的私心,想讓他這個帝王成為孤軍,陷入兩難境地,才設下這樣狠毒的計謀。

一個帝王可以處置任何一個臣子,但是帝王卻不能與滿朝文武甚至是整個國家軍隊作對,那是自尋死路。桑丞相在南朝根基太深,滿朝文武幾乎有一半是他的門生,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要想拔除,豈是那般容易的事?

她明白這些道理,明白他的為難處境,可是她仍然做不到心甘情願與她人共事一夫!輾轉往回,歷經生死,難道這就是命運嗎?命中注定她得不到她想要的愛情?

她想了想,轉身看了眼外面暗黑的天空,快步走了出去。

漫香殿離龍霄宮不遠,她只用了一刻鐘的功夫就到了龍霄宮外,門口的守衛忙對她行禮,她來此處從不需通報。

進了龍霄宮,她遠遠便聽到絲竹之聲,還有女子的歌聲,那歌喉彷彿百靈般婉轉清靈,極為悅耳動聽。此女果然唱功了得,想必為這一日準備了很久。

漫夭忽然頓住腳步,站在門口,沒再往前走。

她目光微涼,凝望著那聲樂傳來的方向,一動不動。那燈火輝煌的宮殿就在她的眼前,她只要走進去,便能阻止有可能發生的一切。

黑夜裡的燈火格外的耀眼,空中圓月皎潔,將宮殿外的樹木投在地上的陰影拉得很長。這宮中已然熟悉的一切,在她心裡變得有些陌生。

出門之時忘了披上狐裘,此刻冷風直灌,她只覺渾身發冷,連心也一起冰涼,就如同她腳下青白的地磚。為什麼相愛的人千辛萬苦走到一起,還要有這麼多的磨難和考驗?

她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寒冷的空氣直入肺腑,她涼涼地笑了笑,喃喃道:「真冷!」沒有了那一雙溫暖的手扶著她,這日子冷得就像是結了冰。

她又望了眼那座宮殿,想了想,最終還是緩緩地轉過身,默默地離開。從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

「為什麼不進去?」剛離開龍霄宮,一直遠遠注視著她的蕭煞便出現在她面前。他以為她會進去,因為她這樣驕傲的女子,一旦確定了自己想要什麼,便不會容許有人破壞她的幸福。

漫夭頓住腳步,進去做什麼?他說這件事交給他處理,她說過會相信他,她就應該相信他會處理好!

如果連他都不能夠相信,那她的生命真的找不到存在的意義。那樣的人生太可悲,她還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揚著下巴,目光望向遙遠而黑暗的天際,淡淡笑道:「他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說罷不理會蕭煞的怔愣,逕直離去,涼白的月光傾灑在她單薄的背影之上,看疼了身後之人的眼。

清風殿外,梅林之中,她叫人取來一方琴,獨坐於亭台。遣了所有人出去,整個漫香殿,她孤身一人,冷月相伴。

琴弦撥動,寂寥的音符如叮咚的清泉自蒼白的指尖流淌而出,帶著她此刻惶然不定的心情,縈繞在這寂靜深宮的夜裡,沾染上夜的蕭瑟淒涼。

對面清風殿裡一抹昏黃的燈光燭影在風中搖曳,照不亮外頭的漆黑。

她忽然在想,當年的雲貴妃看臨天皇娶了傅鳶,她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哀沉痛?在傅鳶盛寵的那些日子裡,她是如何熬過一個又一個令人絕望的漫漫長夜?若是這個世界的女子也就罷了,從小被灌輸男人三妻四妾乃天經地義之事,那樣至少容易接受一些。而可悲的是,雲貴妃與她一樣,從那個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的社會而來,在她們的思想之中,愛情就應該是一心一意,容不得第三人踏足。這是她們的幸,還是不幸?

「無憂,但願你不要讓他們的悲劇在我們身上重演。」

就這樣,她用悲涼的琴音陪伴自己度過了生日裡的最後一刻,這一次,依然無人陪伴,沒有聽到一聲溫暖的祝福。

有多久沒有頭痛過了?大概是從泠兒走了以後吧,不知道是何原因,她每逢月圓之夜的頭痛症從那以後突然消失了,彷彿從來也不曾痛過一般。而此刻,她竟然懷念起那頭痛的感覺,頭若痛了,便可以喝那藥沉沉睡去,不必這般煎熬地坐在這裡。

一夜無眠,她靜靜地坐在梅林之中,望著天,思索著,沒有血烏,有什麼法子可以遏制住她白髮妖孽的流言,盡快平息這一場有心人惡意掀起的朝堂與軍隊的暴亂?

東方發白,她抬頭揉一揉陣陣發緊的太陽穴。

這時,林子裡走進一個人,她轉眼看去,竟是幾日不曾見到的蕭可。

蕭可不似平常那般一見她便來挽著她的手臂,而是低著頭慢慢朝她走過來。面色少有的凝重,眼眶微紅。

漫夭蹙眉問道:「可兒,這麼早,你怎麼過來了?」

「公主姐姐。」蕭可輕輕叫了她一聲,咬著嘴唇,目光有些躲閃,似在猶豫著什麼。然後垂下頭,聲音極輕,說道:「公主姐姐,對不起,我……皇上他……」

蕭可的反常令她覺出事情不尋常,漫夭心頭一跳,忙站起身,問道:「他怎麼了?」她竟不覺自己的聲音帶了些許的顫意。

蕭可抬頭看她,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漫夭失了鎮定,口氣急道:「可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快說呀!」

蕭可道:「公主姐姐……您自己去龍霄宮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