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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穿骨之痛

自從得到啟雲帝要來臨天國的消息,漫夭心中沒來由的生出許多不安,直覺這次皇兄的到來似乎不那麼簡單。

八月初,漫夭聽聞宗政無憂提前離開皇陵,回了離王府,她命項影還回折扇,但項影跑了五趟,都進不了離王府,找九皇子代轉,九皇子很乾脆的拒絕。她只好自己親入離王府,畢竟這種重要的東西,在她身邊多放一日,便多一日的不安心。

「公主姐姐,你去哪裡啊?帶上可兒吧。」蕭可在府中住了一個月,與她越發的熟稔。

蕭煞連忙斥道:「可兒,不得無禮!」

蕭可撅嘴,挽著漫夭的手臂,瞪著眼睛看蕭煞,不滿道:「哥哥,我想跟著公主姐姐嘛,總待在這園子裡,好悶吶。而且,泠兒姐姐都能跟著去,我為什麼不能去?公主姐姐,讓我跟你去吧,我保證很乖!」說著豎起手,做出一副發誓的模樣。一雙純澈的眸子,閃耀著靈動的光。

泠兒捂著嘴笑道:「那你可得帶著你的那些毒粉,萬一路上你不小心走丟了,遇到壞人,你就該哭了。」

蕭可面色一紅,被說到痛處,氣得直跺腳。上一次她跟著泠兒出門,不小心走散,遇到地痞流氓,幸好泠兒及時找到她。其實她也不是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她從小跟著師父學習醫術毒術,但她常年待在山上,心性單純善良,又沒遇到過什麼壞人,因此很少用到毒術,所以總是忘記了該怎麼保護自己。

漫夭無奈搖頭,還是沒帶她,怕她心性單純,不小心觸犯了宗政無憂的規矩,只讓蕭煞帶她出去玩玩。

離王府門前,泠兒叩了門,王府大門打開,看門的侍衛一見是女子,雖然美貌,但出於自家王爺討厭女人的原因,他立刻將她們攔在外面,口氣不善,驅趕道:「敲什麼敲,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快走走走!」

泠兒被他一推,立刻怒道:「你好大膽子,你也不看看我家主子是誰就趕人?你要是不讓我們進去,你就要倒大霉了,不信你試試!」

那侍衛道:「讓你們進去我才要倒霉!誰不知道,我們離王府從不進女人。你們趕緊走,再不走我可不客氣了!」女人來訪,他們從來都不用進去稟報,連昭雲郡主都不讓入內,何況是別人。

泠兒脫口道:「誰說離王府沒進過女人?我和我家主子都進去過,我家主子還在你們離王府住過十……」

「泠兒!」漫夭沉了聲,泠兒立刻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連忙閉了口,退到漫夭身後。

漫夭對那侍衛道:「你進去稟報一聲,就說我是為還離王扇子而來。」那侍衛從前沒見過漫夭,雖能看出她身份不凡,但還有些猶豫。

「什麼事這麼吵?」這時府中走出一個四十多歲頗有幾分威嚴的中年男人,不悅問道。

那侍衛連忙道:「管家,您來得正好,這個女子說要見王爺,還什麼扇子……」

王府管家聽說是女子,眼中便有了輕視之意,連眼都沒抬,正想說打發了走吧,卻在轉身的時候,眼光掃過漫夭之時,怔了一怔,他不確定地多望了幾眼,心中一凜,面色頓時肅穆且恭敬,三步並兩步跨下台階,恭聲行禮道:「原來是容樂長公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府中下人方才多有得罪,還望公主見諒!」

管家說著已出了一身冷汗,自家王爺為這位公主都快魔障了,而這邊,公主好不易上門一趟,還被攔在門外,要是真給轟走了,他這個管家恐怕也不是做到頭了那麼簡單!他沉著臉對一旁呆愣的侍衛喝道:「你真是不長眼,連容樂長公主都敢衝撞,嫌活得時間太長了是不是?還不快向公主磕頭賠罪!」

那侍衛一聽容樂長公主這個名字就已經慌了,連忙跪下,漫夭卻抬手阻止,淡淡道:「不必了。離王可在府中?」

管家道:「王爺此刻正在漫香閣,公主,請!」

漫夭一愣,那漫香閣的名字,當初還是特意為她起的。

離王府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變動,管家將泠兒攔在漫香閣外,只讓漫夭一個人進去。

漫香閣的一草一木看上去那樣的熟悉,她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地面,有股恍然隔世之感。園中楊柳依依,棋台光滑如鏡,地面乾淨整潔,空氣中飄飄渺渺,充斥著那個人的清爽氣息,一如她曾經住在這裡的感覺。

園子裡一個下人都沒有,她穿過庭院,看了一圈也沒看到宗政無憂的影子。走到從前的寢閣,見房門輕掩,窗子半合,她微微一頓,走到窗前,輕輕打開一條縫隙,往裡望去。

只見那曾經屬於她的床上,此刻斜躺著那個面容純淨如仙的男子。他身上白色的衣裳,一角垂到地面,床上的錦被跌得整整齊齊,不似是特意來此休息,反倒像是太過疲憊不經意的睡著。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在這裡醒來時的情景,那時候,宗政無憂端著一碗藥,坐在她的身邊等著她睜開眼睛,然後惡意逗弄她,用嘴餵藥,害她差點連肺都一起咳出來,他還取笑她,說她笨。

那時的他,如仙如魔,邪魅而張揚,甚至是狂妄。如今的他,更多的卻是冰冷之中暗藏悲傷。

原來過去的記憶還是這般的清晰,她看著那張彷如孩子般純淨完美的面龐,那眉宇之間藏不住的疲憊,讓人不住地心疼,想要走到他身邊替他撫平哀傷。

她忽然覺得她不該來這個地方,這裡有那麼多的記憶,有那麼多的情感,她控制不住自己心底蔓延的疼痛。緊抿著唇,抿出一種蒼白的顏色,她將手中的扇子放到靠窗的桌子上,便轉身逃一般的離開,沒聽見身後傳來的如夢囈般的呢喃:「阿漫……別走……」

轉眼入秋,啟雲帝到臨天國已是九月份,離秋獵的日子不到十天。

這日,秋陽夕照,迎接啟雲帝的儀仗從皇宮一直擺到了城外,相比二十二年前上一任啟雲帝的到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晚,皇宮擺宴,為啟雲帝接風洗塵,漫夭身在其列。

二十一歲的年輕的帝王,一身雲灰色的錦龍長袍,面容清俊秀美,身姿頎長,行為舉止之間,除具備一個帝王威儀的同時,還多了一份飽學之士的儒雅,讓人很自然的便會生出幾分敬仰,不因他年紀尚輕而生出輕視之心。

漫夭上前朝他行禮:「臣妹拜見皇兄!」

「皇妹快快免禮。一年多不見,皇兄甚為想念。皇妹……似乎清減了,可是來這裡水土不服所致?」啟雲帝溫文笑著,伸雙手去扶漫夭,語帶關切問著。

漫夭道:「回皇兄,臣妹並無水土不服,勞皇兄惦記,臣妹心中惶恐。」她不著痕跡地避開他伸過來的手,笑容恭敬有禮卻帶著淡淡的疏離。

啟雲帝眼光微頓,似乎不曾察覺有異般的笑了笑,應臨天皇邀請坐上與其並排的主位。

這是分別一年後的第一次會面,席間,啟雲帝不間斷與她說上幾句話,神態之間並無一個帝王高高在上的姿態,反倒自然流露出身為一個兄長對於妹妹的寵溺和關愛。

漫夭始終微笑應對,扮演好一個和親公主重見親人的角色。傅籌坐在她身邊,時不時為她布菜,啟雲帝眸光微閃,嘴上笑道:「看將軍與皇妹如此恩愛,朕心甚慰。」

席中其他人聽後連忙跟著一陣讚歎,說傅將軍與公主如何如何的般配,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臨天皇端出一國帝王應有的笑容,眼底卻是莫測高深,叫人看不通透。他若有所思地拿眼角掃了眼太子與九皇子之間空出的席位,這一次,他沒再逼著無憂參加筵席。

傅籌很應景地執起漫夭之手,在眾目睽睽之中,望著她深情笑道:「能娶到容樂這麼好的妻子,是我一生的幸運。我非常感激兩位陛下賜予我的這份天大的恩典!」他說著起身行了一個禮,溫和的面容看不出其它的表情。

話,是心裡話,情,也是心中情,但是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漫夭只覺得有些諷刺。她淺淺笑著,直笑到嘴角僵硬。

年輕的帝王目光一轉,似有所思,不經意掃了眼太子下方的空席,笑道:「這事,要真說起來,將軍得感謝離王!」

眾人微愣,啟雲帝又道:「當初離王拒婚,朕聽聞之後,心中對皇妹深感愧疚,擔心因此毀了皇妹一生的幸福,但是沒想到,竟還能促成一對神仙眷侶,當真令人高興!朕,心裡的這塊大石,總算是落地了。」

殿內和樂融融的氣氛瞬間凝滯,漫夭心間一刺,面上笑容卻是不變。

臨天皇眼光轉了幾轉,笑得深沉,道:「啟雲帝不用為他們操心了,既然是容樂長公主親選的駙馬,自然是心中十分中意的人選,又怎會不幸福?」

帝王終究是帝王,總能抓住最關鍵之處。一個拒婚,一個設計選夫,兩廂平等。

啟雲帝笑道:「臨天皇說得極是!」

一席晚宴在驚心動魄的波光暗湧以及眾人阿諛奉承的觥籌交錯中進行得有聲有色。

這席間,她偶爾動一下筷子,稍微一嘗。多半時候,只是端坐在那裡,看著那些精美的菜餚,面對那些虛偽的臉孔,即便飢腸轆轆腹中空空,她也仍然毫無食慾。

散席後,臨天皇安排人送啟雲帝去特意為他準備的行宮休息,臨別之前,啟雲帝對漫夭道:「明日一早,皇兄在行宮等皇妹來敘舊,你我兄妹一年多不見,皇兄有許多話想對皇妹講。」

漫夭恭聲應了,目送他離開。出得皇宮,才吐出一口氣。這樣的宴席,應付下來,只覺筋疲力盡!

傅籌體貼地攬著她的肩,扶她上馬車,「我們回家。」

家,多麼溫馨的字眼!從前,他只說回府,如今,有了心愛的人,那便是家了!

回到將軍府,漫夭只覺渾身酸痛,這一頓宴席,整整用了三個時辰,想也知道那就是個煎熬。她一回府,才意識到自己其實還餓著,但已然是深夜,也不好再讓廚房給做吃的。只好空著肚子洗漱完躺在床上,不知是心裡裝的事情太多了,還是其它什麼原因,她竟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這些日子傅籌每日都宿在這裡,今日不知為何,回了府讓她自己先回房,也不知他去了哪裡?

「容樂,睡了嗎?」這時門外想起傅籌叩門的聲音,然後沒等她回應就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漫夭半撐起身子,發現傅籌手中端著一個食盒,走到桌前放下。

她奇怪地看了眼,這個時候哪裡來的食物?

傅籌打開食盒的蓋子,一股撲鼻的食物香氣便散了出來,他取出碗碟,扭過頭對她無比溫柔地笑道:「快過來吃飯。餓著對身子不好。」

漫夭披衣起床,到桌邊坐下。很簡單的飯菜,也就是些家常的食物,與她平日裡吃的那些精緻的飯菜看起來不同,卻是熱騰騰的,香氣撲鼻,令人食慾大動。她撲扇了下睫毛,不禁疑惑道:「這是哪裡來的?」

傅籌在她身邊坐下,為她添了飯,隨口答道:「我做的。」

漫夭一愣,似是不能相信般地看著他。一個大將軍還會做飯?說出去一定沒人相信。

傅籌笑道:「別愣著了,快吃。」

「嗯。」漫夭本就覺得餓,便端起碗夾了口菜,放進口中,不知是不是她正好餓了的緣故,覺得這味道竟奇異的好。心底忽然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她的少女時期,曾經就幻想著一個事業有成的出色男子肯為其心愛的女人洗手作羹湯的平實甜美的愛情,她也曾心懷憧憬,但怎麼也料不到,前世男女平等的社會都無法實現的事情,在這男權之上的年代,卻有這樣一個不凡的男子,為她實現了這一個夢。

她每一口都吃得很慢,細細品味著這樣家常的並沒有多精緻的菜餚,心中湧出一陣陣最平凡的感動。

傅籌見她動作那麼緩,不由問道:「不合胃口嗎?」

漫夭搖頭,真心笑道:「沒有。很好吃。這是我三年來,吃過的最好吃的飯菜。」

傅籌眸光璨亮,像是一個孩子得到了最高獎賞般滿足地笑了起來,「那就好。」

傅籌專注地望著她吃飯的樣子,看她那眉眼間隱藏的倦意,有些心疼。他伸過手去拂開她額角落下的碎發,溫柔而憐惜地問她:「連親人都需要應付,很累吧?」

漫夭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僵,苦澀一笑,真是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她淡淡的帶著微涼的口氣,道:「是啊。人活著……本來就很累。」說罷她隨意問道:「為什麼你會做飯?」

傅籌眼神一頓,垂了目光,也是淡淡道:「很小的時候,在被人追殺的逃亡日子裡……慢慢學會的。」

漫夭一怔,很小是多小?她記得東郊客棧,他一曲訴悲涼,說是十三歲的時候自創的曲子。十二歲入軍營,到如今權傾朝野的大將軍,他的人生道路定然滿是荊棘和辛酸。她沒問別人為什麼要追殺他,又是什麼人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

傅籌道:「你不好奇追殺我的是什麼人嗎?」

漫夭道:「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敞開的秘密,你若想說,自然就說了,你若不想說,我又何須問。」

屋裡的燈光有些昏暗,傅籌看了她半響,轉過身子,揭開燈罩,挑了下燈芯,火苗炸開,發出呲的一聲。

他目光投在那火苗之上寥寥升起的青煙,唇邊噙著一抹溫和的冷笑,「那些追殺我……長達五年的人,是我……母親的丈夫派來的。」不知道為什麼,從不願提及甚至連想都不願想起的事情,今日他竟開口說了出來。也許是有些事情放在心裡太久了,久到讓他覺得那好似是別人的事。他說的是,他母親的丈夫,而不是他的父親。在他心裡,那樣一個人,不配稱之為「父親」!

漫夭驚詫抬頭,看他轉過身來,他的面色依舊溫和淡雅,似乎在說著一件完全與他關係的話題。她心間震動,是什麼樣的人,竟然連自己的孩子都要追殺,還追殺了五年?她不能想像。在自己父親的刀口下活下來的人,心裡會有多痛苦?她忽然有些心疼,他怎麼能這樣平靜地說著對他痛下殺手的人,是他的父親!

漫夭不自覺問道:「你……恨他嗎?」就像她曾經恨過她的父親,不擇手段毀她夢想,逼她按照他的意志去生活;恨他只要情人不顧家庭,連母親的死都不露面,將一切扔給她這樣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恨他為她選的男人以及她的繼母,最終致使她死於非命。

傅籌眸光一閃,直視過來,面上是溫和如面具般的笑容,聲音狠絕,「當然。他毀了我母親的一生,也毀了我的一生。我會讓他付出天大的代價,以慰我母親在天之靈!」這是他曾經的誓言,也是一直以來支撐他活下去的不可動搖的信念,他一直為此而努力!

漫夭似乎感受到了那溫和背後痛穿心骨的濃烈恨意,她第一次見他,覺得他溫文爾雅,是個謙謙君子,光明的象徵,卻原來這虛無的光明背後竟然是最深沉的黑暗沉積。一個活在仇恨中的人,心中何來光明可言?他應該是嚮往光明的吧?所以才做出那樣的偽裝。難怪,傅籌,復仇!

漫夭腦海中驀地閃現另一張臉孔,那是她曾經意識到的,與他長得有幾分相像卻因兩人完全不同的神態不易發覺的另一個男人,臨天皇!

這一意識,令漫夭心底巨震,不敢置信。以他如今的地位,手握三軍,權傾朝野,還有什麼人是他不能掌控的呢?沒有別人,只有帝王!難道他……是臨天皇的兒子?他以傅為姓,二十一歲,與宗政無憂同齡……他是當年與雲貴妃同時懷孕的傅皇后的兒子?可他對著臨天皇的時候,完全看不出有一點點的恨意,怎麼看都是一個忠心的臣子,要練就這樣的隱忍,何其難啊!

沒有人知道當年傅皇后生下的孩子去了哪裡,有人說那個孩子在出生的時候就死了,也有人說那個孩子突然失蹤,但真正的去向,無人知曉。只是知道傅家倒台後,傅皇后被幽禁冷宮,淒慘度日,在雲貴妃去世的同年死於一場大火。

如果他真是傅皇后的兒子,為什麼臨天皇要殺他?即使臨天皇不喜歡他的母親,也不至於要殺死自己的兒子啊?這太殘忍了!

傅籌見她眼神震驚,如一個局外人般地笑道:「你猜到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那麼聰明,總是一點就透。」他說著將一盤菜推到她面前,「再不吃,就要涼了。」

漫夭放下筷子,伸手抓住他推碟子的手,眼中滿是擔憂,道:「阿籌,我不管你想要做什麼,我也不會勸你放下仇恨,畢竟那是你的自由,你承受過的或者你正在承受的痛苦,總要找到一個發洩的途徑。但是,阿籌……他畢竟是你的父親,血濃於水,他犯過的錯,你……不該再犯,至少……弄明白他為什麼要殺你?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將來後悔。」

傅籌沒有不理智的因為別人的勸告而怒氣衝天,反而很是感激地反握住她的手,無比淒涼道:「他要殺我的原因,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說,因為那是對我母親最大的侮辱!」

漫夭歎道:「嗯,不想說就不要說。阿籌,父子兄弟相殘,最最殘忍,既傷人又傷己,就算報了仇又如何?你也不會得到快樂!你要三思而後行!」至親骨肉相殘,那是怎樣的一種悲哀!漫夭深深歎息,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無奈,命運這個東西,真的很難改變。

傅籌輕輕搖了搖頭,他的仇恨已經太深,深到不拔除就會穿心。他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張遞給她,神色間有幾分鄭重,道:「這個是給你的。」

漫夭疑惑地接過來,正準備展開,卻被傅籌一把按住她的手,「現在別看!等秋獵之後,若是……發生意外的變故,你再打開不遲!」

漫夭心中陡生不安,問道:「是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傅籌道:「你收著就是,也許在關鍵時刻,它能幫得上你。」

漫夭於他對視良久,沒再說什麼,將其收在一個錦盒。

這夜,傅籌抱她抱得比往日還要緊,他的心跳速度似乎也快了些,他的喘息撩在她的耳邊,微促。

漫夭閉著眼睛,靜靜的平躺著。清謐的夜晚,兩人的呼吸在空中交纏,曾經的心隔了萬丈遠,此刻彷彿靠近了那麼一點。

「容樂。」他的嗓音微微暗啞,喚得極輕。

她輕之又輕地應了一聲,帶著幾分鼻音的輕「嗯」一聲,都不知道在這樣的夜晚有多麼的曖昧,引人遐想。

傅籌摟著她的腰,忽然往懷裡一帶,將她轉了過來,讓她面對著他。身子相貼,兩人的鼻尖相對,彼此的呼吸離得那樣近。

他的眼神,含著急切的期許,灼灼相望,他的手在她腰間緩緩地摩挲,帶起細微的顫慄。

牆角的香爐之中,絲絲縷縷的淡青色煙霧,在透窗而入的瑩白月光中,於空中交纏繚繞,再輕輕消散。

淺淡的薄香氣混合著肌膚的馨香,散發著誘人的味道,本能的驅使撩撥著埋藏在人心底裡最深處的渴望。交纏的鼻息變得急促而粗重,男子一隻手臂墊到女子的頸後,攬住她的身子,一翻身壓過去。

月色漫漫灑西窗,照在地上印出被拉長的雕花窗欞,定格在那裡。

晚風拂過,吹動窗外竹影搖曳,攪碎了一地銀白的光。

她的身子微微有些僵硬,喘息不定。傅籌的吻輕柔而纏綿,卻是在訴說著內心最深沉的情感,那樣濃烈不息的愛戀,隨著呼吸,直抵她心間。在心底漫出一絲絲的疼,為傅籌,為宗政無憂,也為她自己。

她輕輕地閉上眼,沒有拒絕,或者說她根本無力去拒絕。這樣小心翼翼的,似是害怕遭到拒絕的男子,令人不忍傷害,但她心裡,卻仍是紛亂而掙扎。

她無法抑制地想起宗政無憂那蕭瑟清冷的背影以及他悲哀傷痛的眼神,如果說選妃宴上她僅僅是因為他即將娶妻而有如芒刺在心,那麼,得知她夜夜與傅籌同床共枕的他又是何等悲絕的心情?

曾經要求,愛情和婚姻最起碼的忠誠,但她似乎,全部都背叛了!用身體背叛了愛情,用愛情背叛了婚姻!愛情是她一個人的愛情,婚姻卻是兩個人的婚姻,她到底該如何忠誠?

這樣的矛盾!

她曾以為,傷了心,便可忘了情,可是,一個人的身體由不得自己,一個人的心,又如何能由得了自己?想愛便愛,想不愛便不愛,那不是人,而是神!

思緒混亂間,衣裳已半褪,她在掙扎之中,找不到出口,開始陷入了迷茫,無法自救。

傅籌的吻緩緩移至她粉白的頸項和胸間,他的唇力度越來越重,似要將她啃食入腹,叫她一輩子都無法逃離他的生命。他的氣息隨著她的絕望而變得絕望,他的內心何嘗不在苦苦掙扎?

他這算什麼?以婚姻的名義巧取豪奪她的身體,試圖用身體征服她的心?在汲取她的甜蜜的同時,他也在享受著悲哀的痛楚,這就是他的婚姻!

他忽然頓住動作,萬分沮喪地看著身下的人兒,他不稀罕用傷害愛人的方式,去成全婚姻破碎的完整!他終是敵不過自己的心。

漫夭感受到他的停頓,然後他幫她攏了衣襟繫上帶子,她詫異地睜開眼睛看他,一眼便看到了他眼中深深的隱忍和哀傷。

這是第三次,他放過了她!

他躺下,在她耳邊說:「我不想勉強你,我願意等。等你心甘情願,愛上我的那一天,雖然很渺茫,看不到希望!我……還是願意等。」

他不會像一般男人那樣,以為佔有了女人的身體便是贏得了女人的愛情,如果是別的女人,也許會,但她不是別人,她只是她,倔強而堅持的容樂。假如他今日要了她,用他的身體殺死了她的愛情和驕傲,那從此往後,他在她心裡,只會是她的丈夫,永遠都沒有可能成為她的愛人,他要給自己留一個機會,留一份希望,儘管會很辛苦,但他願意。

漫夭心間生出細細碎碎的感動,她沒有道謝,沒有說任何感激的話語。只是在他的歎息中,轉過身去,第一次回抱了他,將臉龐埋入他胸前,感受著那份溫暖,竟然覺得安心和踏實。

那一夜,他們相擁而眠,好夢成酣。那一夜,無憂閣的男子,清冷伴月,蕭瑟孤單。

宗政無憂望著床頂出神,從何時開始,一到夜晚,他便會失眠。轉過眼,看枕邊放著的墨玉折扇,有片刻的失神。那一日,他錯過了見她的機會!

翻身起床,他隨手拿了件衣服披上,對外面叫道:「冷炎,去把這幾個月江南遞過來的折子拿來。」

冷炎領命,片刻後抱著高高的兩摞折子放到桌上。就這些,已經足夠看到後半夜了。

宗政無憂坐到桌前,頭也不抬地說:「剩下的,全部拿來。」

冷炎從不多嘴,但此刻也不免想勸一聲:「王爺,您已經很久沒好好休息了。」

宗政無憂看也不看地擺手,示意他不必多嘴。如木頭般的冷炎也不禁歎氣,又去搬剩下的折子。不一會兒,桌上已堆積成小山。

宗政無憂一本本的攤開,掃一眼之後,硃筆疾揮,動作流暢且熟練。

靜謐的夜,昏黃的燈光暗影,伴著蕭蕭冷月,與孤影相對,滿室淒涼。

天亮之後,宗政無憂放下手中的硃筆,仰著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又熬過了一個無眠的夜!他一扔手上的奏章,再也不肯多看一眼。

等在外面的青童聽到屋裡的動靜,連忙進來伺候他梳洗。

用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