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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意外

清謐園,寢閣。

傅籌屏退了泠兒及所有的丫頭,偌大的屋子裡只餘下他們二人。漫夭背過身,站在窗前,有些緊張。時過一年,她終究還是逃不掉這一關。為人妻,這是她應盡的責任,本是無可厚非之事,可她……唉!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抬目遠望,窗外一輪彎月當空,點點銀輝傾灑而下,將濃郁的夜色籠上一層清寂的薄光,她卻無心欣賞。

傅籌坐在床沿,看窗邊女子白衣染著月華,如飄渺之境的仙子,連月光都成為她的點綴和陪襯,令人不禁想要觸摸她的真實。那纖細的身軀似是書畫著柔美的線條,透著一種沉靜卻又驚心動魄的美,吸引著他不由自主的靠近。他忍不住去想像著她此刻的表情,她的唇,大概是抿著的,嘴角微微上翹,掛著一絲閱盡滄桑的淡漠薄涼;她的眉,輕輕蹙起,眉心處輕愁暗藏;她的眼,空濛如霧,卻又清澈如泉,此刻應該正望向遙遠的天際,帶著猶豫和掙扎……

漫夭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是唯恐驚擾了這寧靜夜色般的極輕極緩。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身軀繃得很緊。當一隻手撫上她的肩頭,她身子一顫,常掛在嘴角的那一抹薄涼的笑意完全僵住,再勾不出半點弧度。

傅籌雙手握住她的肩,她的身子比他想像中的更為單薄,單薄得令人心生疼惜。他感覺到她身子的僵硬,手微微一頓,低頭在她耳邊柔聲喚道:「容樂。」

他話音還未落,漫夭突然轉過身,退後兩步,身子撞上窗欞,心中已是無數個念頭在轉,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作為借口。

「將軍,我……」她話才出口,他的手指迅速點上她的唇。傅籌側著頭,湊了過來,笑得無比溫柔,緊緊看住她的眼,輕聲道:「容樂,不要找借口……更不要說你身子不方便。一年多了,你還要我等多久,你才能準備好?」

漫夭一怔,他倒是將她看得很清楚。她輕咬下唇,推開他的手,往旁邊移了移身子,輕咳一聲,道:「我要去沐浴。」只能先離開這間屋子再說了。

傅籌微愣,繼而笑道:「晚膳過後不是已經沐浴過了嗎?」

漫夭目光一閃,面色卻是鎮定無比,她勉強牽了唇角,淡淡笑道:「天太熱,剛才在清幽園的時候,又出了汗。我……身上有汗會睡不著覺,將軍……就請先歇息吧。」她說完也不等他有所反應,便轉身往門外大步走去。

傅籌看著她急於離去的背影,唇邊的笑意愈深,輕喃道:「容樂,一向鎮定如你,也會有緊張的時候嗎?沐浴?好,我就在這裡等你。」他看似閒定地坐在桌旁,心中卻有著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歡愉雀躍。對外叫道:「來人,沏壺茶來。」

外園的丫頭應聲沏了茶,斟上一杯,遞到他面前,然後退到一旁。傅籌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入口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是極品西湖龍井!他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皺,若是沒記錯,這應該是那個人最喜歡的一種茶。他目光沉鬱下來,仰首便是一杯,邊喝著,邊靜靜地等她。但誰曾想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他手中的壺已經是第四次空了,可她……還沒回來。

他垂首,輕攏眉頭,放下手中的紫砂茶壺,對著伺候在一旁的丫頭說道:「你去浴房瞧瞧,夫人為何這麼久還沒回來?」

「是,將軍。」那丫頭應了聲,就欲往外走,卻又被他叫住,道:「算了,本將自己過去。」

霧氣蒸騰的浴室之中,有香氣絲絲繚繞於空。正中央一個偌大的浴池裡碧色的水面,鋪滿了嬌艷的花瓣,襯得池中的女子更是膚白若雪。

漫夭蹙眉,閉著眼睛靠在浴池的邊緣,水又要涼了,她不記得這已經這是第幾次添水了。她一向最愛花瓣浴,每次沐浴時,心情都會很好,但是此刻,卻是煩亂之極。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傅籌,她畢竟是人家的妻子,他要求同房,也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他又沒有妾室,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她歎了口氣,心中鬱結無法紓解。自從一年前,她委婉的拒絕過他一次之後,他就再也沒為難過她。不知道今日為何突然要留下?是為了向人證明他並沒有嫌棄她的身子麼?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她撩起一捧水,澆在自己臉上,雙手摀住臉龐,感覺很疲憊。為什麼她身邊的人都這樣複雜?一個都不讓她省心。睏倦襲來,她想就這麼睡一覺,不知道睡著後,會不會掉進池中淹死?她放下手,喚了聲屏風外面的丫頭,道:「再給我添些熱水來。」

身後沒有人回話,只聽得見輕微的腳步聲在靠近,然後是水注入池中的聲音。她依然睏倦地閉著眼睛,懶得睜開。

溫水入池,衝散了她面前的花瓣,露出她胸前少許細膩光滑的肌膚,透著飽滿誘人的光澤,在水裡若隱若現,引人無限遐思。如黑緞般的長髮半濕著散落肩頭,將露出水面的單薄的香肩襯得更加的瑩白如玉,美不勝收。她身後之人拿起她身旁的浴巾,沾水擦拭著她纖細優美的頸項,動作溫柔之極,像是情人的手在觸摸的感覺。她不禁蹙眉道:「我不需要人伺候,你退下吧。」

身後之人並沒有因她的話而離開,反而湊將過來,呼吸遽然間粗重了許多,她甚至感覺到身後之人呼出的氣息也變得炙熱滾燙。那人放下浴巾,用手撫摸上她的手臂線條,她一驚,手臂上傳來的對方掌心的粗糙感令她遽然清醒,睜開雙眼,困意頓時消散殆盡,就往一旁閃躲開去,驚詫道:「將軍……你怎麼過來了?」

傅籌似是料到她會是這般反應,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讓她無法逃開,笑道:「我看你那麼久不回房,怕你出什麼事,就過來瞧瞧。怎麼了,是不是嫌天氣太熱,泡在水裡就不捨得起來了?你這樣睡覺,會著涼的。」

漫夭蹙眉低下頭,將身子沉下去幾分,讓水沒過肩頭,方才說道:「將軍明日一早還要上朝,就先回房歇著吧。我,我想再泡一會兒再回去。」

傅籌用手撩了一把她頸間濕漉的髮絲,聲音帶著微微的暗啞,柔聲道:「不礙事。既然容樂喜歡泡在水裡,那我就下來陪你。」他說著就要起身寬衣解帶,帶笑的眸光璨亮,似有什麼在裡面蠢蠢欲動。

漫夭愣住,慌忙阻止道:「不用了,將軍。我雖然很想再多泡一會兒,但今日……泡得時間夠久了。我這就起來,請將軍……先去面外等候。」

她話音剛落,一陣低低沉沉的笑聲在她耳邊傳開,她立刻便知,她被戲弄了!頓時有些惱,剛轉頭,他灼熱的氣息便噴灑在她的耳畔,絲絲麻癢,她不由得一慌,縮了縮脖子,就要轉回頭,卻被他一手迅速托起下顎,那吻便如狂風驟雨般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帶著急切的索取,還有幾分霸道,一改他平常的溫和。

這吻來得粹不及防,她身軀一顫,僵在那裡。相處這麼久,傅籌從未對她有過什麼過分的舉動,充其量就是牽牽手,攬攬肩這樣的動作,她怎麼也沒料到他會這樣急切的吻上來,心中頓時亂了,連忙用力掙脫他,卻不曾想,傅籌此刻身子半傾,被她這一猛推,一個重心不穩,只聽「撲通」一聲,整個人便翻落進了池中,激起大片的水花,澆了她滿頭滿臉。

她愣住,用手抹了把臉上的水,睜眼見池面沒有傅籌的影子,滿池飄浮的花瓣蓋住了整個水面,根本看不出他現在人在何處。而她身無寸縷,他在水下,豈不是將她看個透徹?這個傅籌,真不知道他是故意順勢落水,還是不小心被她推下來的?她有些懊惱,目前要躲開他最好的方法就是馬上離開水池!

她心念一起,急速地躍出水面,就在她的腳踏上水池的邊緣之時,腳裸被一隻大手握住,往水下猛力一拉,她驚呼一聲,整個身子便栽了下去,濺起大片的水花伴著鮮艷的花瓣扑打著水面。

落入水下的漫夭幾乎是被傅籌抱了個滿懷,她慌亂中吸氣,嗆了幾口水。

傅籌將她帶出水面,圈在浴池邊,她劇烈地咳嗽著,像是要連心肺都要一起咳出來。

傅籌用手輕輕順著她的背,他一層單衣入了水,緊緊貼在肌膚上,勾勒出剛毅的線條,他面上佈滿水痕,五官輪廓分明的俊容在流於表面的溫和表情褪去後,皺起的劍眉多了幾分冷峭意味,更顯得英氣逼人。但他此時看她的眼神卻是異常的溫柔,蕩漾著心疼的神色。

她咳了一會兒,終於緩了下來,嗓子火燒一般的疼。心中氣悶之極,眼光便一寸寸清冷。

傅籌將她赤著的身子半圈在懷裡,看她濕漉漉的長髮結成縷,零落的散在身後或胸前,堪堪擋住水中隱現的一片春光,她嬌嫩潤澤的唇瓣緊抿著,嘴角勾著一絲薄怒,漆黑明澈的眸子透著倔強的堅持,如扇般的眼睫掛著一滴水珠,輕輕顫動,欲落不落,彷彿是鑽進人心裡頭去的那滴眼淚,讓人不由自主的心疼。這樣的她,美得攝人心魄,處處撥動著人心底裡最薄弱的那根防線,讓人從骨子裡發出一種顫動,想要心甘情願為她拋卻世間一切。

傅籌心底一震,眸光遽變,像是遇到毒蛇猛獸般的立刻便放開了她,一躍就出了浴池,背對著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氣息不勻道:「泡久了對身子不好,我在門口等你。」

漫夭也竭力平復著心裡的紛亂,對他突然離開雖是不解,卻也慶幸。她簡單擦了身子,抓起一旁的乾淨衣物慢慢穿上。今夜,要如何才能度過這一關?躲過了這一次,下一次怎麼辦?

門外,傅籌背著手,遙望暗黑無際的天空。身和心,都久久不能平靜。月光皎皎,籠在他身上一層薄薄的銀輝,照出透心的沉寂和孤單。

漫夭出來的時候,他沒有回頭,只微微側眸,輕聲道:「走吧。」說罷徑直舉步,走在前頭,漫夭垂眸不語,始終落在他身後幾步。短短數百米的路程,他們的心思都已是百轉千回。

回了寢閣,傅籌揮手,讓丫頭們退下,就當著她的面,自己先脫了一身濕衣,換上乾淨的裡衣。他的面色又恢復了一貫的溫和清雅,對她招手笑道:「容樂,過來。」

漫夭也回復了一貫的平靜鎮定,抬眼望他,腳步紋絲未動,只淡淡說道:「將軍,我們……可以談談嗎?」

傅籌劍眉一揚,似是頗有興致,上前笑問:「容樂想談什麼?」

漫夭隨意地踱了幾步,方道:「我們的婚姻,是建立在政治的基礎上,雖然我帶給你不可磨滅的恥辱,卻也為你帶來了一些你想要的東西。」

傅籌眸光一動,面色不變,道:「比如?」

漫夭回頭,說得很是肯定,道:「更多的權勢。」雖然她被很多人不齒,但她畢竟是一國公主,而且是人們口中最受啟雲帝寵愛的公主,代表著他的背後有一個國家的支持。這一年邊關平靜,與他們和親之後,啟雲國屯兵牽制了周邊國家有著莫大的關係。試想,兩大強國聯手,誰敢貿然來犯?朝中百官趨炎附勢,這一年中,他借此經營著自己的勢力,如今,連臨天皇都要忌憚他三分。

傅籌眼神倏然犀利,夾雜著一絲冷意。她淡淡笑道:「你不用擔心,我什麼也不求,我只想要一直這樣平靜安穩的過下去。我們……就保持這一年來的相處方式,可以嗎?」她的聲音很平靜,語聲淡漠聽不出情緒。

傅籌看著她,半響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朝她湊了過去,啞聲說道:「如果我說不可以呢?我比較貪心,還想要你的人……你的心。」說罷手已經抓住了她的雙臂,那面對他時總是掛著薄涼笑意的唇,他只想將它狠狠吻住。

漫夭也不掙扎,知道他武功高出她許多,她掙也掙不過,只得轉過頭,淡漠說道:「將軍難道不介意我已非清白之身嗎?」

傅籌一震,驀然抬頭,他的笑容一分一分地自嘴角褪去,眸光瞬時暗了下來,他手上力道加重,似是想要將她兩隻胳膊都卸下。定定望住她清寂淡漠的眼,他皺眉,眉心之處竟然暗藏了幾分少有的薄怒,道:「我就這麼令你討厭?為了拒絕我,你寧願自揭傷疤?」

漫夭咬唇,視線落在淺灰的冷硬地磚,輕聲道:「不是討厭。你很好!只不過,只有做一枚沒有感情的棋子,在被犧牲的時候,才不至於被傷得太重。而掌棋之人,也不該有感情,否則……犧牲棋子的時候,也會兩面為難,痛苦不堪。」這是她保護自己的形式。要她認命做一枚別人手中的棋子,真的很不容易。既然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那麼,她只有控制自己的心,這世界有多冷,就讓她的心變得多冷。

她那樣清清冷冷的聲音,彷彿勘破世間一切的蒼涼。傅籌心間狠狠一顫,眼光立變。他忽覺有什麼在心口上狠狠的劃了一道,留下一個經久不能癒合的傷口。他放了手,退開幾步,望著她的眼神複雜難言,聲音也不復以往的溫雅,有絲絲滄桑之感,道:「你為什麼這樣聰明?如果笨一點,你會活得快樂很多,而你身邊的人,也會少去許多煩惱。」

她身軀微顫,恍惚間想起,曾有一個人也這樣說過她,如果笨一些,也許就會少去許多傷心事。不是她不想,而是很多事,不由自主。

傅籌伸手拉住她的手臂,轉身往床邊走去,歎了一口氣,道:「很晚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