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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宣太后披衣起身, 一手撐著額頭, 虛弱道:「翟媼,十一郎還在麼,唉, 我怎麼一睡就醒不過來似的。你別擺出這幅樣子, 快扶我起來……」

  翟媼緊閉嘴唇, 扶宣太后走到窗前, 不滿的指著對面廊下的身影:「喏, 還沒走呢, 也不知那湯藥有沒有熬干…咦, 那不是少商麼,她怎麼躲在角落裡…」

  永安宮的內庭結構是為凹字形, 底部是坐北朝南的正殿與正居,不過宣太后這幾日恰好搬到通風更好的東面內寢居住,對著窗戶正看見對面廊下的霍不疑, 同時也看見縮在轉角後面的少女, 泫然欲泣的望著藥爐前的青年,瑟縮不前。

  站在窗前, 清爽溫暖的風夾著春天獨有的蓬勃花草氣息柔柔的打在臉上, 宣太后笑了笑:「少商長大了, 她走的彎路也太多了,自己找來的罪也不少……嗯,裡頭也有我的『功勞』。有些事情,沒想清楚就是沒想清楚, 她性情這麼急躁,慢慢來也好。翟媼,將羽兜拿來給我披上,今日春光這樣好,我想出去走走…呃…」

  話沒說完,她軟軟的倒了下去,翟媼大驚失色,無比驚恐的尖叫起來,淒厲的呼喊響徹內庭,對面的青年與少女聞聲,一齊飛奔而來。

  ……

  轟動一時的『袁沛包庇刺客』一案終於落下帷幕。

  袁沛受到了與樓垚大伯一樣的處罰,革職罰俸,並發還原籍閉門思過,不過差別在於袁沛臨走前,父子二人同時受到皇帝召見。

  陛見後,皇帝先痛罵袁沛行事糊塗,全無朝廷重臣的章法,著實該重重責罰;然後語氣一變,皇帝又表示理解袁沛對義兄的情義,若霍翀也受人欺騙做了錯事——雖然他那睿智果敢猶如天神的義兄絕不可能這樣,他也會難以抉擇。

  袁沛不住叩首,表示悔過。

  袁慎:……話都被您老說了,別人還說什麼。

  其實袁沛不願冒霍不疑的功勞,不過聽兒子袁慎勸說『若真說開了,袁家獲罪事小,說不定會害霍不疑落一個『欺君』的罪名』,他才按捺下來。

  當著皇帝的面,袁沛幾次欲張嘴道出實情,然而都被皇帝扯開話題,於是袁慎隱隱懷疑皇帝其實什麼都知道。

  餘下請辭的袁氏子弟基本都留任原職,不過袁慎堅持從尚書檯離開,表示要回論經台重新讀書,以明確為人做事的道理,將來更好的報效君父。

  最棘手的是對於第五成的處置——他的確是受人所騙,但也的確行刺了翁君叔,並且翁君叔是因為他才露空被射殺。若放了他,翁家過不去,若殺了他,未免有些可惜。

  第五成還算硬氣,表示任殺任刮,凌遲腰斬他都受著,絕不皺一下眉頭;不過紀老頭看他耿直勇武毫無心機,倒起了愛才之心,於是自作了一個主張。

  他讓第五成肉袒上身,背負尖利沉重的荊棘枝條,於無人夜晚去翁家請罪,言道,只要翁家夫人與少公子點個頭,他立刻去死,絕無二話,但若留他一條性命,無論是將一身絕學傾囊相授,還是幾位公子將來任官辦事,他都鼎力相助。

  翁夫人並無主見,但想這人故意挑無人看見時上門,並無要挾求饒之心,可見磊落。

  翁少公子和那位老夫子頗有眼光,心想與其殺了這個糊塗蟲,還不如留個有用之人,對家族將來的助益更大。於是翁少公子次日便上疏皇帝,表示冤家宜解不宜結,第五成既是受人誆騙,罪不在他,何必枉造殺孽。

  這份奏折寫的漂亮極了,既明辨是非又宅心仁厚,從皇帝到朝野紛紛對尚處弱冠之年的翁少公子表示讚賞,可謂名利雙收。

  如此這般,誰也沒料到,這個來時氣勢洶洶的案件,會以這般溫情脈脈的結局了結。

  宮外和風細雨,宮內卻淒風苦雨。

  以前為了讓少商別老督促自己休息進食,宣太后總玩笑自己大限將至,不過這回,是真真正正的大限已至了。從那日起,宣太后已昏迷數日不醒,除了偶爾能迷迷糊糊的吮吸湯水,別的什麼也吃不進去,不用聽苦瓜臉的侍醫報告,少商就知道這個日子還是來了。

  這段日子,皇子公主們來來去去,但霍不疑只要得空就來永安宮幫忙,看著少商為宣太后餵食擦身不得停歇,累的人瘦了一大圈,他很是心疼,但從未阻止。

  昏迷到第六日,宣太后忽然醒了,而且神志清楚,笑意柔和。

  「我想見陛下,少商,幫我去告訴岑安知。」她如是說道,少商心中咯登一下——這是迴光返照了?

  自六年前廢後起,皇帝雖遠遠見過宣太后,但從未進過永安宮一步,此時聽聞傳報,立刻知道情況不好,顧不得還在商議政事,急匆匆趕了過來。

  踏入內寢,看見宣太后面頰塌陷,蠟黃病弱,皇帝不禁悲從中來。他坐在榻邊,低聲道:「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告訴朕,朕總要替你辦到。」

  宣太后微笑道:「我這輩子都替別人活了,前半輩子順著母親舅父,後半輩子顧著幼弟兒女,到了這個時候,若還要替別人說話,也太沒意思了。……我想說說我自己,說說陛下。」

  皇帝含淚靜聽。

  少商默默走開,安靜的退到屏風後頭,誰知看見越皇后不知何時站在那兒,眼眶發紅,想出去又不敢的樣子。

  宣太后道:「小時候讀書,讀到始皇帝某日出遊,車蓋雲集,駿馬健兒,高皇帝和楚霸王見了,對那氣派艷羨不已,一個說『大丈夫當如是』,一個說『彼可取而代之』,唉,這是生來要爭奪天下之人啊——可我知道,陛下不是這樣的,陛下從不艷羨人家的氣派權勢。」

  皇帝破涕為笑:「朕自小就被鄰人說胸無大志,只惦記著門口一畝三分田。」

  宣太后微笑著搖搖頭:「陛下不是胸無大志,而是安於平凡。這世上的大能分成兩種,一種如高皇帝楚霸王這般,雄心勃勃的要改天換地,還有一種,如陛下,雖然文韜武略無人可及,卻並無心爭雄天下。」

  「我在陛下身邊待了幾十年,我知道陛下心中依然是那個喜愛耕讀的磊落少年郎。若不是天下大亂,若不是陛下的兄長非要扯旗起事,我知道,陛下是願意一生閒居鄉野的,然後迎娶越妹妹,生幾個寧馨兒,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此平淡一生。」

  皇帝熱淚盈眶,緊緊握著宣太后的手:「知我者,神諳也。」

  宣太后伸出枯槁般的手,輕輕撫摸皇帝的臉頰:「陛下,你沒有對不住我,你待我情深意重,我這輩子都報答不了。我不敢反抗舅父,幸虧遇上陛下這樣仁厚溫柔的英俊少年豪傑,不然就是個大腹便便凶暴卑劣之人,我怕是也嫁了。」

  「陛下,遇上你,是我此生有幸。」

  「神諳…朕,朕…」皇帝哭倒在宣太后膝前。

  宣太后吃力的抬起皇帝,四目對視:「陛下,您這一生,對得起江山社稷,對得起功臣百姓,更對得起我,唯獨越妹妹,您辜負了她。」

  皇帝掛淚而笑:「你不是說今日不說別人麼,還是忍不住了?」

  「我與越妹妹壁壘分明的過了幾十年,她也算不上別人。」宣太后無奈的笑了下,抬頭正視皇帝,認真道,「陛下,於我而言,當年不論是不是陛下,舅父要我嫁,我終歸會嫁的,可越妹妹不一樣。陛下是皇帝也罷,是農人也好,飛黃騰達抑或是田園牧歌,她要嫁的,只是陛下這個人。」

  屏風後,少商側頭看去,越皇后用錦帕緊緊捂著嘴,淚水滾滾而下。

  「陛下為天下安寧捨棄了許多,越妹妹何嘗不是。」宣太后有些續不大上氣,「不能因為她潑辣爽直,大大咧咧,陛下就以為她不會往心裡去,不曾痛徹心扉。我知道,她暗裡流的淚,只有比我更甚。」

  皇帝哽咽難言,只是用力點頭。

  宣太后虛弱道:「以後的日子裡,陛下要與越妹妹好好的,就如你們還在鄉野時那般親密,就如我從不曾來過……」

  越皇后再也無法忍耐,一陣風般從屏風後奔出,痛哭著撲在宣太后塌前。

  宣太后撫著越皇后的頭髮,柔聲道:「本來我也要去請你,你自己來了,倒省下少商再跑一趟。……陛下,叫我與越妹妹說說話罷。」

  皇帝點點頭,步履不穩的走了出去。

  越皇后滿臉是淚的抬起頭:「阿姊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保管宣氏無恙。」

  「誰指望你了。」宣太后喘著笑起來,「有子端在,他穩重能幹,我放心的很。現在我要說別的。」她深吸氣,一字一句道:「阿姮,東海王十九歲那年遇刺,我從未疑心過你。」

  越皇后定定看她:「我知道。當年西寧悼王夭折,我也從未疑心過你。」

  兩人對視許久,同時坦然而笑。

  越皇后拭淚笑道:「我知道你的為人,所以才不顧有心人攛掇,將孩兒們都交到你手上。」

  宣太后道:「我也知道你從未猜疑過我,才不怕外面風言風言,敢於放手徹查宮闈,找出前朝潛伏下來的鬼祟之人。」

  「神諳阿姊……」越皇后將臉貼到宣太后枯瘦的手掌中。

  宣太后用另一手輕輕拍她:「我知道,我知道。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若你我只是尋常相識的小姊妹,那該多好……」

  她們兩人,性情迥異,立場相反,卻暗自欣賞對方,數十年不曾猜忌。

  說了這麼多,宣太后明顯疲乏的厲害,她歪歪靠倒在隱囊上,費力道:「少商,你在哪裡,快過來!」

  越皇后發覺她目光渙散,竟有些看不見了,心中難過不已。

  少商趕緊從屏風後出來,跪倒在榻前:「娘娘,我在,您吩咐吧。」

  「少商,吹一曲罷,我想聽你吹笛了。讓越娘娘也聽聽,對了,讓陛下和孩兒們也都進來……」宣太后上氣不接下氣。

  越皇后心急,不等少商出去傳報,自己噠噠的跑出去將皇帝拉進來,後面隨著默不作聲的眾皇子公主,霍不疑也跟在其中。

  少商調試了幾下短笛,徐徐吹了起來——基調還是當年桑夫人教她的那支《竹枝調》,不過後半段被少商重新編過,輕快歡悅的前調後是滄海桑田的悵然,聽的人百般感慨。

  宣太后無神的望著虛空,氣若游絲的呢喃:「……其實阿父也愛吹笛,可總吹不好。陛下,我的身體是要入葬皇陵的,能否允許我割下一束頭髮,讓少商燒成灰,帶回到我年幼時隨父隱居的山坡,順著風勢灑出去。我自小羨慕阿父那樣隨心自在的日子,可我這一生總不得自由,事事由人主張。」

  「但願來生得逢太平盛世,使我免於顛沛之苦,但願來生父母既康且壽,使我免於憂患之苦,但願來生能青春作賦,山野頌歌……越妹妹,我的願望是不是太貪心了。」

  「子昆,你不要老是戒慎恐懼,榮辱又如何,豁達些活著才能長久。翟媼就由淮安王奉老罷,他現在長大了,我很是欣慰……子晟,我沒有怪你,你是好孩兒,你也苦的很,你一直很孝順我,待東海王也很好。」

  「少商,你被我拖累了這許多年,最後再勞煩你跑一回罷……」

  床榻上的女子在悠揚低徊的笛聲中結束了一生,侍醫取回在宣太后鼻端試探的絨毛,跪在皇帝面前稟告結果。皇帝潰然坐倒,老淚縱橫,越皇后在旁無聲流淚。

  週遭的皇子公主連同宮婢宦官們同時大哭,發出轟然聲響。

  少商跌跌撞撞的從內寢出來,像個迷路的孩童一般,漫步目的的亂走一氣。

  在很多人看來,宣太后都不是一個好長輩,她自怨自艾,沉迷往事而疏忽管教兒女,可對少商而言,她要的就是這樣不理智的庇護,毫無緣由的信任。

  這是她一生期盼而不可得的溺愛。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那個溫柔的聲音修補她荒蕪粗糲的童年,寬容的將滿身缺點的她籠在自己袖中,再也沒人會那樣無條件的給她遮風擋雨。

  從今往後,她必須自己撐起來了。

  最後,霍不疑在一處牆角下找到了蹲在地上的女孩,她正無聲嚎啕。他心頭一片酸軟——她最不愛在人面前哭泣,這習慣至今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