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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此後數日, 少商在永安宮靜待, 沒等來袁氏一案的變化,倒等來了程母病重不起的消息,程蕭夫婦不敢再耽擱, 已經派人讓程止等人向上峰告假回家了。

  這期間, 二皇子裡裡外外跑個不停, 各路人馬輪番登場, 太子殿下有些不大高興。在他看來, 如今朝廷最要緊的莫過於度田國策的施行情況, 偏偏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來搶奪度田令的輿論版面——比如某人的訂婚退婚以及花樣翻新的緋聞。

  皇帝好笑的拍拍兒子:「子端啊, 你以後就會知道,施政之能莫過於『潤物無聲』, 大凡雷厲風行轟轟烈烈,便是成功了也多是事倍功半。」

  太子想了想,道:「父皇, 兒臣也想替翁公報仇, 可依兒臣看來,袁沛只是糊塗念情, 並無不臣之心;如今鬧的翁袁兩家勢同水火, 何必呢。」

  皇帝道:「嗯, 其實以後你也會知道,朝廷不怕世家有隙,只怕他們齊心協力——有齟齬不要緊,為君者在上面壓著些就是了。」

  翁君叔生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故舊敬慕者不少,當年他死於刺客之手,家族及其附庸不能說是不憤慨遺憾的,如今的激烈舉措倒有一半是為了洩憤;然而膠東袁氏亦不是默默無聞之輩,不是隨人拿捏欺凌的。

  少商擔憂的刑訊逼供並未發生,蓋因紀遵雖有酷吏之名,卻並不愚蠢,聽完第五成的供詞就基本釐清當年因由——顯然是第五成被騙去行刺翁君叔後袁沛得知真相,知道義兄受人利用,於是派出人馬趁亂將當年一同去行刺的誅殺乾淨。

  袁沛入獄後也對這些供認不諱,並表示自己有錯願聽憑朝廷發落,但拒不承認翁家部眾添加上去其他罪名。

  到第五日上,少商跟著二皇子去探了一回監,還有模有樣的挽了個圓滾滾的食籠,裡頭的香甜之氣不斷往外冒,引的一路上的獄卒紛紛側目。

  因飴糖珍貴,這時的人們不易食得,然而少商知道,若論叫人心情愉悅,還得數甜食。於是她使出渾身解數,各種甜蜜如夢幻的餡餅酥果千層糕輪番上,裹上厚實的密封油布,既易於保存又能解乏耐餓。

  少商與二皇子進入囚室時,正撞上富態的安陽世子指著鐵柵欄怒罵:「……袁沛關在哪裡你會不知道?!好好好,既然如此,你就替你老子招了吧,是不是與公孫氏逆賊早有勾結?!去年朝廷征討蜀中時,你家是不是裡通外賊啊?!」

  二皇子張望一遍,發覺不見袁沛,輕聲道:「原來袁家父子被分開羈押啊;唉,看安陽族兄如此憤慨,只怕此事麻煩。」

  少商低聲:「殿下放心,安陽世子不足為慮。」她看袁慎衣衫還算整潔,估計袁氏家僕可以進來服侍,於是放下心來。

  「你怎麼知道。」二皇子奇怪。

  「他若有本事,就去罵主犯了,不會在這裡糾纏阿慎這個添頭——可見他連關押袁州牧的囚室都進不去。」

  二皇子莞爾。

  袁慎端坐草蓆,正色反駁:「世子不要血口噴人。當年我袁氏投陛下時,陛下將不出百兵不逾萬,然而袁氏上下認定陛下雄才大略,乃匡扶天下正道的明主仁君,便毫無猶豫的投入麾下。照世子所言,當年陛下勢單力孤時袁家倒願意鼎力相助,待陛下即將一統天下時袁家反而去勾結不剩幾日的公孫氏?世子殿下,難道袁家滿門皆是蠢貨不成!」

  安陽世子一噎,二皇子趕緊踏前一步道:「這些指控荒唐無稽,難怪前日父皇將這些奏折壓下了。」

  安陽世子正要開口,鼻子先於眼睛察覺到了少商的存在,吊著眉梢:「喲,這不是永安宮宮令程小娘子麼?聽說你家正與袁氏退親,你怎麼到這裡來了,莫不是餘情未了?霍不疑也不管管你麼。」

  這等程度的非議在少商這裡都夠不上及格線,她將食籠交給二皇子,纖腰款款的向安陽世子行了個禮,哀哀道:「妾身見過世子殿下。唉,妾身命苦啊,滿腹委屈說都說不出來。」

  安陽世子看著女孩婷婷裊裊的身姿,有些眼直,不自覺柔和了語氣:「咳咳,有什麼委屈,你不妨說給本世子聽聽。」

  袁慎在鐵欄後翻了個白眼,接過二皇子遞來的食籠,熟門熟路的抽|出最下一層,咦,怎麼是王八湯?她是不是故意的。嘗一口,嗯,鹹鮮美味,菌菇可口,心情好多了。

  少商掏出細麻帕子按著眼下,溫婉的站到安陽世子側旁:「唉,世子有所不知,賤妾命苦啊,這些年來定親退親已是三進三出,並且每位未婚郎婿都會惹上官司,前途未卜,是以外面人都說賤妾是掃把星呢!」說著,作勢欲泣。

  安陽世子憐香惜玉之心大盛:「哪個蒙了心肝的王八蛋胡說八道!這些年宮裡人人都知道你服侍宣太后盡心盡力,陛下誇你多少回了!什麼掃把星,樓奔和霍不疑自己尋死跟你有什麼關係,難道你不與袁氏定親,袁沛就不作孽啦?八竿子打不到嘛!」

  「真的麼?」美貌的少女眼眶發紅。

  「千真萬確!」安陽世子都快忘了此行目的了,總算還顧忌著霍不疑,不敢靠女孩太近。

  「然而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

  「那些非議你的都是嫁不出去的醜八怪!」

  「殿下真是仁厚君子。」

  「唉,不敢當不敢當!」

  「賤妾好久沒聽這麼窩心的話了,世子殿下的心地這樣好,妾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說什麼,什麼也不用說!快把眼淚擦擦,誒喲喲,這可憐的!」

  二皇子在旁搖頭苦笑,袁慎面無表情的咬開蜜糖酥餅,源源不斷的甜蜜果漿流了出來,嗯,再看這肥頭大耳的安陽世子都不那麼可惡了。

  「世子殿下如此仁厚,賤妾也不得不說兩句肺腑之言了。」少商引著安陽世子坐到一旁的胡凳上,自己也坐到一旁,「翁公大人在世時,是陛下麾下少有的文武雙全之才。文能雄辯滔滔,招降擁兵自重的諸侯,武能縱橫捭闔,率領大軍征討。世子殿下有這樣的舅父,想來也是與有榮焉。」

  安陽世子重重歎氣道:「我生平最敬佩之人就是舅父!……哦,還有陛下。」

  「可偏偏天有不幸,翁公遭刺客屠戮,而翁家少公子尚未及冠,如今翁氏的大事小情看來都要落在翁家二大人身上了……」

  安陽世子不悅道:「二舅父不賢,不給翁家惹事就不錯了!這回主張替舅父討公道的是追隨舅父幾十年的一位老夫子,也是他聯絡的各門各家。」

  少商擊節讚歎:「唉,賢臣忠僕,門風可敬啊!」

  安陽世子面露自得之色:「這位老夫子為人忠厚,他為了報舅父的救命與知遇的恩情,決意一生輔佐翁氏。」

  「說的好,天下難償還者,唯恩情耳!」少商大聲應和,「正因如此,賤妾才不得不勸說殿下啊。如今事情再清楚不過了,第五成受騙行刺是真,袁州牧蓄意掩蓋是真,然而袁家圖謀不軌卻是無稽之談……殿下以為陛下心裡不清楚麼?」

  安陽世子遲疑了。

  「世子與翁氏遺族的憤慨之心賤妾感同身受,可殿下啊,逝者已矣,您得為活著的人想想啊。妾在宮裡常聽人說,安陽王爺總愛誇讚世子幾位庶弟賢能,唉,妾身斗膽說一句,若是翁大人還活著,哪能叫世子受這份委屈啊。」

  安陽世子沉著臉,重重捶腿一下。

  二皇子眼睜睜看著族兄被一步步繞進去,忍不住隔著鐵欄與袁慎耳語:「她一直這樣麼?」哄起人來跟真的似的。

  袁慎板著臉:「……時不時。」其實是『經常』,自己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被她飛舞如蝶的纖睫和紅嘟嘟的小嘴忽悠住。

  「……好在妾聽說翁氏少公子讀書有成,想來翁家再興指日可待,不過那之前殿下可要替翁家撐著些啊。」少商繼續忽悠。

  「怎麼撐?」安陽世子油然而生一股受人看重被人期待的責任感。

  「袁州牧殺人滅口,替義兄遮掩罪責,說起來,是法不能容但情有可原,是吧?」

  「……也是。」安陽世子猶猶豫豫的。

  「陛下為人最是顧念情分,是吧。」

  「不錯。」

  「既然如此,有罪就罰,有錯就改,朝廷的法令也不是擺著好看的,以陛下對翁公的情分,怎會輕易放過元兇罪魁,袁州牧必然會受該有的處罰。殿下何必枉做小人,非要添上些子虛烏有的罪名,反倒叫陛下覺得殿下不寬厚不仁義。您說是吧?」

  安陽世子恍然道:「程小娘子說的有理啊!」

  少商趕緊朝一旁看戲的二皇子使了個眼色,二皇子上前一步道:「程宮令說的不錯,我與兄長自小一道玩鬧,自知兄長生性耿直,不是個有心眼的,可不防外面人議論啊——再說了,兄長以為父皇會喜歡落井下石之人麼?」

  安陽世子連忙搖頭。

  少商再添一把火:「這回既是袁家倒霉,也是殿下的機會。殿下應當長兄如父,一面妥善安撫翁氏婦孺,一面勸說翁家部眾故舊,讓他們稍安勿躁,以理服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胡攪蠻纏只會傷了情分,結下仇怨,更會墮了翁公生前的英名啊!陛下看見了,也會覺得殿下賢德仁善,是不是呢。」

  安陽世子被說的一愣一愣,一忽兒搖頭,一忽兒點頭,然後恍恍惚惚的走了出去。

  二皇子目送族兄離去,笑道:「倒沒看出少商有這本事;也不知安陽兄長會不會照辦?」

  少商道:「若那老夫子真有世子說的那麼厲害,應當知道我所言不虛。」袁家也不是好惹的,若翁家非要整死袁沛父子,兩家必成死仇。

  她視線轉到鐵欄杆內的袁慎,笑道:「怎樣,今天的點心特別好吃吧。別說我不講義氣,我把這幾個月熬出來的糖料一股腦都加進去了!」

  袁慎斜乜:「難道不是從去年起宣太后就不能多吃甜食了麼。」

  「看不上就別吃了,還給我!」少商立刻翻臉。

  「不還!好端端的被你退了親,吃你些點心怎麼了!」

  眼看兩人要鬥嘴,二皇子忙打圓場:「誒誒好了好了,先說正事,先說正事!善見,這事你家怎麼說?」

  袁慎斂容,黯然道:「父親說了,的確是他行事不妥,看來處罰免不了——這件事真論起來,是父親欺上瞞下,侍君不誠。唉,只盼父親能逃過這一劫。」同屬世家子弟,人家是坑爹,他是被爹坑,真是命也運也。

  「總罪不至死吧。」二皇子道。

  少商撇嘴:「難說,當年那位跟陛下頂嘴的韓大人也罪不至死,不還是自盡了麼。」

  袁慎道:「我怕的也是這個。若是事情越扯越大,父親為了不連累我們……」

  「所以最好快刀斬亂麻。」少商道,「對了,梁州牧呢?他怎麼說。」梁老伯現在是袁梁兩家官位最高之人了。

  袁慎遲疑道:「……從舅父這幾日沒來,只在第一日跟父親說,除了認下遮掩殺人,表示悔過,別的什麼也別說——他自有主張。」

  少商疑惑:「梁州牧沒跟你說他的打算麼?」

  袁慎也如是想,嘴裡卻說:「程宮令今日來探訪,慎感激不盡。餘下之事袁家自會料理,就不勞程宮令費心了。」他心裡的氣還沒過呢。

  少商瞪著眼:「袁大公子,有句話妾不知當講不當講。」

  「當不當講都別講了。」

  「……你也別吹噓讓我做什麼三公夫人了,若我生為男子,我做三公,你做夫人!」

  二皇子忍不住,扶牆爆出一陣大笑,袁慎臉上鐵青,著實精彩的很。

  那日囚室中不歡而散後,少商又等了三四日,梁州牧終於行動了,他將一女二男三位證人送到紀遵手中,爾後替袁沛求情。

  沒錯,是求情,不是辯白。

  話說公孫僭主有一胞弟,名叫公孫憲,精明狠毒,主管死士斥候暗算等事宜,便是他策劃了刺殺翁君叔一事;他不但刺殺了翁君叔,南路大軍的陳大將軍也是死在他派出的刺客手中(少商覺得朝廷的安保工作可以再加強些)。

  吳大將軍因兩位同僚接連被刺狂怒不已,在攻破公孫氏都城後,不但盡誅公孫氏及其黨羽數族,還縱兵劫掠,焚燒宮室。皇帝氣的半死,來不及獎賞吳大將軍的征蜀功勞,先罰他回家反省思過(被捉去代班的崔祐很有意見)。

  就在吳大將軍忙於發洩怒火時,公孫憲卻領著心腹死士,喬裝逃出蜀都,快馬往南越而去。皇帝聞訊很是不安,公孫氏畢竟割據十餘載,在蜀中不能說毫無聲望人脈,若叫公孫憲逃入沼澤密林,再勾結南中一帶的部族首領,勢必成為肘腋之患。

  然而蜀中地形繁複,追殺公孫憲的幾路人馬均毫無所獲,正當吳大將軍一籌莫展時,忽有地方官吏來報,公孫憲及其心腹死士被發現死在某山腳下一處冷僻驛站中,死狀頗慘。

  梁無忌交上來的三名證人中的女子,便是誆騙第五成的那位好友的遺孀。

  那女子道:「公孫憲那狗賊以我們夫婦的獨子為質,要挾亡夫誆騙第五大俠,事後亡夫也是懊悔不已,不久就病逝了,留下書信可證其事。」

  第五成這二十多年都忙著死磕袁沛,偶爾路見不平幫助百姓,的確從未和任何政治勢力有過交情,再加第五成家資富庶,他也不必貪圖財帛,紀遵表示這話可信。

  而梁無忌帶來的另兩名男子,則是公孫憲慘死之地的驛站差役。

  ——因蜀路崎嶇,山川阻隔,消息難通,他們當時奉行的還是公孫氏政令,於是高興慇勤的接待了因逃亡而疲憊不堪的公孫憲一行人。誰知當夜就有一群蒙面人闖入,一場血腥廝殺後制住了公孫憲及其死士。

  驛站中的僕從與差役嚇的瑟瑟發抖,好在那群蒙面人雖然彪悍,但並未傷害驛站眾人,反而告訴他們公孫氏已敗亡,讓他們趕緊叫上官去投誠。

  兩名證人清楚的記得,蒙面人中領頭的那位武藝超群,起初只是騎在馬上冷眼掠陣,誰知真打起來竟能徒掌開碑裂石——生生將他們驛站前貼告示用的一座石碑拍的粉碎。在斷公孫憲四肢後,那領頭人曾高聲說過『為義兄贖罪,替兩位同僚報仇』的話,隨後才取賊首級。

  「大人若是不信,可問驛站中其餘人等,小人絕不敢虛言。」兩名人證道。

  紀遵又詢問數位曾在袁沛麾下任職過的武將,他們紛紛表示袁沛的確有開碑裂石的掌力,於是紀遵將審案結果一五一十寫下來,送到皇帝御案上。

  輿論為之一變。

  人人俱想,袁沛雖然包庇自己義兄,但也不是一味隱瞞搪塞,人家至少追殺掉了的元兇罪首,也算有擔當了。若讓公孫憲逃入瘴氣密佈的南中,屆時重兵難至,你翁陳兩家再想報仇,也是千難萬難了。

  次日朝會中,哪怕如吳大將軍這樣堅持懲罰袁沛的重臣,口氣也不復以往凶糲憤怒;而之前就替袁沛說話的朝臣,更覺得袁沛功大於過,不但無罪,還應受賞。

  紀遵秉公直言:「袁沛糊塗,為替義兄遮掩罪責殺人滅口,此為有罪;然而他暗中追索誅殺公孫憲,既替翁陳兩位大人報了仇,又為朝廷去一大患,此為有功。功過相抵,輕罰輕放皆無不可,請陛下聖裁。」

  紀老頭的意見獲得大多數人的贊成,然而,這世上難的就是『皆無不可』麼。

  究竟如何『輕罰輕放』,眾臣罕見的猶豫了——再對袁沛喊打喊殺顯然不合適,可若就這樣釋放袁沛,毫髮無傷,許多人又不解氣。

  紀遵發表完意見,提著朝服就回了廷尉府,先將袁沛換至常室羈押,再把袁慎先放了。

  袁慎回家沐浴更衣,然後與梁州牧及幕僚商議了足足一日,眾人無不希望能將此事的罪責減至最輕,這樣才不會影響袁梁兩家之前的打算。

  之後梁州牧便去聯絡各方親友故舊,請他們幫袁家求情,而尚在『停職查看』的袁慎卻打算去找少商。梁州牧取笑道:「是不是舊情復燃不要緊,好歹先謝過程娘子幫忙,這幾日淮安王很為你父親說了些話。」

  袁慎繞過北宮守兵,直接從上東門進入永安宮,卻發現翟媼繃著臉,小宮婢們捂嘴輕笑。他問怎麼了,一名小黃門忍笑道:「霍侯來了,程娘子躲在庖廚不肯相見呢。」

  袁慎心頭一動,翩翩展袖拱手:「也好,我正有話與霍侯說。」

  寬肩螂臂且蜂腰的俊美青年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廊下,面前放著一尊隱隱閃著火光的小藥爐,青煙冉冉,藥香悠悠,他手拿一把女孩子用的小巧便面,輕輕扇著爐火。

  袁慎脫履上階,緩緩走過去。

  霍不疑向後微微側頭,尚未看見來人便叫了出來:「袁侍中?」

  袁慎繞到霍不疑面前:「你怎知是我。」

  霍不疑道:「你走路的聲音很好認。……請坐。」其實他能辨認很多人的腳步。

  袁慎提袍坐下。

  春深意濃,霍不疑舒展的靠在欄杆上,寬闊的袍袖垂下如簾:「其實少商不用躲我,我今日是來看宣太后的。」

  袁慎道:「太后娘娘還在昏睡麼?」

  「是。」

  氣氛沉默,袁慎有心發問,卻不知如何開口,霍不疑悠然的先開了口:「聽說程家已退還你家送去的文定信物,你家也該退還程家信物了吧。」

  袁慎氣不打一處來:「你如今倒火急火燎的,之前幾年都做什麼去了!裝出一副死心模樣,與駱家娘子傳的滿城風雨,人人都當你們要成了!」

  「袁侍中興許不信,在邊寨時我的確死了心,盼著你與少商花好月圓,順順當當的締結良緣——此後我也不想成婚了,只遠遠的看著你們就好。」霍不疑不疾不徐道。

  「不想成婚?」袁慎失笑,然而看霍不疑神色肅穆,不似玩笑,他煩躁的問道:「既然如此,你現在又為何苦苦糾纏呢!」

  霍不疑道:「後來我仔細想想,我還是不能看著少商嫁給別人,是以你們還是散了的好。」

  袁慎:……

  天已聊死,有事燒香。

  袁慎暗暗憋氣,霍不疑再看他一眼:「袁州牧也太隱忍了,若他早早將真相告知第五成,便不會遭此牢獄之災,更不會妨害你們袁梁兩家的打算。」

  袁慎警惕的四下看看:「霍侯何意,我們兩家有何打算。」

  霍不疑輕勾了一下嘴角:「你放心,翟媼還氣惱於我,吩咐不許任何宮婢宦官過來服侍。」

  頓了頓,他繼續道,「令尊與梁無忌分掌一州兵馬錢糧,這樣並不妥當。於是這回你父親進城述職,原是打算向陛下請辭,並換取進入中樞。是也不是?嗯,這打算很是不壞,明降暗升,裡外周到。」

  聽到自家長輩隱秘的打算被對方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袁慎心頭一凜:「霍侯這話家父絕不敢當。」

  霍不疑笑了下:「不是就好。」

  袁慎忍不住:「為何『不是就好』,難道家父不可進入中樞麼?」

  「不是『不可進』,而是不進去更好。」霍不疑側頭望向庭院中的花樹,白皙修長的頸項上隱現幾脈暗青。

  袁慎張嘴欲言又止住,霍不疑沒看他,只繼續望著花樹:「你年少成名,陛下屢屢誇你博學多才,行事謹慎,朝中諸臣之子多有不及,如今汝父也要進入中樞,再加上雄踞一州的梁無忌,還有遍佈郡縣的曲氏子弟——你以為別人不忌憚麼?」

  他回過頭來,定定看著袁慎:「你們三家已預備好要與豐饒功臣分庭抗禮了麼?」

  「不,不,這怎會……」袁慎大驚。

  「聽說梁州牧這兩日正四處遊說,廣邀名士重臣替令尊說情?」霍不疑笑了笑,「聽我一句勸,莫要如此。」

  袁慎心中大震,因梁無忌是長輩,他雖隱隱覺得不妥,但並未如何反對。他收起心結,誠懇道:「請霍侯不吝賜教,我家應當如何行事。」

  聽袁慎改了口氣,霍不疑頗有幾分欣賞,然後道:「汝父子與在朝的袁氏子弟應當一齊請辭,坦誠罪過深重,如今懊悔不已,自請閉門思過。」

  「以退為進麼?」袁慎驚喜——其實他也是這麼想的。

  「非也。」霍不疑道,「你是以退為進,令尊是真的退。」

  袁慎笑容一滯。

  「第一,令尊年事已高,幾十年來傷病不少,就算進了中樞也熬不過陛下身邊那幫年富力強的心腹重臣。第二,袁州牧畢竟有錯在先,不罰不足以服眾,你們想全身而退不是不行,而是是失大於得。第三,你們倘若盡力忍讓,陛下和太子會將汝父子看做至誠君子,那些老江湖們也會放下戒備,待你日後復出,也會寬宏待你。」霍不疑道。

  袁慎思索片刻,再道:「陛下將來真會再度任用袁氏子弟?」

  「自然。陛下雖對功臣親厚,但也不願一家獨大,若有其他勢力制衡,何樂不為——說不定,只有令尊需要閉門思過。」

  「既然如此,也許陛下為了制衡朝堂,會否了我們父子的請辭。」

  「令尊欺上瞞下,事後找補,若是群臣效仿,陛下該如何?罰,還是罰一下的好。罰過了,你們袁氏以後就能輕身上陣了。」

  袁慎沉吟不語。

  「袁侍中還記得樓家吧。」霍不疑道。

  袁慎酸溜溜道:「與少商定過親的人家,就算我忘了,霍侯也不能忘吧。」

  霍不疑不理他的輕嘲,面不改色道:「當年人人都說陛下寬厚,樓奔做出那等喪心病狂之事,竟只是流放罷職樓氏兄弟。卻不知,還不如殺幾顆人頭的好。」

  「此話怎講。」

  「樓家隱秘曝之於眾,兄弟鬩牆,叔侄嫌惡,樓氏兩房雖為至親,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防算計著對方——如此虛偽做作無情無義的家族,以後朝廷舉孝廉,或是諭旨徵召,都不會再有樓家子弟的名字了。」

  袁慎點頭:「不錯。除了樓垚這一支,至少數代之內,樓家難再涉入朝堂。」這才是對樓家毀滅性的打擊。

  霍不疑用一支竹箸輕輕支起藥罐蓋子,查看鑊中湯藥的熬煮情形:「爭是不爭,不爭是爭。等過上幾年,豐饒功臣漸漸老去,袁侍中的錦繡前程就來了——不過,你要是以為我別有用心,不理睬我的勸告也行。」

  袁慎氣難平,忍不住道:「你搶奪我的未婚妻子,害的我家成了全城的談資,難道還指望我對你深信不疑麼。」

  霍不疑放下竹箸,繼續輕扇爐火:「不錯。因為我是這都城中最盼著你好的『外人』。」

  袁慎啼笑皆非,忽的心頭一動,道:「是以,你替家父殺了公孫憲?」

  霍不疑淡淡看他一眼。

  袁慎繼續道:「我問過梁家舅父,他說那些人證的來龍去脈,是某夜有人以飛箭射入他屋中的,此後他才能循跡索證——是不是你所為?」

  廊下一時靜謐,一支花蕊繁碎的紫籐花枝斜斜探入簷下,霍不疑身形高大,仰頭可觸。他望著頭頂的花籐,輕聲道:「不錯,是我殺了公孫憲一行人。」

  「你,你這是…為何…?」袁慎心情複雜。

  霍不疑伸手摘下一朵小小花球,在強勁的手掌中輕輕顛動:「……在邊寨安定下來後,我就著人查訪少商的近況。在想娶她的人中,你是其中翹楚,不但真心愛慕她,也最有毅力才幹,將來少商十有八|九會嫁給你。從那時起,我開始暗中注意袁家。」

  「去年征蜀之戰時,我察覺令尊舉動有異,一番尋根究底,才知道第五成糊塗闖下大禍。米已成炊,當時就讓令尊認錯也無濟於事了,於是我費了許多力氣追蹤到公孫憲一行人,趕上前去將人都殺了,並留下些活口做人證。」

  袁慎覺得喉頭堵塞,發聲艱難:「你,你是為了…為了少商…?」

  霍不疑抬起頭,靜靜的承認:「不錯。我曾說過,我是最盼著你好的人——這是真話,無論是之前,還是如今。之前,我盼著少商嫁你後一生無憂,你們父子若出了事,她怎麼辦。」

  袁慎怔住了。

  他記得梁無忌轉達的證人之言——公孫憲的心腹死士凶悍無比,領頭那位能開碑裂石的蒙面武士也受傷不輕;蜀道崎嶇,霍不疑帶著傷,漏夜冒雨疾馳數十里,只是為了……?

  「如今,我希望少商對你不要一直心存歉意,若你過的不好,少商說不定又要去給你送王八湯烏鴉湯什麼的,那我該怎辦?」

  袁慎:「……沒有烏鴉湯。」

  「哦,是麼。我離開近六年,許多事都不知道了。」霍不疑神情自若,然而隱含的酸意簡直噴薄欲出。

  這次袁慎沒有笑,也沒有譏嘲。

  他木木的著履下階,低著頭往外走去,在永安宮門前被少商一把抓住。

  「誒誒,我才知道你來了,你家的事怎樣了,你都被放出來了,想必無有大患了吧。尚書檯議論紛紛……呵呵,你知道麼,安陽世子替你說情了,也不知哪位教了他一段大仁大義的說辭,什麼『臣雖怨恨袁氏,然人才不可多得,為大局著想,臣願捐棄前嫌』,呵呵呵,笑死我了,可惜沒人看見前幾日他在廷尉府罵你的樣子……」

  聽著女孩喋喋不休,袁慎心中卻一片迷惘。

  他一直覺得太過情深不是什麼好事,情深難抑讓他那勇武灑脫的父親意氣消沉,讓他賢惠癡心的母親傷痛一世,讓他自幼孤寂,然而……

  「少商。」他忽然出聲打斷女孩,「公孫憲不是我父親殺的,是霍不疑殺的。他故意冒我父親的名,將來好保全袁家,全是為了你!」

  少商霎時驚呆如人偶。

  袁慎一口氣說完:「有一個人,於孤寂苦寒之中,於毫無希望之時,依舊在暗中看著你,護著你——你聽清楚了麼,我不領他這人情,可是你得領!」

  說完這話,他再不顧二十多年的教養儀態,拔足疾奔而去,不想讓女孩看見他盈眶欲出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