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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少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那間宮室出來的, 先十分端正的向諸婦行了個禮, 然後步伐安穩的邁下宮廊,霍不疑似乎想追出來,但被二公主攔住了, 「……你讓她先緩緩」。

  眾婦都很客氣, 臉上帶著善意戲謔的微笑, 齊齊給少商讓開道。她們俱想, 沒準將來還要上霍府赴喜宴的, 別開頭就把新娘子惹翻了。

  少商僵僵的走出長秋宮, 等沒人看見了趕緊提起裙擺奮力奔去, 彷彿後面有妖怪在追趕——其實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奔跑了,在永安宮她是一人之下的宮令, 管束眾人,排布事務,走出永安宮, 她更不願落人話柄。

  也不知奔了多久, 她趴在湖邊的山石上呼哧帶喘,想她以前還能跟霍不疑對扛幾下, 現在全靠指甲撓了, 連駱濟通都能將她一下制住, 果然長期不鍛煉就會體質倒退。

  胡思亂想了一大堆有的沒的,少商心中又慌亂又氣惱,對著水面整理好頭髮衣裳,想著反正一時理不清頭緒, 就依著湖畔漫無目的的走著,直到來往巡邏的侍衛向她行禮,她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上西門宮衛處。

  所以她潛意識是想回家?可是回家更不安全啊,在永安宮霍不疑至少還不敢亂來,換做程府,他青天白日都敢翻牆扒窗!

  正要轉身回去時,她發覺宮門外不遠處有幾個人很眼熟,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她很自覺的躲到一座銅鑄猛虎像後面去。

  六年不見,梁老伯風采依舊,還是腰挺背直,氣度雍容;只見他一手握著妻子曲泠君的手,一手托著她的腰,穩穩的送上馬車;光只這麼一個簡單的貼心姿勢,就能壓倒都城眾多翩翩少年郎了。

  少商一直很奇怪,像梁無忌這等成色的大叔是如何鰥居這麼多年的,世家女子的眼睛都瞎了麼,抑或是她的審美比較獨特?

  那邊廂,梁無忌不知低聲說了什麼,曲泠君笑的眼彎唇顫,兩人隔窗對視,情意滿溢的連宮門口的侍衛眼神都不對了。

  少商瞇起眼睛,她怎麼覺得今天梁老伯穿戴過於年輕了呢,這種淺藍色織錦不是應該袁慎那個年紀修長身段的青年穿才好看的麼。

  今日諸般不順,少商悶悶的回了長秋宮,坐在宣太后榻邊述說今日的遭遇,翟媼一邊給她修剪指甲,一邊還火上澆油:「少商做的對,就該狠狠抓他,見血了麼?好好,這就對了!這豎子就該多吃些苦頭……」

  「翟媼別胡扯,少商自己心裡有數。」宣太后軟軟的挨著隱囊,對這件事並不發表意見,只是打趣道,「可是少商啊,你看看自己,除了胳膊和指甲,週身分毫未損,聽你適才說的,子晟可是一頭一臉的傷,到時太子殿下不來斥責你才怪。」

  少商無聲喟歎。這也是她的頭痛之處,早知如此,剛才就不下手那麼狠了。

  翟媼幫腔道:「不怕不怕,若有人來尋娘子的麻煩,咱們把宮門關牢就是!」

  少商看著自己的手指,心疼道:「可惜了我的指甲,養護的這麼好,剛染的花汁呀。哎喲哎喲,翟媼你別全剪了,給我多留些,將來我還要留長呢。」

  宣太后也盯著她的手指:「剪短些也好,你留著指甲,怎麼做木活,怎麼拿炭筆畫圖啊。」

  少商在袖下捏緊一個拳頭,神情自若:「那就不做了唄。宮裡有匠作監,有天底下最好的匠人,我還賣弄什麼呀。」

  宣太后沉默片刻:「別的不說,你多久沒吹笛了,趁今日你的指甲全剪了,吹一曲我聽聽吧——別借口宮裡有最好的樂師了。」

  少商無招,只好遣宮婢去自己屋裡取,因多時不練,手指按在音孔上都有些顫,吹出來的曲調更是荒腔走板,不知所云。

  少商放下青竹短笛,寢宮中久久沉默。

  宣太后深深歎息一聲,少商問為何,宣太后喃喃道:「我在想,我是不是錯了……」

  少商不解,仍舊安慰道:「娘娘您別惱,我回去就練習吹笛。我叔母說過了,我於此道上甚有天賦,一教就會,一學就精。您放心吧,過幾日我再吹給您聽,保管跟以前一樣好聽。」

  宣太后不置可否的笑了下。

  ……

  越皇后的宴席著實精彩,諸位貴婦既答應了二公主不出去說嘴,就不會故意傳揚,然而疏不間親,人家在外面不說,在枕頭邊上總要講給郎婿聽的。

  當夜就把見聞故事抖個乾淨的占目擊者三分之二,大越侯夫人比較老成持重,晚了兩日才告訴丈夫,還被大越侯埋怨一頓,「我說十一郎臉上怎麼都是傷,彷彿被抓撓出來的,虞侯和二弟又笑的那般古怪。你也是,不早些告訴我,害我只能在旁乾笑。」

  摸著良心說,霍不疑真不是有意給少商丟臉的,奈何近日度田令遭到空前反抗,部分大姓兵長已開始聚眾作亂,裹挾百姓以壯聲勢。這種時候他難能輟朝,臉上的傷便瞞不下去了。

  皇帝雖對一切心知肚明,但什麼也沒說,只是饒有趣味的多看幾眼養子的臉;太子瞪大了眼睛,逕直問為何。於是霍不疑很認真的扯謊:「臣騎馬不慎,跌落時被樹枝刮到的。」

  太子打死都不信,還是他的表妹兼良娣告訴他真相,他氣的當場要去永安宮找當責任人進行民事傷害訴訟,好歹被四皇子死死拖住了。

  「皇兄,我的好皇兄,您就省省吧。」四皇子性情雖直了些,但好歹已經娶妻成家,「子晟的好事正在要緊關頭,您可別去弄巧成拙啊。」

  太子難以置信:「被婦人撕打也叫好事?!」

  四皇子一派悠然:「別怪兄弟不提醒你,母后已經說了,皇兄你沒娶妻立妃前不許插手人家的姻緣。你若不聽話,母后就要……我也不知道母后會做甚,皇兄您自己想吧。」

  太子氣結。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與上回第五成大鬧宮門那場風波被傳的盡人皆知不同,這回雖然情節更激烈嚴重,但眉眼流傳偷笑議論也只限於都城最頂層的幾戶人家。

  察覺事情沒有發酵,少商不免暗暗感激二公主,嗯,還有霍不疑。

  不過,既然好幾戶人家都知道了,袁家自然不可避免——說起來,還是四公主偷偷告訴曲泠君,然後梁州牧告知袁家。

  梁無忌是厚道人,當年又受過霍程二人的恩惠,是以並無指責他們的意思,只是溫和的詢問姐夫袁沛,是不是該重新考慮袁慎的婚事。

  倒不是他嫌棄程氏女前事不清,四公主明確說了是霍不疑跪在地上哀求的;甚至也不是懼怕霍不疑位高權重,而是……作為過來人,梁無忌覺得婚姻大事,還是不要勉強的好。

  於是乎,袁大公子某日下朝,狀似悠然的踱步到永安宮。找到少商後,兩人迎著夕陽坐在空無一人的台階上說話。

  少商忍不住抱怨:「我派人去找你那麼多回,你為何都不來,我有話要和你說啊。」

  「我怕你見面就要退親,所以打算躲兩天。」袁慎沒有看女孩,而是一顆一顆的拾著台階上的小石子。

  「那你今日怎麼又來了呢。」

  「因為我發覺退不退親,霍不疑都沒有一點忌憚。」

  少商明白袁慎已經知道了,慫下雙肩,歉意道:「對不住,我讓你丟人了;是不是有人笑話你啊。」

  袁慎攤開掌心,數出十餘顆灰白的石子,淡淡道:「我不怕別人笑話。當年我謝絕陛下召我入尚書檯,因這事無人知曉,那些儒生們還以為我不受陛下看重——當時我被笑話的更厲害。」

  少商無力的歎氣:「我說什麼來著,我早說過霍不疑難惹,還是早些退親的好。」

  袁慎捏緊石子,忽然轉頭:「霍不疑究竟對你說了些什麼!他也說了將來會對你敬愛有加,兩人相互扶持,繁盛家族麼!他也說了會將諸般家計都交給你,讓你風光無限,無人敢欺侮你怠慢你麼!他也說了……」

  「他都沒說。」少商打斷道,「他從來不和我說這些……」看著袁慎略顯焦躁的眼神,她有些說不下去,「他說的,從來只有『情意』二字。」

  袁慎鬆開掌心,堅硬的石子將他柔軟潔白的手掌磕出紅印。

  少商看著天邊的雲霞,臉頰被映的紅彤彤,她輕輕道:「他什麼都不用說,因為我知道,你說的那些他都會做到。」

  「……原來如此。」袁慎悵然。

  「善見,我不瞞著你,我現在看見霍不疑都有些怕了。」少商道,「他和你我不同,他是那樣一種人——會在烈陽下奮起挽弓,哪怕身死名滅;會在毫無希望中追逐太陽,哪怕力盡而亡;會日復一日的搬動石塊……」

  「后羿射日,誇父逐日,愚公移山;你可以說的簡單些,我讀過書的。」袁慎忍不住語帶輕嘲。

  少商繼續道:「人都說霍不疑少年老成,城府極深。但有時候,他比我們所有人都純然質樸。」——他的愛與恨都強烈而永恆。

  袁慎點點頭:「不錯。陛下那麼疼愛他,也並不全是因為霍家滿門英烈,或是與霍翀將軍的結義之情,而是……我曾聽中越侯在酒後說過,陛下每每看著霍不疑,臉上的神情就像回到年少時光。那時,天高水清,歲月安好,豐饒兩縣的好兒郎們,不是悠然讀書就是忙著稼穡,閒來飲酒笑鬧一場;那時,少年熱血,天地純粹,大家都簡單明快。」

  少商輕歎:「是呀。幾十年過去了,當年斬蛇屠狗,後來都為王為侯。護著陛下逃脫索命追兵的明朗少年們,都已不是過去的樣子了。大家都有了權勢,土地,嚴聽號令的私兵,一呼百應的鄉望,只有霍不疑……」

  袁慎笑了下:「我知道你的意思。若讓霍不疑放下如今所有權勢,帶你回到豐縣霍氏老家,生兒育女,平靜度日,我相信他是願意的——這點陛下也知道,太子以後會知道的。」

  「可你是不願意的。」

  「難道你願意?」袁慎斜乜。

  少商笑了。

  袁慎神情決斷的看著女孩,字字凝重:「我說過,將來我要位列三公,我的子孫後代也會位列三公,權臣倍出,袁氏昌盛綿延。我希望當我位居人臣之時,你能在我身邊。」

  他認真的看著女孩,「我和霍不疑是不同的人,但我對你的心意一樣寶貴。」

  少商低頭,看向自己修剪的乾淨圓潤的指甲。

  袁慎道:「我一直沒有對你說清我的心意,反而說那些世俗之事,那是因為,因為……」

  「我知道。」少商柔聲道,「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如何說,更要命的是,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心意。」

  她抬頭微笑,「我怎會不明白你呢——我說前一句,你能接下一句。你我是一樣的人,又愚鈍又怯懦。我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精明,偏偏就是不懂自己。」

  袁慎目光柔軟,彷彿看著當年夜幕下仰望花燈的那個小小女孩,眼神既清澈又懵然。

  「不過還是先退婚吧。」少商笑起來,「下回我要嫁人,就不訂婚了,直接成婚好了。」

  袁慎不言,只凝視她。

  少商拍拍衣裙,迎著金紅色的霞光站起來:「這次我不會再那麼功利急躁了,我要先想明白些事——將來,我究竟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阿慎,對不起,可是我只能這樣了。我也必須這樣。」

  ——讓一切回到起點,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