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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忙碌了足足一夏,期間匆匆回家數次,連照面都沒能跟人打,程老爹終於結束了暑期檔野外練兵的悲催生涯,曬的好像在墨魚汁裡面泡泡浴過了一般。少商看蕭夫人正往親爹臉上頸上擦曬傷藥膏,故意裝著嫌棄:「阿父,你現在這模樣和阿母少說差了二十歲,若是生人見了還當你們是父女呢!」

  「去去去!你阿母才不會以貌取人那般膚淺呢!大丈夫首要看品性,再來看才幹,三來看情意…啊,元漪,是吧…」

  程老爹討好的望向妻子,蕭夫人並不說話,眼波流轉間,含嗔半怨的瞪了丈夫一眼,老程當時就酥了一半骨頭。

  「那阿父上回說什麼給我擇婿只看臉,怎麼到了我這阿父就不衡量品性擔當啦?!」少商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

  「第一,那凌不疑又不是為父挑來的,為父還沒那麼大顏面。第二,你阿母挑了為父,說明她不膚淺,而凌不疑挑了你,說明他很膚淺,與阿父有什麼干係。」論鬥嘴,程始當年也是鄉里一霸,所向披靡。

  少商略一思索話中深意,豈不意思自己除了臉別無所長?!她眼睛都氣紅了,憤而離去。

  程老爹對著女兒的背影點了點食指,扭頭對妻子道:「這傻妞沒半點眼力勁,你我夫妻久別重逢有說不完的話,兒子們都知道避開些,就她還過來杵著!」

  蕭夫人含笑道:「嫋嫋是想你了。子晟贈了她兩匹良駒,當真是日行千里的膘壯好馬。她哪個兄長都不許碰,都給你留著呢。唉,阿頌眼饞的什麼似的。」

  程始得意的撫了撫短鬚,滿眼疼愛:「嫋嫋就是嘴上頑皮了些,心地還是好的,知道孝順友愛,體貼老父……我這回給她帶了一箱子好東西,給她添到嫁妝裡。呃,也給姎姎分點兒。哦對了,還有兩小罐西域來的羊油乳膏,原先韓大將軍只勻給我一罐的,我用三十匹苧絲又多換了一罐給傻妞。秋干氣燥的,到時你倆擦在臉上手上,比都城裡的香脂強。」

  蕭夫人笑而不語。心想丈夫對葛氏的怨恨大約一輩子也不會消了,不過總不能姊妹倆厚此薄彼,此乃興家大忌,回頭從自己處勻些給姎姎。

  「大人!大人不好了!」青蓯夫人氣喘吁吁的從門外奔來,「嫋嫋要將那兩匹兩句送給大公子和二公子,說是不給您了!」

  程始拍案大怒:「這個不孝女!元漪,那兩罐羊油膏都給你,你擦一罐丟一罐,顯得我們闊氣!」

  蕭夫人伏案抖肩,悶笑不已。

  ……

  程始既然回來了,遲來的定親宴就得補上。蕭夫人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放手給程姎,親自採辦了酒水菜餚果蔬以及從萬家借來的庖廚,張羅的十分豐盛。果然,皇帝猶如放了一頭巡邏犬在程府門口一般,得知程家沒慢待養子後,又賜下三十壇御封的金香酒。

  曬成非洲食人族酋長也不是沒有好處的(為什麼是食人族呢,因為程老爹一笑兩排雪亮的大白牙,看著十分滲人),對著一干老上司老下屬老朋友,程老爹就是臉紅尷尬也看不出來,很順利的大剌剌領新郎婿團團見了一圈親友。

  可惜凌不疑身份權柄放在那裡,兼自帶北冰洋極強寒流,除韓大將軍還能受他敬酒,其餘賓客俱是坐立不安,不是忙不迭起身拜謝就是躬身致禮,看的程老爹暗自搖頭苦笑。

  比較新奇的是樓家也來人赴宴了。

  少商一直在宮裡不清楚,樓程兩家為著表示不曾因為退親而暗生齟齬,更為著維持交情,其實過去數月蕭夫人一直帶著程姎赴樓家的邀筵,倒還收穫結親意願若干。

  這回來的之前剛遠遊在外的樓家二公子,即樓垚唯一的同胞兄長。樓二公子長袖善舞,左右逢源,還買一贈一的帶了一名金貴的陪客——同窗好友,袁慎。

  凌不疑目光清冷,單手負背而站,靜靜看去。

  袁慎緩緩踱步到廊下,目光不避不讓。

  兩人對視一陣,最後是袁慎先開的口:「……是我眼拙了,當初在駐蹕別院時,就該看出你對少商君有意。」他當時就覺得凌不疑待女孩有些異樣,只恨沒深想!

  「都說善見公子深得皇甫夫子言傳身教,可別連姻緣之念都學了去,不好好娶妻生子,閒來無事只知惦記別人的妻室。」凌不疑雖寡言,但一張嘴也是劇毒無比。

  袁慎臉上一僵,但他隨即恢復風度翩翩的常態:「姻緣由天定,吾不敢妄言。然而,將來吾定是要去尊府牆外唱歌的。甚麼衛風鄭風,吾要一一唱遍。」絕不像恩師一樣,只唱一次就黯然退場!

  衛鄭之音多有關男女之事,袁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不痛快,也絕不讓你痛快。

  凌不疑以目示意:你這是耍無賴。

  袁慎回敬目光:說的好像你不是靠耍無賴討上新婦的一樣。

  凌不疑:我與她才是姻緣天定。

  袁慎:天定?是天子定吧。真當我讀書讀傻了啊。

  「……善見公子還在相親麼?」凌不疑忽道。

  袁慎呆滯一刻,知曉其意,黯然道:「我終是得成親的。」相敬如賓,互相體諒就是了,世間尋常夫妻不都這樣麼,不知道以後何處再去尋一個討人喜歡又妙語如珠的程少商。

  凌不疑笑了,剎那間猶如雪樹漱銀,令人不敢逼視:「那就好。在下先恭祝善見公子得逢佳緣。公子來誦唱之時,吾一定攜婦登牆,洗耳恭聽。」敢來?看那隻小狐狸不從牆頭砸東西下去才怪,袁善見還當她像桑氏夫人那樣好脾氣。

  回府途中,凌不疑斜倚著車梁,年輕白皙的面龐微微發紅,迎風吹散微醺之意,過不多時馬車駛入巷口,車旁兩行侍衛止步,眾人只見凌府門口站了一名文士打扮的長鬚中年男子。梁邱氏兄弟趕緊雙雙下馬,攙扶著微醉的凌不疑下輿。

  凌不疑扶著梁邱起的胳膊,邊往裡走去,邊笑道:「歐陽先生怎麼站在門口。」

  歐陽觀笑著走在其旁:「少主公好薄情,自己去赴定親喜宴,卻將老朽留在府中應付王家的糾纏。那金香酒老朽可是垂涎多日了啊。」

  梁邱飛奇道:「王家又來啦?這都第幾日了。」

  歐陽觀道:「今日若非老朽三寸不爛之舌,王家父子就要闖去程家定親宴了。」

  梁邱飛撇撇嘴,頗有鄙夷之意。

  庭院冷清,四下無人,凌不疑邊走邊想,片刻後停下腳步:「歐陽先生這就去草擬調令,就照之前議定的,著張擅領左騎四隊去王隆處幫襯,不必盡聽其言,相機行事即可。再讓李思點兩組弓手,兩隊強弩衛,另五百精兵去車騎將軍帳下聽令,要恭敬些。」

  歐陽觀拱了拱手,領命而去。

  梁邱飛驚道:「卑職以為少主公是不會答應的。」

  「阿飛。」梁邱起低聲斥責。胞弟看著身量高大弓馬嫻熟,其實年歲只比未來的少主公夫人大數月,又受府中眾人疼愛著長大,骨子裡實是一片天真。

  「晾了他們七八日,也夠了。」凌不疑單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不無疲憊。

  梁邱飛不敢置喙,只能不滿的嘀咕:「那王淳自己養了一幫酒囊飯袋,練出來的兵連縣衙裡當差的都不如,真是現眼!剿幾個山賊都險些被人掀了大營,還要少主公替他遮掩,假稱這是什麼疑兵之計,這才沒在眾將領面前丟人。幸虧沒娶他家女兒,不然姓王的還不更得擺老丈人大舅哥的派頭……」

  凌不疑淡淡看了他一眼,梁邱飛立刻住嘴。

  梁邱起暗歎,上前轉過話題,輕聲道:「少主公,今日你飲酒不少,何不在程府歇一晌。卑職看少女君今日一直沒出面,說不得就在後院等您呢。」

  等他?凌不疑卸劍脫履踏進屋中,心中暗嗤一聲。那小狐狸精再投十次胎都不會這麼做,「她說明日有大陣仗,要好好歇一日,叫我別去煩擾她。」

  梁邱飛歎道:「少女君也太…為何不能一門心思撲在少主公您身上呢…」

  凌不疑閉目良久,才自言自語:「……會自己周全,這樣很好。」

  梁邱起招呼侍童和婢女過來服侍,自己揪著胞弟的領子往外走去,低聲道:「你知道什麼,當初霍氏夫人就是一顆心全撲在了凌家,掏心掏肺待之,結果如何。再說,少主公身居朝堂之高,家婦若不懂周全,難道要事事讓少主公親自動手。」

  梁邱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兄長,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梁邱起放下胞弟的領子,板板正正道:「為兄有四位紅顏知己,這些事,自然知道的比你多些。」

  梁邱飛頓時一臉崇敬,高山仰止。

  凌不疑坐在胡床上,隱隱聽見屋外兩兄弟的對話,一時間彷彿神思外游,靜靜的凝視著窗欞上的一盆小小金橘,嬌嫩的綠葉襯著小巧玲瓏的油亮果實,色如赤金。

  次日一早,凌不疑點了一輛輕便精美的軿車出門,親自上程府接了未婚妻,出城後一路往東行去。此時秋高氣爽,沿途鄉間風景美不勝收,少商原本心情甚悅,可恨身旁的美男子不知在想些什麼,沉默而寡言。於是少商就跟騎行在車旁的梁邱飛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起來。

  「……少女君您不知道,車騎將軍御下,那是出了名的以酒色財帛收買人心。哪怕當初收入帳下時是一員悍將,沒幾年也被酒色泡軟了骨頭。哎喲我那張李兩位兄長哦,真是要受罪了。」梁邱飛顯然對那調遣之事依舊耿耿於懷。

  「誒,飛侍衛此言差矣。酒色財帛哪有人不愛的,我也……」眼見凌不疑視線掃來,少商連忙改口,「我那萬家伯父就愛的很,也沒耽誤他行軍打仗呀,王將軍定然還有別的不妥。」

  「自然還有別的!」梁邱飛有一肚子的牢騷要發,正欲說下去,卻見兄長瞥來不贊同的目光,只好轉而道,「總而言之。這幾年王氏給我們少主公惹下了好些麻煩。」

  梁邱起趕忙騎過來道:「車騎將軍到底是太子的長輩,看在東宮的面上,也不能叫王氏一門太失顏面。」

  「那還不容易,讓王將軍早些致仕嘛。」少商道,「以後安享富貴就是了。」

  「致仕?哈,王家那樣戀棧權位的……」梁邱飛看見兄長眼睛瞪的更大了,「總之他們不肯致仕。」

  少商笑道:「他不願意自己致仕,你們可以幫他致仕嘛。」

  「不知吾婦有何妙計。」凌不疑終於忍不住開口。

  梁邱氏兩兄弟互看一笑,想主家兩口子要說話,連忙策馬騎開去些。

  少商轉過身來,笑瞇瞇道:「我聽說文修君以前看的嚴,可如今車騎將軍漸漸不聽她的話了。你上回不是送了他兩名美姬嘛。我看啊,這是人數太少,力有不逮。你再尋些年輕力壯的美姬給人送去。不妨暗中許諾,誰能纏的王將軍時時真身上陣,將來離了王家就重重有賞。有了財帛,將來不論嫁人還是自立女戶,都富富有餘了。總而言之,大家齊心合力,定要日夜挽留王將軍在床榻之上。」

  凌不疑好像膚色又白了幾分,脖頸上青筋浮起,宛如從牙縫裡迸出:「……這種話,也是你一個未嫁人的小女娘能說的?你怎麼不索性讓我派人去給王淳下些巴豆!」

  真應該叫姓袁的來聽聽,看善見公子吃不吃得消。凌不疑又忽發奇想,若樓垚聽到這番言論,難道還會不管不顧的全盤贊同拍手叫好?那他是真做不到了。

  少商笑道:「為何不能說。我這是正道妙計,美人放在那裡,他若不動心便平安無事。下巴豆嘛,到底落人話柄。唉,也不知王將軍口味如何,他若喜愛年長些的就好了,所謂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到時如狼似虎地動山搖,保管叫他正旦前就告病休。」

  「這些亂七八糟你都是哪裡聽來的!」

  「你以為鄉間婦人閒來無事,在太陽底下都會聊些什麼。」

  「那你就全都聽著?」其實軍營中葷段子也不少,但凌不疑冷漠自持,從來避而不聽。這下可好了,他跳過的課業自家未婚妻都給補足了。

  「求知不倦,學而不怠嘛。」少商摸摸鬢髮,毫不在意,「孔夫子都說了,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啊。」

  「這是孟夫子說的。」

  「哎呀差不多啦,你怎麼和陛下一樣,一個字都要挑出來。做人要寬~厚~!孔夫子不是說過嘛,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難道你沒聽說過。」

  「……這也是孟夫子說的。」

  少商皺眉道:「怎麼什麼都是孟夫子說的,這孔夫子都幹嘛去了。」

  凌不疑忍住要翹起的嘴角:「他忙著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少商不悅了:「我這樣不好,你還娶我做什麼,趕緊去退親罷!」

  「斷斷不退!」凌不疑十分正派,「你這樣的無行妖孽,口無遮攔,我若不收了去,恐禍害蒼生。」

  「你……」少商難得語塞,嘖了一聲,怒而用力拍打他臂膀。

  凌不疑終忍不住朗聲大笑,清朗鬆快的笑聲直傳到兩旁的侍衛隊中,梁邱氏兄弟互看一眼,俱是滿心歡喜。梁邱起更想,還是程小娘子有本事,自家少主公從今早出門開始的陰鬱不快總算散去了。

  「你有話就和我說,別老是與侍衛搭話,青天白日呢。」凌不疑看著騎馬在前頭的梁邱飛,年少飛揚,愛說愛鬧,若他和梁邱飛以及少商三人一道走在路上,十人裡九個都會以為他們才是一對。

  「行,那我『晚上』再同他們說。」少商很順嘴道。

  凌不疑微一抿嘴,當即湊近過去作勢欲咬人,少商咯咯笑著用掌心擋住了他的嘴。凌不疑覺得她這幅淘氣的樣子十分可愛,便在她柔嫩的掌心親吻了一下,然後又極快的啄了一下她粉撲撲的小臉蛋。

  少商立刻臉紅了,青年俊美高聳的鼻樑幾乎觸到自己的面孔,氣息濃重灼熱。她只是嘴把式,當下如一隻燙熟的蝦子般彈開去,縮在角落結結巴巴:「……這可是青天白日啊。」

  兩邊的侍衛十分專注的目視前方,無一人往四面透亮的軿車裡去看。

  「你這人,從今早出門起就一副討債不成悶悶不樂的冤家面孔,我怎敢跟你說話。」少商趕緊扯開話題。

  凌不疑面上情思未褪,可此時此地也的確不能做什麼,只能收起白森森的牙齒瞪她一眼,然後捏起她的一隻小手在自己大掌中揉著,半刻才道:「等你見了家母,回程路上還能這樣高興,我才服了你。」

  少商全然不當回事。惡婆婆嘛,她在鎮上不知見過多少,打罵吵架還有亮菜刀要拚命的都有,那又如何,她也不是吃素的。想到這裡,她諂媚的湊近了未婚夫提議:「服不服有什麼意思。若我回程途中神色如常,你就替我向皇后再告假一日唄。」

  「還告假,又想睡一日?」凌不疑哼了一聲,「況且,你這賭約不對。你贏了,我要替你告假。你若輸了呢,拿什麼抵給我。」

  少商看著他深沉欲發的眸色,白皙修長的脖頸上喉結隨著說話微動,不由得口舌發乾不敢再看他了——撩可以,肉償不行。

  正在此時,她目光一掠前方不遠處,直如看見了救兵般,指著喊道:「你看那是誰?」

  眾人看去,只見那人花白鬚發,面色紅潤,一身富裕鄉紳打扮,竟是汝陽王。

  老王爺身邊只跟了幾名護衛隨從,此時正興致勃勃的跟在一群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後面,一面和鄉老笑談,一面不住去瞟坐在牛車裡的新娘子——十足老不正經的樣子。

  凌不疑闔目一歎,只能先放女孩一馬,叫人將馬車靠過去。

  「王爺,您又跑出三才觀了。」凌不疑自行下車,然後托著少商慢慢下來。

  「什麼跑不跑的,孤又不是囚徒!」汝陽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東看西看發覺只這一對未婚夫妻,便放心道,「今日鄉間有嫁娶之事,便來湊湊熱鬧。說起來,這樁親事還有孤穿針引線的功勞呢。」

  少商站定後作揖行禮,笑道:「老仙翁,您這麼喜歡熱鬧,出什麼家修什麼行呀。紅塵俗世多好玩吶,你捨得嗎。」

  「唉,一言難盡,一言難盡。」老王爺撫鬚搖頭,又上下打量女孩身量,含笑道,「嗯,程小娘子倒是模樣更好了。」

  凌不疑看著,忽道:「吾婦不知,老王爺哪裡是喜愛熱鬧,他是喜愛婚嫁之事。從以前起,他就愛看著人家成婚,張羅人家成婚,然後……」

  「然後替人家成婚。」少商促狹的湊完這句,凌不疑忍俊不禁,隨即放聲大笑。

  老王爺被嚇的花容失色,連連擺手:「這可不敢說,這可不敢說!你們兩個不學正經的,真是狼豺配虎豹,都不是好人!當初還是孤去程家提親的,你們兩個過河拆橋的!」說著憤而甩袖欲走,少商連忙上前拉住了,連聲道不是,他才氣呼呼的站住了。

  「看你等行路所向,是去看望君華的罷。」老王爺忽的悵然起來,「唉,當初多要強多厲害的一個小女娘,如今卻這樣了。若是霍翀還在,不知有多心疼。她也是命不好,雙親早亡,兄長又走在她前頭,唉……」

  凌不疑不笑了。少商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低頭聽著。

  「你們今日去正好,適才我看見崔祐也從這條道上過去了,還裝了一車補養錦緞呢。他倒是有心,三不五時就去探望。唉,當初君華嫁給他就好了,阿猿打小就喜歡她,過門後還不把她當祖宗供起來啊。唉,都是命,都是命……」老王爺搖著頭,說不下去了。

  與汝陽王分別後再次上路,凌不疑沉默的端坐車中,這次少商不敢再逗他了,小心翼翼的去摸他的手,卻被他反手抓住牢牢捏在掌心。

  看他白皙的手背青筋微凸,少商略略吃痛,卻忍住了沒說。

  霍君華所居的別院坐落在一片紛紛揚揚的杏花林中,此處依山傍水,前有溪流後有山坳,下面是一片食邑歸屬凌不疑的村落。此時別院門口停了一輛極大的輜車,七八個男女僕眾正忙著將車中之物卸下後,再陸續往內院搬去。

  看見凌不疑托著少商下車,他們紛紛彎腰行禮,恭敬道:「公子來了。」

  凌不疑一點頭後,拉著少商就往內院走去,才走了幾十步,一名面有刀疤的老媼迎上前來,躬身行禮。

  「阿媼,崔侯呢?」凌不疑道。

  「回稟公子,崔侯已在內堂了,正與女君說話。」阿媼抬起傷痕纍纍的可怖面孔,少商忍住了沒被嚇到。

  阿媼又看向少商,溫言道:「這就是少商君罷,真是好看。」見少商見禮時行止妥帖,她笑容更盛,「今日女君心緒甚好,今早還喊著要去林中采杏子呢。」

  凌不疑微微一笑,低頭對女孩道:「阿媼是母親的傅母,她沒有姓氏,年幼時被外大母撿來做侍婢的。待會兒進去後,我說什麼你就說什麼,千萬別多言。」

  少商忙點頭。

  三人脫履後踏入內堂,這時,一個十分奇怪的女子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啦,不要再來了,我是不會嫁給你的!你若是再來,我叫兄長拿棍棒將你打出去!」

  ——聽聲音應是中年婦女了,可口氣措辭卻宛如小姑娘一般。

  然後是一個討好賠笑的中年男子聲音:「……別別,別叫你兄長來!咳咳,咳,我不是來糾纏你,就是來看看你,這次我得了兩匹鮮妍的錦緞,給你做衣裳正好!」

  凌不疑腳步略頓,攥著少商的手掌又緊了緊,然後拉著她堅定的大踏步進去,少商跌跌撞撞跟進去,然後被拉著一起拜倒。

  「女公子,小可見安了。」凌不疑恭敬的以額觸地。

  少商有樣學樣,也道:「女公子,小女子見安了。」——誒,女公子?怎麼不叫母親。

  從抬起的臂彎間偷看,只見內堂當中坐了一名面貌酷似凌不疑的中年女子,如果不算她滿臉的不耐煩,容色之美竟不輸於皇后和越妃。

  她對面坐了一位身形瘦小的中年男子,形容有些猥瑣,尖嘴猴腮手腳細長,倒不負『阿猿』這個乳名。

  霍君華大模大樣的坐在當中,輕蔑的看過來,嬌滴滴道:「阿猿你看看,阿媼適才提過他們的。這是我堂伯家的侄兒,他們那兒遭了災,過不下去了,就來投奔我兄長。」

  崔祐似乎不是第一次遇上這情景了,只能苦笑著點頭。

  凌不疑細細端詳生母,溫和道:「女公子今日看來氣色甚好,前幾日忽起一陣寒氣,那道羊肉羹還是要繼續吃下去的。」

  霍君華柳眉倒豎,拍案道:「你自己管好自己罷,一群吃白食的,輪的到你對我指指點點!哼哼,今日還帶你新婦一起來打秋風。我告訴你,凡事適可而止,別貪得無厭。我兄長脾氣好,我可不慣著你們這些寫蹭吃蹭喝的。」

  ——這可真是天下奇聞,自少商認識凌不疑以來,別說為難,就是臉色都沒幾個人敢給他看的,今日卻吃了這樣一通沒來由的厲害訓斥。

  不過,他似乎已經習慣了,神色一點沒變。

  「好啦好啦,賢侄也是關懷你嘛。」崔祐趕緊來打圓場。

  霍君華調轉槍口,大聲罵道:「要你多管閒事。我的侄兒你叫什麼賢侄,你佔我便宜麼?」

  阿媼坐在她身旁哄勸道:「不是不是,哪能呢。崔家公子和家主兄弟相稱,你們兄妹的侄兒,他自然也叫侄兒啊。」

  霍君華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收了脾氣,哼哼兩聲不再罵人。

  崔祐趁這檔口,趕緊讓奴僕捧著兩幅五彩斑斕的錦緞進屋,親自展開來讓女神觀看。

  霍君華用挑剔的眼神刷了幾下,哼哼唧唧道:「還算不難看,好吧,阿媼收起來吧。我是給阿猿你一個面子,別以為我缺這個了,我兄長什麼沒有啊……阿猿,你說這回我做什麼樣式的衣裳好?」她接過阿媼手中的錦緞,拿來在身上比著,笑的彷彿十幾歲的女孩子。

  崔祐歡喜的不行,笑呵呵:「你從小就好看,穿什麼都是第一等的!」

  霍君華被恭維的十分舒服,得意的嬌笑起來:「那是自然,還用你說!整個縣裡鄉里,我稱第二,看誰敢稱第一!」

  得意過後,她面色忽又悲傷起來,「可是,既然我這麼好看,為什麼阿文兄長不喜歡我呢?明明他和兄長那麼要好,卻待我不冷不淡的。我小時候他還頂著我上樹呢,後來卻再不願理睬我了,這究竟是為什麼呀……」

  「陛,陛……」崔祐面色漲紅,卻又不敢叫出來,偷瞥了凌不疑一眼,低聲道,「你們差了好多歲,他是拿你當妹妹呢。」

  無需解說員,少商聽到這裡,心裡已經一片清明了,她不由得惶恐的去看凌不疑。

  身旁的青年雙目垂視前方地面,紋絲不動。

  「我知道!」

  霍君華忽然惡狠狠的叫起來,面目扭曲憤懣,雙手神經質的撕扯著錦緞,「就是越姮那個小賤人,整日塗脂抹粉的勾引人!什麼都要跟我鬥,一直跟我爭搶風頭,還讓阿文兄長厭恨我,疏遠我!我絕不放過她,給我等著,看我怎麼收拾她!我要那小賤人身敗名裂,無顏見人……」咒罵到後面,中年婦人竟如孩童般帶了哭腔。

  如今的越妃可不是當年鄰縣大戶之女了,雖然內堂已遣退奴僕,但也不能這樣辱罵,崔祐急的團團轉,忙道:「誒誒,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陛,陛……那麼一個男子,你還可以嫁給別人的呀!」這話一出,他立知不妙,緊張的望向中年婦人。

  果然,霍君華神色怔忡起來,低低的柔聲道:「……有那麼一個,相貌還算能入眼。那家姓凌,是為了避難從外鄉遷居來的。可惜窮了些,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缺吃少藥的……」

  她臉上一片嬌羞,手指忸怩的捏著那幅錦緞,隨即又驕橫的抬起頭來,「不過沒關係,兄長有人有錢,讓兄長幫扶他就好了。只要有我在,凌氏總能慢慢興旺起來的!」

  興旺是興旺起來了,不過後面就跟你沒什麼關係了——少商暗暗吐槽。

  「可是兄長卻不喜歡他,說要再看看。為什麼!為什麼!」霍君華忽然神色激動起來,癲狂著起身,「我要去找兄長理論,為什麼我喜歡的人他不讓我嫁!我就要嫁,我就要嫁,兄長,兄長,你在哪裡……」崔祐和阿媼都慌了,趕緊去拉扯她。

  霍君華用力掙扎,大聲喊叫起來:「兄長,兄長你出來,有人抓著不讓我去找你!兄長,兄長……」她忽頓了一下,臉上露出驚恐猶如見到妖魔的神情,彷彿從心底嘶啞著喊叫出來:

  「不——!兄長已經死了!他死了!」

  饒少商素來膽大,也被這陰魅可怖的叫聲嚇了一跳,瑟縮著挨到凌不疑身旁。

  霍君華滿臉是淚,恍恍惚惚的嘶叫著:「兄長死了,都死了……我看見他的頭顱被挑在旗桿上,還有阿嫂,還有侄女侄兒們也都死了,一具具屍首在那裡,小阿夙,她都要出嫁了…天哪,天哪…我要去找他們,我要去找他們……」

  阿媼緊緊抱住她,崔祐跪在她身旁,無聲流淚。

  霍君華忽然看見跪坐一旁的凌不疑,喃喃道:「你是,你是凌益……」

  她彷彿從他臉上見到了前夫年少時的俊秀模樣,瞬間雙眼堆滿怨毒,咬牙切齒的衝過來:「你負了我,為什麼不去死!我兄長死了,你為何不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說著尖尖的手指就要來劃破凌不疑的面孔,凌不疑立起輕展右臂,一個刀手拍在生母后頸,然後霍君華就軟軟的癱倒了。

  凌不疑打橫抱起生母,阿媼拭淚在前引路,少商和渾渾噩噩的崔祐跟在後面。將霍君華安置在內室床上,凌不疑坐在榻邊靜靜看了一會兒後,吩咐阿媼好好照看。

  崔侯猶自一抽一抽的哽咽,拍著凌不疑的胳膊道:「你先回去罷,上回也是這樣,看見你,她老要想起你父親,你們母子還是少見的好。以後有空去我府上飲酒,帶上你新婦,我留了東西給你們成婚用的。我再留會兒,等她醒來,我哄她兩句,說不定她又高興了。」說完就幾步伏到霍君華榻邊,眼不錯的凝視著床上之人。

  凌不疑看著榻上塌下的兩人好一會兒,然後拉著少商安靜的出去。

  他們在別院前堂用過午膳後,人馬都稍事休整,一行人再度匆匆上路了,回程途中,兩人靜坐無言。

  少商自己也心亂的很,過了許久,才幽幽道:「算我輸了。你別替我向皇后告假了。」

  實在是太慘了,雖然婆媳問題是木有了——因為人家根本停留在無憂無慮青春年少的霍家大小姐記憶中,哪會認自己這個兒媳——可實在是太慘了,母子倆竟都不能多見!

  凌不疑摸摸她微涼的臉頰,將座位上的大氅拎來披在女孩身上,然後攬她在懷裡貼著。

  「那……崔侯夫人呢?」少商忽想到一事。雖然霍君華瘋了很可憐,但自己丈夫這麼一副癡情的嘴臉,哪個老婆能忍。別回頭打小三打到杏花別院,然後上了都城頭條才好。

  凌不疑知她心中所想,微笑道:「母親嫁後多年,崔侯終於被老母逼著成了家,膝下有二子。崔侯夫人是生次子時難產而亡的。原本崔老夫人還要兒子續絃,可不久後我母親就與父親絕婚了,崔侯便抵死不肯再娶,鰥居至今。」

  少商長歎一口氣:「果然以貌取人是為不妥。崔侯雖貌寢,但用情至誠,用心至真,這一腔的情意……萬金難換呀。」

  凌不疑低低嗯了一聲。

  少商心念一動,想到那個『用情不誠,用心不真』的正是凌不疑的生父,也不好繼續再說什麼了,只能寬慰道:「你別擔心。霍夫人又不認識我,也不認識我全家。到時我冒充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常來看望你母親好了……呃,你母親不會打窮親戚吧。」

  凌不疑失笑,摸著她柔軟的頂發:「十日休沐一回你都嫌不夠睡,如何有功夫來看母親。還是等成婚後吧,那時陛下總不會再揪著你去長秋宮讀書了。我們的日子,以後長著呢……」

  他的聲音漸漸渺遠,目光向遠方投出。只見前方村落炊煙裊裊,蒼白的煙霧罩在這片如黛青山之上,猶如夢境裡。

  少商早習慣了午睡,此時又累又困,便挨在凌不疑懷裡打瞌睡,耳邊是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又溫柔又安全,好像幼年祖母哄她睡時,輕拍她的襁褓的聲音。

  不久,她就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總算把之前短少的字數可都補上了,累shi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