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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殿內一時落針可聞。

  這真是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時刻,皇帝年少起就以沉穩善斷稱著,生平甚少無以言對之時,此時此刻他竟不知從何說起。按照他原先的打算,先嚴詞點明程氏的諸多不足,讓她知道能得來這樁姻緣簡直是繳天之幸,至此程氏必會對養子感激涕零,恭順溫柔的好好服侍……然而,接下去他該說什麼呢。

  皇帝握拳輕咳兩聲,向旁側看了幾眼,端莊的皇后嘴角含笑,坐的一動不動,用肢體語言表示拒絕接盤,還是敦厚的太子在慢了三拍後收到親爹信號,趕緊對少商道:「孔夫子雲,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難得你小小年紀就能懂得這個道理……」

  太子的語速越來越慢,用游移的目光明確表示,他編不下去了。

  皇帝沉默不語,以他素日的急智多謀真要說場面話怎麼會說不出,不過順著太子的意思說下去有違自己的本意而已。

  「程氏,婚事既已定下,你就該想想如何彌補自己的不足,而非一味自輕自貶。你若真如此不堪,看求娶你的子晟又該如何?」皇帝沉聲道。

  厲害!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少商老實跪坐如一隻鵪鶉,一動都不敢。

  「子晟如今自己在外立府,一言一行諸多關注,你做他的新婦,將來裡外操持更需謹慎周全。若有差錯,丟的是子晟的顏面。不學,方才無術。學而無為,是為輕慢懈怠。以後你在皇后跟前要加倍用心勤勉,而非以自謙之名行推諉之實。」皇帝辭鋒甚厲。

  少商只能低頭喏喏,哪敢抖機靈。

  見女孩應的恭順,皇帝心想她年少頑皮也是難免,誰叫養子偏喜歡這類的,以後慢慢教導就是了。訓示告一個段落,皇帝怕嚇唬太過,又和顏悅色道:「細則如何,以後你聽皇后吩咐便是。今日就這樣吧,你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少商略略抬起頭,小心的看了凌不疑一眼,似有詢問之意。

  凌不疑柔聲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陛下日理萬機,難得能尋出空來。」

  皇帝聽養子這麼說,撚鬚微笑,心裡稍覺舒服。

  少商猶如嫩芽萌土一般慢慢挺起肩膀,聲音清晰而勇敢:「陛下,妾今日想向您告一個人的御狀,不知可否。」

  太子夫婦齊齊驚愕,皇帝頗覺興味:「你倒是膽大,這才第三回面聖就敢告御狀。你可知,諫言出告也是大事,稍有不慎即為重罪。」

  凌不疑安靜的看著她,眼中略有幾分疑惑。

  少商抬頭直視帝后,帶著一種孩童般的誠懇:「陛下說的朝政大事,妾不懂。妾今日要告的是小兒女之事。然,雖是小兒女事,但若是陛下能為妾做主,以後妾在皇后身邊就能少卻許多無需有的周折。凌大人常說陛下寬仁,他視若親父。是以妾斗膽,也視陛下如自家長輩。妾不識禮數,不知這樣合不合禮儀。若是不合,妾就不說了。」這番話說的她好累。

  皇帝心想這小女娘旁的好壞不說,口齒倒是伶俐,說話也落落大方,有條有理,不似以前見過的臣子女兒,不是不知所云,就是囁嚅畏縮。他笑笑:「善,朕允你說。」

  少商得了允諾,先向皇后伏倒而拜,朗聲道:「妾今日要告的就是車騎將軍王淳之女,王姈。告她言行無狀,前日樓家婚筵之上誹謗於我。」

  這話一說出口,皇帝和太子俱是一愣,太子妃呀了一聲,急急的看向皇后,連忙道:「程小娘子,慎言。你可知阿姈是,是……」

  少商向太子妃恭敬的作揖:「妾知道王娘子之母是娘娘的外妹,可凌大人還是皇后娘娘跟前長大的,若是任由王娘子在外詆毀流言,難道於人於己無礙?」

  太子妃皺眉道:「你與王娘子之間不過是口舌瑣事,哪裡有這麼厲害了,何必拿子晟做靶,非要拿到陛下和娘娘跟前言說,徒擾帝后清淨。」

  太子輕聲道:「你好歹聽程娘子把話說完,再說這件事與子晟相不相干也不遲。」

  太子妃臉上一紅,低頭不語。

  皇后微微一笑,對少商道:「但說無妨。」

  皇帝默許。

  少商道:「太子妃說的對,本是口舌小事,然三寸之舌也能亂家壞事。前日樓家婚儀,王娘子與另幾位小娘子在筵席上一齊發難,指責我『狐媚做作,賣弄柔弱』,凌大人是受了我的蠱惑才要娶我的,以及諸如此類的言語。」

  太子失笑一聲,笑道:「孤還當是什麼呢,原來是這種爭風妒忌之言。自從子晟訂了親,都城裡不知多少小女娘在家中抹淚呢。」

  皇帝心道,其實這話是真的也沒關係。

  少商對上和氣生財的太子,人都放鬆了,微笑道:「太子殿下,妾狂妄,敢問一句,倘若妾真是狐媚做作,賣弄柔弱,那麼受了妾蠱惑的凌大人又算什麼?」

  太子神色一變,太子妃愣住了。凌不疑側看女孩,眼中似有幾分瞭然。

  少商微微轉身,朝帝后再度拜倒,恭敬道:「陛下,妾自知無才無德,妾亦不知為何凌大人究竟為何對妾青眼有加,但無論是何緣故,總不能是『耽於美色,受人蠱惑』吧。」

  皇后本來微笑的聽著,彷彿在看嫩黃絨毛的小雞小鴨顛顛的互啄,聽到這裡才緩緩沉下神色。皇帝反倒不動聲色,波瀾不驚。

  少商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無瑕,一派真摯:「娘娘,妾雖無知,然亦覺得不妥。王娘子她們這些話不是私底下議論,而是大庭廣眾之下直言不諱。就算言者無心,只是為了小兒女的激憤失落之情,可難保聽者有意呀。」

  皇后素來端莊寡言,聞言略略沉思。太子夫婦驚疑不定,互看一眼,沒有說話。

  此時,皇帝忽然出聲:「適才你在宮巷中遇到三公主,她也同樣出言無狀,甚至要羞辱毆責於你,為何你不告她。莫非,你是欺軟怕硬!」

  說到最後四個字,皇帝的聲音中已露威嚴之勢。太子妃首先驚慌的伏倒,太子趕緊去看少商,怕小女孩被天子威勢嚇倒。

  誰知少商挺直背脊,不閃不避:「回稟陛下。妾自己都不甚清楚的事,是絕然不能告的。」她心口狂跳,才二十幾分鐘前發生的事皇帝居然都知道了,當老大的果然都有兩把刷子。

  「此話怎講。」皇帝淡淡道,「王娘子和三公主不都是同樣的出言無狀麼。」

  少商後頸沁出細汗,她強自按捺緊張,將指甲用力嵌進掌心以保持鎮定,才道:「妾沒有狀告三公主,緣故有二。其一,適才三公主雖然言行不妥,然前有二公主諄諄教誨嚴詞喝止,後有凌大人快刀斬亂麻。到三公主離去之時,妾見殿下雖面露哀傷,但心裡已是通透了,日後再有二公主慢慢開解勸說,此事就算過去了。」

  太子長出一口氣,窺著皇帝的臉色,小心道:「少商說的是。三妹就是魯莽了些,但二妹的話她還是肯聽的。不妨事,不妨事!」

  他心裡怕少商遭母后不喜,又朝皇后道,「可阿姈不一樣,自從子晟和少商定親後,她人前人後多少次憤憤不滿了,一徑的說少商配不上子晟,連我都聽說了……你說是吧?」最後兩字是問太子妃的。

  太子妃無辜中槍,驚慌的去看皇后,尷尬道:「兒媳也…也略有所聞。」在都城眾多迷戀凌不疑的女孩中,王姈也算有名的。

  「那第二個緣故呢。」皇帝逼視少商,繼續追問。

  少商深一吸口氣,字斟句酌道:「其二,妾素聞二公主才情出眾,擅歌詠舞藝,適才妾見二公主入宮時連身上的舞衣都不曾換下,想來是不久前正在家中練舞,乍聞此事才匆忙趕來的。而三公主這幾月並不時常進宮,那麼殿下又如何知道妾是何日何時被宣召入宮的,又能剛好在路上堵住我等一行——這事妾不大明白。不明白之事,如何能告。」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水太深了,不能蹚渾水』。不過少商知道,十有**是王姈那個小碧池去通知三公主來尋自己晦氣的,那日樓家婚宴上,其餘人就算知道了也和三公主沒交情,何況短短一日內煽風點火,這筆賬以後慢慢跟王姈算!

  皇帝若有若無的露出些許笑意:「嗯,三公主背後有深意,王姈背後就沒有深意了麼。」

  「深意,什麼深意。」少商呆了一下,「不過是,神女想嫁襄王不幹嘛。」

  皇帝一時沒忍住,輕笑出來。

  太子見狀,知道警報解除,呵呵笑道:「本來只是一樁小事,可若阿姈想不通透,將來還要向少商發難,那該如何是好。繼續糾纏下去,小事也要變大的。」

  少商感激的用力點頭。王姈那條瘋狗,若是不趕緊栓上鐵鏈,放她出去亂吠四處宣揚自己是個狐狸精,謊言說上一千遍後自己估計真要成精怪了。到時拉她去祭天喝符水怎麼辦?

  「少商,你過來。」始終不曾開口的皇后忽然道。

  少商心頭一跳,戰戰兢兢的低頭膝行向前幾步,心想自己剛告了她的表外甥女,不知會不會吃排頭。

  皇后道:「你抬起頭來。」

  少商依言行事,抬眼便是皇后端莊盛美的容貌。

  皇后道:「照我原先的意思,讓你住在宮裡慢慢教養,可子晟不肯,非說你與父母團聚日短,也沒多少承歡膝下的日子了。那你就每日辰時之前趕至長秋宮裡,申時末出宮回家。每旬休一日,如何。」

  少商呆了一下,這不是朝九晚五上班制嗎——「啊,哦,喏喏。妾謹遵懿旨。」她立刻清醒過來,應聲拜倒。

  走讀當然比住宿好,何況深宮可畏,沒有熟讀100遍xx傳的理科女生哪敢長留宮中,怕是骨頭都不夠拆的,能每天回家鬆口氣真是太好了——少商忍不住感激的望向凌不疑。

  凌不疑含笑,眼中儘是笑意。

  又吩咐了幾句,帝后便叫四名晚輩退下了。

  太子拍著凌不疑的肩膀說了幾句玩笑話,太子妃拉著少商的手,親近道:「東宮就在永和宮東側,也不算很遠。以後你在長秋宮乏了,就來尋我消遣玩耍。」

  少商笑的好像迎春花,心裡安放拒馬樁,宮斗預警機呼啦呼啦的響——如妃女士怎麼說來著,在這座宮裡,有人對你好就是要利用你,有人親近你就是要害你。

  這話太忒麼經典了,回去她就把這兩句用英文寫出來釘在床頭以示警惕……欸,稍等,英文會不會被人誤認為是符咒呀,不行不行,這個迷信的年代巫蠱詛咒之類的指控最致命了,還是別寫了,記在心裡就好——很好很好,她已經提前進入狀態了。

  與太子妃夫婦分道揚鑣,凌不疑那隊猶如幽靈般的貼身護衛再度擁了上來,依舊不遠不近的跟在兩人後面。

  兩人安靜的並排而走,間隔約有兩步,過了許久,凌不疑才道:「之前我還為你面聖擔憂,原來你早有打算了。」

  少商緩緩走著,悠悠道:「既然婚事已成定局,就該好好謀劃。」

  「你今日告王姈一狀,不只是為了以後不再受她糾纏誹謗吧。」凌不疑忽收住腳步,按住女孩的肩頭,一字一句道,「你是在試探陛下和娘娘,投石問路。」

  少商不避不閃,微笑道:「我以後可是要在皇后娘娘手底下討生活的。」

  凌不疑皺眉道:「你想知道皇后的性情為人,為何不問我。」

  少商側身仰起頭,迎向刺眼的陽光,在額前手搭涼棚:「我亦需要讓皇帝皇后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問出來的哪有自己親身感受來的真切。

  「我生平,最不耐煩『風來隨風倒,雨落順水流』之人。死在奮力搏殺的路上,亦勝於坐以待斃束手就擒。」少商咬著白生生的牙齒,眼神堅定,像是說給自己聽。

  凌不疑忽覺懷中好似揣了一頭活蹦亂跳的小獸,皮毛細膩可愛,偏生不聽話的想拱著腦袋出去,一下下蹬的他心肝都發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