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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時人婚儀都在晚上,華燈初上就是迎親之時。

  此時沿途沒有鱗次櫛比的路燈,沒有光耀照目的霓虹,攀比婚禮最直觀的指標之一,就是看哪家的迎親隊伍燈火更加輝耀。貧家頂多點些火把照清來去之路,富者卻能排布數百甚至上千盞巨燈,將夜晚照的如同白晝般氣派——樓家這回就將所有的財力都用到燈火上了。

  因為何昭君是熱孝成婚,是以儀仗不能吹打鳴炮,席間無有歌舞絲竹,連大魚大肉都盡量減免,好在此時正值初夏,蔬菜瓜果還是不少的。

  賓客們眼見壯大綿延的送嫁隊伍一半身著鮮紅的喜服,一半穿著素白的孝服,莊嚴肅穆中透著一股悲慼,兩家人皆無笑面。如此場面,大家也不好歡天喜地捶打郎婿,逗弄女眷,嘻嘻哈哈的進行一系列鬧婚,只能安靜的恭賀後入席。

  不知怎麼的,皇帝這幾日是越想何將軍越覺得真乃股肱重臣,於是隔三差五的給何家加恩。何家滿門成丁皆亡,何昭君沒有父兄送親,皇帝就派三皇子執兄禮親自送親;何家親眷不多,皇帝就召了好些宗親列侯前往慶賀。最近一次加恩,是賜了樓垚一個都尉郎官的虛職——皇帝素日任官甚嚴,這幾乎是駙馬的待遇了。

  少商嚴詞謝絕了凌不疑同車而往的邀請,隨父母兄長一道前往,從馬車上下來前,她對程姎鄭重道:「堂姊,對不住,今日婚宴之上怕是又要牽連你了。」

  程姎苦笑道:「說什麼牽連不牽連,就怕我嘴笨,幫不上你的忙。」經過前幾次筵席的驚嚇,她已經習慣自己堂妹總會在赴宴時出狀況了。

  「怕什麼怕!有我呢!哪個不長眼的敢欺負嫋嫋,看我不活撕了她!」同車而來的萬萋萋無視身上叮咚匡啷華翠圍繞的曲裾長裙,矯健嫻熟的徒手躍下馬車,把一旁扶著踏凳的樓家奴僕看的目瞪口呆。

  程姎驚慌道:「今日是人家的大好日子,你們可不能打架呀!」

  「不至於,不至於。」少商忙向堂姊擺手,又轉身道,「萋萋阿姊,待會兒你也不要插手。自從和凌不疑定親,我是沒的回頭了,你就少招惹些仇家罷。」

  「你別不知足,我告訴你,若能得凌不疑為郎婿,多少女娘寧願被千人憎萬人恨呢。」萬萋萋呵呵笑的擠眉弄眼。

  三個女孩一邊低聲說話,一邊隨著樓府奴僕往筵廳走去,遠遠看見燈火通明的偏廳裡已有不少女眷入了席,只見坐在一角的尹姁娥正用力朝她們揮手。

  萬萋萋嘟囔道:「瞧她那副賢良端莊的樣子,也不嫌裝的費勁!」

  「賢良有什麼不好,哪家君舅君姑不愛賢良的新婦。」程姎小聲道。

  萬萋萋正要反駁,卻聽少商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唉,其實嫁人也沒什麼好的。若是能夠,一個人更自在。」

  程姎張嘴大驚,萬萋萋笑道:「我聽你不下十次的籌謀著未來要嫁什麼人,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後來定了樓垚,你更是沒口的叨叨,要這樣經營那樣周旋。哎喲喲,這凌不疑究竟是何方人間猛獸,這才和你定親不到十日,你就改主意啦!」

  少商又歎了口氣:「以前是我年少無知,思慮不周。其實仔細想想,嫁人哪有獨身好,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唉,算了,咱們進去吧。」

  萬萋萋被嚇了一跳,連忙細細端詳少商。

  她的摯友生就一副荏弱模樣,偏偏滿心的活泛肚腸。罵人不留情,打架不留手,渾身扎刺般的桀驁茂盛,她若是去放火,少商能幫著澆油添柴,是她生平見過外貌與性情最不登對之人。可今日她家親親好把子居然有氣無力,十足的我見猶憐。

  萬萋萋護弱之情如熊熊烈火般油然而生,她迅速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那凌不疑一定待少商不好!

  第二,少商一定很害怕又要再次受到一堆人的欺侮責難!

  萬萋萋咬牙跟著少商和程姎走進筵廳,果不其然,隨著侍婢唱報姓名,廳內眾女眷齊刷刷的將目光排射過來,猶如漫天箭雨般密密麻麻。膽小的程姎首先被嚇的退了一步,差點沒扭頭回去,總算少商手快將堂姊拉住了。

  今日樓家婚儀賓客雖多,但熱孝期間不好大肆飲酒作樂——玩鬧不能玩鬧,吃的喝的都冷冷淡淡的,除了與何樓兩家交情十分深厚的人家,其餘賓客觀禮過後都告辭回家了。

  而且,並非所有的男客都會帶家眷,所以今晚留在偏廳宴飲的女眷就更少了,樓家便將女席擺到同一間廳堂裡。上首設夫人們的食案,下首設立小女娘們的食案,以漫長的青竹薄紗屏風隔開前後。

  女孩們看向少商的視線直接而不帶修飾,或激憤,或嫉妒,或好奇……不一而足。王姈和樓縭照例坐在一起,看向少商的目光幾乎要著火了,不過差別在前者怨毒後者激憤而已。

  夫人們就含蓄多了,用審視的目光側側挑上幾眼後迅速扭回頭去,面上紛紛露出頗富深意的神情。

  但不論年少還是年少,已婚還是未婚,女人的議論最後都終結於竊竊私語——

  「凌不疑挑揀了這麼多年,竟看上了這麼……一位,也不過如此。」

  「十一郎是瞎了眼麼,這女人才貌皆不聞達,我,我是不服氣的!」

  「何止才貌不聞達,我還聽說她粗鄙驕橫,目不識丁呢!」

  「十一郎一定是受了欺瞞,看她楚楚可憐的狐媚樣,不知怎麼賣弄柔弱呢!」

  ……

  然而無論怎麼議論,只要不是偏見到底的,都看得出這位新晉的未來凌氏新婦著實不俗。

  都城裡從不缺少貌美的小女娘,可這位程氏女卻美的令人過目難忘,靜謐憂愁的稚弱面龐,籠罩了一份如煙似霧的朦朧之意。明明是豆蔻天真的年紀,偏偏無端一股淡漠無謂的氣質;當你以為她只是柔弱可憐時,她看你的眼神卻又犀利世故。

  言辭無影,然而即使粗線條如萬萋萋,也能感受出這些目光和竊竊私語之下的刀光劍意,銳利的直可破膚滴血般。程姎瑟縮了一下,然後又硬著頭皮走入廳內。反倒是處於風暴中心的少商,渾若不覺,行止如常。

  萬萋萋忍不住低聲誇讚:「你倒挺沉得住氣。」

  「你若像我一樣,從小就受人非議謗言,自然會習慣的。」少商淡淡道。

  萬萋萋一怔,她十六年來一直粗拉拉的小心肝無端疼了一下。

  尹姁娥見她們走近了,趕緊將三人拉了到自己那個角落。她受了程詠的囑托,特意提前來赴宴,然後在攀談間迅速拉扯上三四個能說得來的女孩,眾人團團坐在一起以示幫眾。

  萬萋萋和尹姁娥對視一眼,迅速別開臉去,未免發生內部戰爭,少商和自家把子坐一席,程姎和尹姁娥坐了一席。

  不久,所有女眷都入了席,蕭夫人被樓二夫人飽含熱淚的拉了過去,兩人和樓二少夫人坐在一處低語。菜蔬漿水上桌,眾人自然得顧著禮儀先行向主家祝賀,而後略事飲食。

  不過,才堪堪過了小半個時辰,就有人忍不住要發難了。

  坐在樓縭左側的一名黃衣女子放下碗盞,提聲道:「這位少商妹妹,今日你穿戴的好生華麗啊,與之前衣著寒酸截然不同,到底是攀上顯貴了,不一樣了啊!」

  眾人看去,少商今日這身衣裙的確精緻不凡,素雅淡藍的曲裾上隱隱泛著隱隱銀光,襟口上的珍珠在燭火下猶如碧海中翻滾出來銀浪般閃閃發光,映襯著女孩秀美若青松蒼翠,高潔凜然。

  聽了這挑釁,少商沉默的瞥了一眼對面的王姈樓縭,王姈不屑的笑了笑,轉過頭去,樓縭明顯是被事先囑咐過了,強忍著不能開口。

  不等少商張嘴回擊,萬萋萋已冷笑道:「你言之鑿鑿,想來是之前見過我程家妹妹的。我來問你,你之前在哪裡何時見過她?」

  那黃衣女子被萬萋萋凶巴巴的氣勢嚇到,結結巴巴道:「在,在她出門赴宴之時……」

  「胡說八道!我妹妹在她雙親回都城前幾乎不出門,數月前開始,才略略赴了幾次邀宴,統共不到一掌之數,你是哪次見過的她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王姈悠然道:「萬家妹妹,你也太武斷了,筵席中那麼多人,你看錯也未可知……」

  「你別給我裝蒜!我自小練射箭的,百步之外兩隻雀兒我都不會認錯,何況人臉,我見過就不會忘記!」萬萋萋一掌撐在案上,雙目噴火,「你的狗腿子之前根本沒見過程家妹妹,倒是適才我看你在她耳旁說了些什麼,別是你指使的吧!」

  王姈也動了氣,冷哼一聲:「好,就是我說的,又怎樣!」

  「你承認就好。」萬萋萋故意嘲弄道,「我妹妹相貌生的好,穿上好的衣裙那是錦上添花;可有些人呀,人醜心惡,穿什麼都白搭。」

  「萬萋萋,你竟敢……」王姈生生忍住,驚覺自己險些自行認領了。

  萬萋萋見對方被噎住了,得意洋洋的往嘴裡放了一塊甜瓜。

  「程少商!」樓縭忍不住了,立起身來指著對面,「你好能耐呀,前腳和我堂兄退了親,後腳就搭上了十一郎,你,你對得起我堂兄麼?」

  「這你應該去問你的十一郎呀,誰叫他提親的那麼快,連一天都等不得了,這關程家妹妹什麼事。」尹姁娥身旁一個圓臉女孩戲謔道。這話一說,周圍女孩都笑了起來。

  樓縭漲紅了臉:「那她程少商也不該這麼快答應,我堂兄該多難過呀!」

  「喲喲,陛下親口提的親,天大的皇恩,哪個敢無端回絕!樓家小妹好大的口氣,張嘴就說不該答應,真該當日將她拉到御前,看看她有沒有那份膽量!」尹姁娥掩著袖子輕笑。

  「就是就是。」另一名髮髻濃密的女孩跟著湊趣道:「我聽我那位在宮中值守的叔父說,那日陛下高興的什麼似的,還賞了他們好些酒漿呢。」

  樓縭臉紅如醬蘿蔔:「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堂兄對程少商很好很好,她應該傷懷,應該避居到鄉野……」

  「還應該怎樣?」少商今天根本提不起生氣的勁,淡淡道,「你堂兄另娶了,我就要終身不嫁。就算要嫁也該先傷懷上好些年,最好錯過花嫁之期,是不是?最後就算嫁了,也最好嫁個不如意的,躲在冷僻角落舔舐傷口,別走到人前來?喲,知道是我們程家為圓滿何將軍的臨終遺言,這才忍痛毀諾退婚。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程家欠了你們樓家呢!樓縭,你把腦子細細清楚,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胡說八道!」說著,她眼光如利刃般射了出去。

  「你若有膽,就將適才你說樓垚和我的話到你家長輩跟前說上一說,我看你還能剩下幾根骨頭!」少商冷笑道,「樓縭,你還真以為我欠了你的!」

  樓縭訕訕坐下,不知怎的,她覺得程少商今日有股子戾氣,不大好惹。

  席間安靜了片刻,王姈換了副口氣,尖聲尖氣道:「哎喲,到底今時不同往日,小阿縭呀,我勸你忍忍,你還當程小娘子是當初你堂兄的新婦呀……」

  「其實,今日宮裡有人來傳話,叫我明日稍作準備,後日一早就接我到長秋宮。」少商忽然打斷,「王娘子,何氏有大功於社稷朝堂,今日是安成君的大喜日子,陛下屢屢降恩就是盼著她能婚後順遂,可你們二人不斷攀扯我和樓垚的舊事,是打算不讓安成君過好日子了麼。你信不信我後日進宮就將這事稟報給陛下和娘娘?」

  王姈倏然一驚,僵硬的笑了笑:「是我失言了,前事已過,就不必再說了。」

  萬萋萋冷笑數聲:「王姈阿姊好本事,拿得起放得下,變臉跟戲法似的。不過有話我得先說清了,今日你吐的這些狗屁不如的東西,這麼多人都聽見了,就算少商妹妹不說,將來也難保不傳入陛下耳中,到時你可別跟瘋狗似的亂咬人!」她生平最佩服自家把子的吵架本事,往往能一下抓住要害!

  王姈恨恨的咬著嘴唇,目光淬了毒一般。

  這時她身旁一名年長兩歲的少女開口,語氣慢吞吞中透著惡意:「攀扯樓家是沒有必要。那我們就來說說程小娘子和凌大人的親事吧。那日的事我們都聽說了,程家上午到樓家退了親,下午就在宮中訂了親,也快的太離譜了。不由得叫人心中生了疑竇,疑心呀……」

  「疑心什麼?」萬萋萋警惕道。

  那少女故意打量著少商,眼神露骨:「程小娘子,你和凌大人是否之前就已相識?凌大人生的英偉,你若是暗暗生了情意,說出來也無妨嘛。」

  少商剛張嘴,萬萋萋已跳了起來,「沒有,絕對沒有!」

  那邊的女孩們不肯依了,紛紛道:「你又不是程少商,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少商妹妹是有志氣的人!」萬萋萋大聲道,「還以旁人一個個都跟你們似的,看見凌不疑就跟餓了三宿的野狗追著肉骨頭!尋常女娘也就看看凌不疑生的好,之後該幹嘛就幹嘛去了。也就你們,自己吃不著,就噴著酸氣狂吠著到處咬人!可惜,凌不疑就是看不上你們!」這話說的忒狠,她這邊的女孩紛紛發笑,樂的前仰後伏。

  尹姁娥微笑道:「我勸眾位妹妹一句,姻緣乃是天定之事。凌大人今年二十有一,自他十五歲陛下開始為他議親,到如今足足六年了。說起來,諸位妹妹認識凌大人都比少商妹妹久,可是呢,因緣由天定,當看開時得看開。」她這番話雖是向著對面眾女說,但眼睛卻若有若無的瞟向王姈。

  王姈倏的立起,冷笑道:「是,是十一郎向程少商提親的。可那又如何?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閨中女子,行端做正,不苟言笑,哪及得上有些人狐媚做作,賣弄風情,裝的可憐柔弱,最會蠱惑男人!凌大人是偉丈夫,哪裡懂這些鬼祟陰私的伎倆,怕是受了騙!」

  這番話十分陰毒,王姈身旁的女孩們猶如聽了號角,紛紛立起群起攻擊起少商來,萬萋萋急的跳腳,嘶聲力竭的罵回去,反被譏笑『母老虎哪聽得懂這些』,更有那知道底細的嘲諷『萬娘子看上了程二公子急著替夫家出頭呢』。

  萬萋萋再老練也不禁滿面通紅,尹姁娥這邊的女孩顧忌著臉面,不好叫罵的太難聽,正在此時,門口侍婢高聲大喊:「凌大人至!」

  七嘴八舌的女孩吵鬧猶如被按下靜音鍵般,瞬間消了聲響,眾女都轉頭去看,只見凌不疑高挑頎長的身影重重落在地板上。

  他也不說話,面色陰沉的一步步走進來,銳利若出鞘鋒芒般的氣息鋪面而來,猶如高踞山嶺的猛獸撲入羊群,女孩們一個個縮了回去,廳內氣氛陡然春寒料峭。

  那名年長的少女主動迎上前去,甜甜的笑道:「凌大人,這裡是女眷的席面,這不大合禮儀……」

  凌不疑目如寒冰,鄙夷的看著她:「合席還是分席只是小節,知道廉恥進退才是大禮儀。」說著他大步走下去,一把扯下廳堂中間的幾面屏風。

  只見另一邊的筵席上,各家夫人們不知何時停了閒談,似是安靜許久了。

  蕭夫人臉色很難看,樓二夫人倚著兒媳默默垂淚,樓大夫人尷尬一笑,道:「子晟,你來了啊……」不等她說下去,凌不疑就靜靜躬身行了個禮,又朝蕭夫人行了一個加倍恭敬的禮,然後道:「有長輩們看著,算是合禮了吧。」

  那年長的少女鼓起勇氣,不避不讓的迎上凌不疑的目光,大聲道:「凌大人此話差矣,聖人云,禮儀乃……」

  王姈默默坐下了,心裡冷笑這蠢貨自以為聰明。若是賣弄才學對凌不疑有用,她早八輩子就苦讀去了。

  凌不疑果然看也沒看她,逕直從她身邊經過,走到少商席位旁站定,然後淡淡道:「我認識女公子麼,你我相熟麼,女公子張嘴就議論人家未婚夫婦的陰私之事,覺得自己懂廉恥知禮儀嗎?這個聖人有說過麼。」

  那少女做夢也想不到會被當眾羞辱,瞬時湧上眼淚,嗚呼一聲掩面離席而去。

  凌不疑低頭看了萬萋萋一眼,萬萋萋滿肚子火氣,咬緊牙關忍住,哪怕頭頂上的男子眼厲如刀她也決計不讓位子!

  樓縭及眾女都怯怯的縮著,不敢說話。還是王姈賠笑著站起,道:「十一郎,阿嬌姊姊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你怎好羞……」

  一個『辱』字還沒出口,凌不疑就打斷道:「我知道她是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回去我就修書一封問問她父親,當眾羞辱我凌某人的未婚妻是何意思,莫非是欺我凌不疑軟弱無能!」他冷冷的目光掃過上首席面的眾夫人。

  女眷們哪裡見過凌不疑這樣森冷的神氣,樓大夫人趕緊道:「阿嬌今日是隨她伯父來的,若是她家伯母在席,是斷不容她這樣沒規矩的!」

  凌不疑懶得理樓大夫人,又低頭看了萬萋萋一眼。

  萬萋萋昂首挺胸,危襟正坐。少商心下好笑,湊過去道:「別捱了,你挺不住的。」萬萋萋愈發挺的巍然不動,氣勢很有范,但手腕微微發顫。

  凌不疑看向王姈:「適才說到哪裡了。嗯,狐媚風情,賣弄做作,你說的是上個月二皇子贈我的兩名美姬麼。你兄長王隆見後垂涎三尺,我便將人送給他了。誰知沒過幾日,我聽說那兩名美姬倒被你父親笑納了,也不知你將來見到二姬,該稱呼她們什麼。」

  王姈呼吸急促,臉上先是一陣青一陣白,然後如火燒般**。

  在凌不疑的威勢之下,周圍哪有人敢幫她說話。樓大夫人素來不喜歡她帶壞自己的女兒,礙著臉面不好多說,此時不知心裡多痛快。

  樓縭看她可憐,默默的挪過去,拉著她的袖子讓她坐下。

  凌不疑再次看了萬萋萋一眼,緩緩上前一步。

  萬萋萋終於抵不住了,歉意的看了少商一眼,蹭蹭爬到右側尹姁娥那桌擠著。

  凌不疑就這麼神情自若的坐到少商身邊——然後,曾在程府上演過的冰河世紀降臨的場面在樓府再度上演了,從上首的樓大夫人等人,到下首的小女娘們,都默默無言的低頭飲食。別說言語了,大氣聽不見喘一聲。

  凌不疑拿起侍婢換過的新杯,舉著向上首道:「夫人們有禮,想來諸位也耳聞我與程氏定親之事,將來成婚之時,不疑還要請諸位大駕光臨。」

  女眷哪敢會有異議,紛紛舉杯應和,連連朝凌不疑和蕭夫人群起笑言『恭喜恭喜』。

  凌不疑放下雙耳杯,目光轉向下首的小女娘們。

  這些呆滯的女孩們猶如夢中驚醒,連忙跟著道喜,驚慌中連什麼『白頭偕老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都出來了。

  凌不疑雙眉一軒:「於我的婚事,諸位女公子們可有別的要說?」

  女孩們搖頭如海豚擺尾,紛紛表示這樁婚事真是好真是妙,簡直天作之合天降奇緣天上掉下個程妹妹云云!

  萬萋萋見此情形,悄悄湊到少商耳邊:「你怎麼不說話了。」

  少商沉默的捧著漆木碗喝湯:「……他一說話,旁人都不用說了。」

  萬萋萋似乎察覺到什麼,驚異道:「他這是在替你撐腰呀。」

  「我知道。」少商道。睫毛低垂,面無表情,一粒粒數著湯中的小圓菇。

  這時,有侍婢將樓大夫人叫了出去。

  樓大夫人沿著曲廊拐入一間昏暗的小屋子,只見丈夫正焦躁的負手等在那裡。

  樓太僕看見妻子,就焦急道:「我在前院聽聞內席發生了爭執,有人欺負少商!」

  樓大夫人歎道:「也沒什麼要緊的,就是小女娘們生了些口角。凌不疑是多少女子夢裡之人,如今定親了,自然有人不忿。」

  「沒什麼要緊的凌不疑會忽然離席而去!」樓太僕提高聲音道,「我都著人打聽了,一群長舌婦圍著欺侮少商,其中還有阿縭!怎麼王姈又來了,我們和王家又沒什麼交情,我不是叫你別讓她見阿縭嗎。王家爛污的很,別讓阿縭跟著學壞了。」

  「我知道!」樓大夫人道,「我也看不上王家,可她來了我能趕她走嗎,到底還有皇后的面子在呀!」

  樓太僕在屋裡走來走去,惱道:「你也是,見她們欺負少商,你不會攔著呀,那屏風能攔住什麼,吵的外面侍婢都聽見了,你們能聽不見?!」

  「欺負什麼了,也就是幾句玩笑話……」樓大夫人神色不變。

  樓太僕忽的站住了,定定看著妻子:「程氏曾對你當眾無禮,見她受辱你心裡暗暗高興,是不是。」

  「大人謬言,我怎會如此!席間這些夫人都是多年交好,她們都不管束自己的女兒,我若越過她們開口就是將人都得罪了!」樓大夫人急促的辯駁。

  「沒有就好。」樓太僕沉沉的看妻子,「眼睜睜看著賓客在自家受辱,你以為只有凌不疑和程家顏面無光。我告訴你,丟臉的是樓家!」

  他甩開袖子,背身道,「那群無知淺薄的婦人,這親事定都定了,她們默許女兒羞辱程少商能有什麼好處,難道凌不疑還會因此退婚不成!不過是叫陛下心中不快而已。既知道程少商人微位卑,聰明的就該賣凌不疑一個好,幫著周全才是!」

  樓大夫人恨恨道:「凌不疑這昏聵瞎眼的豎子,究竟看上那小丫頭什麼……」當年兩個女兒沒嫁之時,她也曾暗暗打過凌不疑的主意,可惜全無結果。

  「這種廢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樓太僕乾脆道,「自來無能之輩最愛詆毀有能之人,程氏能擒下凌不疑就是天大的大本事!一群不知進退的婦人,與那嫉賢妒能的小人無異!我看你也是越來越昏聵了。將來二弟那房的事你就不要過問了,阿延如今愈發能幹,就由她管吧。」

  「我是宗婦,也是主母,樓府之內焉能有我管不著的地方?」樓大夫人怒了。

  「你以為凌不疑是怎麼知道內筵之事的?」樓太僕冷聲道,「是阿延使人去傳報的,將她們欺侮少商的話一句句都傳了過去。還說長輩在上,她做晚輩的沒法開口,你以為她指的是誰?」

  「這奸滑的女子!」樓大夫人驚怒道,「居然……」

  「你不願做聰明人,自然有人踩著你做聰明人。」樓太僕冷冷道,「阿延夫婦在族內廣結善緣,各處賣好,你若再昏聵下去,苦頭還在後面!好了,這事就這麼定了。」

  樓大夫人氣呼呼的不說話。

  這時侍婢來報:「程家小娘子忽道身子不適,凌大人已陪著回去了。」

  樓大夫人不悅道:「她倒把凌不疑抓的緊。自己要回去了也不肯留下凌不疑!說不得,是急著賣弄委屈去了。」

  「你說什麼昏話,她到底是和阿垚定過親的,難道要留下鬧洞房嗎!」樓太僕覺得妻子這幾年眼界愈發狹窄,全無年輕時莊嚴大度的模樣,「就算是她使了手段,凌不疑肯被她哄著走,那就是能耐!」說著便甩袖離去。

  ……

  凌不疑和少商坐在馬車中,一路無言。

  「你怎麼不說話。」凌不疑道。

  少商淡淡道:「大約是適才說的太多了。」

  「適才你也沒怎麼說話。」

  少商沉默了。

  凌不疑向女孩伸出手,女孩卻低著頭。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在昏暗中猶如蒼白盛開的石蘭。他捏緊拳頭,收了回來,「我何處不妥,你說給我聽。我總是想讓你高興的。」

  少商凝視著角落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三叔母以前常笑我天真,不知什麼才是權勢。今夜,我親眼看見了。萋萋阿姊,姁娥阿姊,還有那幾位願意幫我的姊姊們,我們盡力辯解,奮力爭論,抵擋的好生辛苦。阿母在簾子後面想來也忍的不易。然後,你來了,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打發了。你後來甚至都不用說話了,你目光所及,大家就會依著你的意思去做。」

  凌不疑低聲道:「你不喜歡權勢麼。」這世上怎麼會有人不喜歡權勢,「看不出,原來你倒是莊生的信者。」他手指僵硬,開著言不由衷的玩笑。

  「我也是俗人,若無阿父的權勢,我哪有今日呼奴喚婢的日子。」女孩搖搖頭,「何況,權勢只是一把利刃,哪有好壞之分,要看用在什麼人手裡。」

  凌不疑目中露出些許疑惑:「那你為何……」

  「今夜,我依靠的是你手裡的權勢,不是我自己的。」女孩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淨明亮,「可是,我為何能用你的權勢呢。因為我將來會嫁給你,給你生兒育女,讓你高興舒適,這樣,我就能分享你的權勢了。」

  凌不疑生平難得生出疑惑來:「夫妻一體,這不是很自然的麼。」

  「不是你的緣故,是我性情乖張。」少商傷感的笑了笑,「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過日子,可如果跟了你,就得照你的意思活下去。我原本以為,我日後最煩惱之事,應是如何培土栽種,如何改良器械。可如今看來,我以後最要緊的事大約是揣摩你的喜好,讓你感到開懷滿意。若是那樣,我現在的樣子就得全變了,到最後,我都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喝冰酒對你不好。」凌不疑艱難道。

  少商微笑道:「首先,喝一口冰酒不會死人的,可卻能叫我高興。第二,只要我自己的意思,哪怕對身子不好,也該照我的意思來。」

  凌不疑握著女孩柔軟的雙手,緩緩道:「你喜歡和樓垚在一處,是否因為他能照著你的意思過日子。」

  少商笑了,露出可愛的小白牙:「差不多吧。所以你看,我雖然學識淺薄,無才無能,但對自己卻看的很清楚,所以我找到了正確的姻緣,可惜阿垚得娶何昭君,唉。可是凌大人,您這樣了不起的人,反倒不清楚自己,找了我,那是大大的錯了。」

  凌不疑似乎有些明白了,冷冷道:「姻緣於你而言,只是合適不合適麼。」

  「不合適的,就不叫姻緣了,就孽緣。」少商想掙脫雙手,幾番用力對方都紋絲不動。

  「程將軍與蕭夫人,小程縣令與桑夫人,你就不曾艷羨麼。」凌不疑道。

  少商心中苦澀:「我的運氣很奇怪,身邊總不缺神仙眷侶,美滿家庭,但到了我自己身上,卻總要差些什麼。」

  凌不疑沉默良久,才道:「……這倒是。」

  少商看看他,知道他是想到了霍夫人和凌侯。她又用力了幾下,可依舊掙脫不開雙手,索性兩手往前推去,蓋著他寬大的手掌撫上他的雙頰。

  凌不疑似乎吃了一驚,他從未允許任何人撫摸過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白嫩柔膩的小小手掌緊緊貼著他蒼白的臉頰,少商感受到手掌下有些糙的觸感,膚質堅韌緊致。兩人就這樣相對而坐,面龐相抵,鼻息可聞。青年身形高挑,哪怕坐著也如玉山般巍峨,高大的身影兜頭籠罩下來,叫她不得不仰起頭顱,將纖細的脖頸彎曲起來,才能看到他的臉。

  她從未這樣仔細看過一個人——下頜骨形漂亮,額頭弧度優美,還有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蝶翼低垂之下,猶如瑰寶般綺麗的雙眸,這世上再沒有這樣美麗的眼睛了。

  「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些說的。」女孩輕輕道,「我可能,並不應該嫁人。我這樣乖張招厭的性情,就不該禍害旁人。凌大人,我們可能,真的不般配。」

  凌不疑冷冷的笑起來——

  她看起來像是被雨水打濕翅膀的孱弱蝶兒,輕輕顫抖著彷彿沒人護著隨時都會斷氣,可真實的性情卻這樣暴獨斷。她能用這樣溫柔備至的目光看著自己,同時嘴裡卻能說出這樣冷漠無情的話。然而他又清楚,她並不是在欲擒故縱。她說的,都是真話。

  他真是『好眼光』,茫茫人海之中,居然能找到這樣一個人。

  「你喜歡握在自己手裡的東西,別人手裡的,你就沒法安心,對不對。」凌不疑緊握著女孩的手,牢牢貼著自己的臉。

  少商感到他灼熱濡燙的氣息暈染在自己臉上,帶著香甜果味的酒香,夾雜著令人不安的成年男子氣味。她點點頭,輕聲道:「其實連阿父的權勢,我都沒法用一輩子的。我喜愛培土栽種,畫圖制工,仔細想想,只有這些才是跟牢我的。」

  凌不疑忽然放開她的雙手,遠遠的坐到另一個角落去,華麗的錦繡曲裾下擺蓋在他修長的腿上,昏暗中閃著隱晦的光點。他舒展長臂輕輕抬起窗格,雙眼望向外面,縫隙中透進來一束冷桔色的燈火光芒,照在他猶如玉雕般的面龐上。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被你握在手裡?」他淡淡道。

  少商低頭看自己的腳,歎道:「沒有人會被另一個人握在手中的。就如現在,除非你不要我,否則,我是不能不要你的。」她真懷念那個至少可以自由分手的年代,在這裡,她若敢甩了凌不疑,皇帝老爺還不把她晾在城門口做燈籠!

  馬車停在程府門口,少商堅定的推開了凌不疑伸過來扶她的手,然而他的馬車是沒有踏凳的,於是她不聲不響的提起裙子,照適才萬萋萋的姿勢笨拙而艱難的跳落在地上。

  她忍著腳疼,搖搖晃晃的朝凌不疑行了個禮算是道別,然後低頭徑直朝府門裡頭走去,心裡默默想著,也許後天不會再後宮使來接自己進宮了。

  程順老管事察覺氣氛不對,看看自家女公子,再看看新郎婿,然後低頭沉默。

  凌不疑身體凝滯不懂,只靜靜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明明如楊柳般纖弱柔軟的身軀,卻硬要挺的倔強筆直。

  後日,她就要到宮廷裡去了。在那裡,她會看見許許多多善於窺伺人心的女子。她會知道有多少女子期盼著憑借溫柔嫵媚就能獲得榮華富貴。她更加會知道,在權勢面前,多少人都願意將自己的脊樑扭曲成奇怪的姿勢,以滿足上位者的喜悅。

  最終,她會知道自己現在的想法有多麼可笑。

  哪怕是看來對自己十分癡情的王姈,只要陛下勾勾手指,或是自己落拓失意,那也是頃刻間變心的事。

  看著女孩在門框中越走越遠,兩邊奴僕高舉的火把延伸出兩條斜斜的紅艷光束,凌不疑忽大步向裡面奔去,十幾步後追上女孩,一把將她抱住貼在懷裡。

  後面的老程管事險些驚叫出聲——雖然你倆之間冷冰冰的不大好,但也請不要動手動腳的好嗎!這裡還在戶外呢,就不能去屋裡……他在說什麼,屋裡也不行!

  少商被鐵箍般的臂膀攔腰扣住,雙腳甚至還離地了片刻,她不由得嚇的失聲驚叫,被沒頭沒腦的抱在懷裡,貼著男人彷彿天羅地網般的胸膛,還有一個灼熱氣息吻在她的頭髮上。

  昏頭昏腦間,她似乎聽見凌不疑低低的說了一句——「……你是不能不要我的。」

  她忽然發現,這原來是個歧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