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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直至回到程府,少商始終沉默不語,靠著車壁呆呆出神。

  程姎擔憂,問道:「席面上又有哪家女公子言語欺侮你了嗎?」她今日結交了幾位氣味相投的手帕交,縮在角落中相談甚歡,並不曾注意旁人。

  少商嗤笑:「借她們倆膽?!」

  蕭夫人也察覺到了女兒情緒低落,問:「是樓家哪位親長給你臉色看了?」樓大夫人顯然已被丈夫說服,今日闔家女眷再無不遜之言行;但這麼大一個家族,難免有個別刺頭。

  少商傲然道:「誰敢?我讓阿垚這輩子都不認這親長!」

  詢問不出結果,蕭夫人只好放女兒回屋,晚膳時見她依舊無精打采,沒吃幾口就耷拉著腦袋回了自己居處。當天夜裡,程府這片院落間忽響起了一陣清亮的笛聲,婉轉低沉,如泣如訴。曲調並不憂傷,而是一種不知歸去之路的迷惘和悵然。

  蕭夫人睡不著了,睜眼聽了半天,忽的起身要掀開幔帳出去,卻被丈夫從身後抓住。

  程始閉眼道:「我勸你別去。」

  蕭夫人皺眉道:「今日從樓家出來我就覺得不妥了,不成,我非得去問問不可。」

  程始連眼皮都沒張開:「你問了,嫋嫋就會說?」

  蕭夫人一窒,又道:「那我去問她身邊的侍婢。」

  「也不要去。就嫋嫋那副心竅,你前腳問了她後腳就知道了。你覺得她會高興你查問她身邊的人?」程始換了個睡姿,「你們母女近來好容易緩和了些,可別再鬧起來。」

  「你就不擔心她心裡有事?」

  「除了懵懂童子,蠢人才心裡沒事呢。嫋嫋大小也要嫁人了,就不能有個傷東悲西的?」

  「是傷春悲秋,不是傷東悲西。」

  「好好,傷什麼都好,別傷了身子就行。唉,阿父還是去早了,嫋嫋這才學笛多久,就吹的這麼好了,聽的人心裡酸汪汪的。阿父若還在,我們就算把嫋嫋留在都城裡也無妨。說不定還能教出個名揚天下的大家來!」

  蕭夫人不語,片刻後才道:「難道就聽她一直吹,你能睡著?」

  「有何睡不著。以前阿父心裡一不痛快,就喜歡半夜奏些悲兮苦兮的曲子。有時吹簫,有時彈琴,有時還擊打鼓鈸呢。我們兄妹不都睡的好好的!好了,你也躺下罷。」

  蕭夫人呆坐床頭良久,才想:過世的君舅真是不大容易。

  好在少商以前到底是長年合居的人,寢室文明還沒被狗全吃了,吹完一曲就熄燈睡覺了,第二日醒來又是神采奕奕,看不出半分心事。

  樓垚原本又想日日上門,樓太僕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揪著侄兒丟進書房讀書,只准他五六日去一回程家——誰沒做過郎婿呀,巴結妻家也得有個分寸,就跟上輩子沒討過新婦似的,直將樓氏的臉丟盡了,北宮門口等求舉薦為官的都比自家侄兒的嘴臉矜持!

  然後少商神奇的發現自從樓垚沒法天天上門後,自家兄長們全都脾氣通順,面色和善了。

  「你們看不上阿垚嗎?」少商百思不得其解,便偷偷問孿生哥哥。

  程少宮道:「我們沒有看不上樓公子,我們是看不上你。每每見了他就笑的跟咬著了雞腿的隔壁二旺似的。」二旺是條黃狗。

  這番談話的結果自是少商勃然大怒,將整盒博棋倒在程少宮頭上,並且再也不要兄長們領著外出。

  蕭夫人剛在兒子們面前誇了少商兩句,程少宮就頂著額角的傷開始進讒言了:「阿母,嫋嫋這是怕管理家務會耽誤她出門辦自己事,這幾日她老出門呢,也不叫我們陪著!」以前都是他們兄弟陪著幼妹出門的!

  誰知蕭夫人半點氣也沒有,還悠悠道:「嫋嫋身邊有侍婢和家丁跟著,會有什麼事,總不能再領一個郎婿回家罷。」

  程頌嘴巴一動,和長兄程詠互看一眼,兄弟二人低下頭去,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們有次看見袁慎送幼妹回來,直到巷口才分離。

  事後,他們兄弟也偷偷問過少商,誰知少商一臉光明磊落:「就遇到過兩次,沒有第三次了,都是講叔父和叔母的事。」

  袁慎就是袁慎,行事風格一點沒變,他又叫人盯著程府門口,待看見程少商那輛燒包的金紅色小軺車出來,就讓僕從一路跟著一路來回報自己——才子佳人相見,本應十分賞心悅目,如果兩回見面的地方不要那麼奇葩就好了。

  頭一回堵到女孩是在城角一間鐵鋪中,對著燒紅灼熱的鐵爐,才子佳人俱被烤的臉頰燥熱,髮絲捲曲,好似一對漆黑烏糟的燒炭公婆。

  次回見面則在城外不遠處的一座磨坊中,迎著空氣中噗噗飛揚的穀殼和細面,才子佳人都被揚了一頭一臉的粉白灰黃,換身衣裳就直接可以接管磨坊了。

  「你就不能去個書鋪金店什麼的麼?花鋪和脂粉行也好呀。」在回程府的途中,袁慎騎馬隨行軺車,心中十分無語。

  「是我請你去的麼?」少商對於打擾自己進行調研的傢伙十分沒好感,「有話就說!上回你說什麼來著,哦,你說皇甫夫子已在山間安頓下來了,怎樣?又要找我遞信,我可不幹!」

  「我說的話你一句沒聽進去!」

  少商翻白眼,道:「那是因為你在鐵爐旁沒待上半刻就逃出去了。」那次會面,連上在鐵鋪外的寒暄,兩人總共沒說到十句話,袁大公子就被煙氣熏的險些咳出肺來。

  袁慎抑鬱,他從沒進過鐵鋪好嗎,人都快烤熟了,氣都喘不過來。

  「不是叫你送信,夫子只要知道桑夫人過的好就行了。若有他能幫上忙的地方,桑夫人和令叔父不好說,你悄悄告訴我,皇甫夫子能幫就幫一把…你這樣看著我作甚…沒別的意思,就是夫子想自己心裡好受些。」

  少商笑道:「這還差不多,叔母當年為皇甫家所做之事的何止點滴,夫子能想明白就好,那我就替叔母應下了啊。」這麼實惠的事當然要答應。

  「還有……」袁慎神情鬱鬱,「我也要相看親事了。」

  少商哈哈大笑:「這是正經事。老人家們都說,越挑揀就越剩不下好的,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到時我和阿垚上門給你賀喜啊!」

  袁慎心中惱怒,白玉般的面頰微微泛紅,他恨恨道:「誰家的快刀也不能像你,人家一提親你立馬就答應,早知,早知……」說著,他雙腿一夾馬腹,用力掉轉馬頭,迅速策馬離去,徒留下巷口的馬蹄聲。

  少商摸摸鼻子,裝作什麼也沒聽懂的樣子,開開心心的回府去了。

  又過了數日,到了一年中春光最明媚的時分,國子監有個儒生忽向皇帝進獻了幾枚陳舊的書簡,上有讖語,意思彷彿是『東方有祟,將應者,至靈也』。

  皇帝十分重視,立刻召集幾名心腹臣子一番探討後,得出結論——祟字乃山頂頭,應是都城東邊那座塗高山,需要獻祭山中生靈。

  原本應該御駕親臨大肆行獵一番的,但皇帝仁慈,表示當春乃萬物繁衍之時,不宜過度屠戮,於是改獻獵為祭祀,向山靈奉上各種糧食谷種。儒生們自然群起歌頌,讚揚皇帝如何英明仁慈,糧食谷種本就比獵物更為聖潔云云。

  如此一番,皇帝便帶著后妃和少的可憐的宗室,再點上一堆官員一同前往塗高山獻祭——程老爹也被選中了。此次雖說是獻祭,在少商看來,更像一場大型的春遊野宴,因為被選上同往的官員還能攜帶家眷。

  程家人少,除去不能去的程母和程小築,此行統共夫妻二人,加上三兄弟和程姎少商,在城門口和萬家車隊匯合後,車行大半日,終於到了塗高山。

  他們到的不算晚,此時山腳下已是遍地人蹤馬蹄。遠遠望去,以正中間那座最醒目的玄色鑲邊的朱紅金頂大帳為軸心,四面鋪開的各色私帳,蔓延開去足有好幾里地。

  如虞侯家的那片十幾座的帳篷,俱是清一色的靛藍色錦帳鑲上蒼白的象牙雕刻的族徽,高貴端莊;如吳大將軍不大講究細處,便是五彩斑斕各種顏色的帳篷堆在一處;再如韓將軍喜愛賣弄個斯文,家中十幾座帳篷全用青竹和青布,一眼望去碧幽幽的,倒顯得十分涼爽。

  還有喜愛玩鬧的,如皇后之弟宣侯,居然將帳篷裝扮的猶如稻草扎的茅屋般,走近一看卻是貼了成束的金帛銀絹,惹的眾人既艷羨又好笑,也惹來皇后一通怒斥責罵,宣侯只好連夜拆了重搭一座尋常的帳篷。

  萬程兩家照例將帳篷搭在一處,兩家人嘻嘻哈哈在一起用膳閒聊,只可惜次日一早要搞迷信儀式,當夜不好飲酒吃肉,只能用些蔬菜餅餌,以及剛從山下溪流裡捕撈上來的魚蝦熬好的魚湯。不知道是不是少商心理作用,她總覺得這次祭祀似乎形式大約內容。

  天不亮時,萬松柏和程始穿戴整齊官袍就趕赴御帳處,其餘家眷則留在原處,跟著響亮的鑼鼓聲行跪拜叩首並祝禱之禮,足足鬧騰了一上午才算完。

  大概是貧血的緣故,少商撐著發暈的腦袋在帳中休息片刻,出來時已是物是人非——

  萬萋萋和程頌去參加班老侯爺設獎的射箭賽馬會了,程詠本欲找幾個同窗論文,卻被提前找上門來的尹家兄妹拖走了,程少宮原想待在帳內看書,誰知展卷前習慣性的卜了一卦,得出『申時初刻前不宜留在原地』的精準卦象,他摸摸鼻子,只好出去晃蕩一番。

  蕭夫人和萬夫人對坐聊著家常,程姎照例乖巧的陪在一旁,看見少商出來,還告訴她樓垚來找過她了,見她休息就沒打擾,也被程二哥拉去了。

  少商想了想,決定不要浪費這樣好的春光,便戴上帷帽,騎著心愛的奶牛斑小花馬,漫無目的的獨自悠哉去了。沿途遇到談笑的小女娘,結伴的士子,甚至差點驚到了數對野鴛鴦。路過一叢花樹,她還摘了幾支編成一個的花環戴在小花馬頭上,搖頭晃腦間,愈發顯得蠢萌可愛,直把少商逗樂了。

  她自小不愛人多的地方,自是背向塗高山往四邊丘陵處而走,誰知沒騎多遠,居然在前方溪邊看見袁慎和一群文士打扮的青年在亭子裡煮酒誦文,幸虧她戴著帷帽無人認出,於是趕緊拍著小花馬的脖子轉向而走。

  她邊騎邊想,為什麼她老是容易被人遇上呢,那是因為她總喜歡往水邊跑呀,如果不想再遇見熟人,也許她應該轉換思維,反向而走,例如……少商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山丘上有座小小的樓閣式木塔。

  少商心裡一動,她正想看看這天子行帳和勳貴遍地的景像是何等氣派,可惜她家老爹官位不夠,根本沒法湊近了看,還不如從高處俯視呢。

  心念已定,少商於是迅速策馬奔去,騎行到離寶塔還有幾十丈處,山丘上碎石密佈,道路高聳嶙峋。她疼惜小花馬年幼蹄嫩,便將它栓在一旁樹林裡,自己提裙步行上山。

  這山丘遠處看來小小一個,真爬起來卻頗費力氣,少商爬的氣喘吁吁才來到塔下,只見塔門上鐫有『雁回』二字,然後推門而進,同時喊著『可有人在』。扯著嗓子喊了十好幾聲後,少商發現這塔裡竟然沒人,於是回頭關上塔門,小心的往裡走去。

  這是一座附近鄉民湊錢建造的新塔,用以供奉最近新興的宗教偶像,整座塔內部雕飾的雖不很精細考究,但木料結實嶄新,桐油漆的也閃亮,打掃更十分乾淨,少商便一層一層的爬了上去,足足爬了七層才到塔頂。

  少商撫著劇烈起伏的胸口,一邊喘氣一邊端詳供奉在塔頂的這座幾分眼熟的小小石像,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才對嘛!不過現下這石像還帶了幾分原始的猙獰,等再過上幾百上千年的演變,就會變的慈眉善目阿米豆腐嘍!

  少商本想推窗去看,抬頭間發現屋頂竟撐開了一扇天窗。

  在做太妹預備役之前,她首先是個頑童,爬樹翻牆的技術可入選全鎮前三甲,當下紮起裙擺,順著欄杆和邊柱往上爬去,纖弱但經過鍛煉的身體竟然靈巧的攀了上去。

  穿過天窗翻到屋頂,溫暖的春日陽光便灑遍全身,少商愜意的深吸一口氣,覺得通體舒暢。放眼望去,只見塗高山下一片小如蟻群玩偶的人群馬匹和帳篷,在絢爛的陽光下就像萬花筒裡的五光十色。

  這種感覺實在誘人,少商索性平平躺到坡度微緩的屋頂上,以袖遮臉,享受這難得的片刻寧靜和溫煦日光浴。誰知,這一躺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再醒來時日頭已偏西了。

  少商一拍腦袋,哎喲一聲。她想起蕭夫人曾吩咐過,皇帝今晚要宴請群臣,皇后便宴請群臣的家眷,務必要在酉時二刻前趕回去,到時人家紛紛入座卻少了她,雖是群筵,但若被有心人看見後告上一狀,麻煩也不小。

  此時沒有手錶,少商也不知究竟什麼時辰了,趕緊提起天窗撐住了,然後滑溜的順著原路爬了下去,離開第七層前還朝石像拜了拜,誰知剛走到第六層,她隱約聽見廂房裡有人聲。

  ——這座塔是最常見的六邊形結構,除了第七層是個供奉石像的小閣樓,下面六層都是同樣大小,同樣構造。六邊形的平層,一小半用來做樓梯通道,其餘面積對分兩半,一半是廂房,一半是通向欄杆露台的平地。

  少商懵懵懂懂,尚弄不清狀況,攀著樓梯扶手湊近一聽,聽見裡面有兩人在說話,言語聽不甚清楚:

  「……太子這回見事倒快,兩個時辰內就找人解釋了那讖語,逃過一劫……」

  「…若是…倒好了……如此性情怎堪太子之位…廢儲勢在必行…!」

  少商背心一片冷汗,她害怕起來,這種害怕不同以往,彷彿一塊冰冷的鑄鐵塞進她的胸腔,墜墜的,寒氣四溢。不知僵住了多久,她克制住瘋狂叫囂的逃跑欲|望輕手輕腳的緩緩往後退去,希望能回到第七層躲一躲。

  誰知剛靠近窗台,頭頂伸下來一隻有力白皙的手掌,少商幾乎尖叫出聲,用力雙手捂嘴,硬是一點聲響也沒發出來——抬頭看去,竟是一張熟悉俊美的面龐!

  凌不疑半個身子攀在樑上,看見少商在下面,似乎也嚇了一跳,隨即忽笑了起來,他本就生的極美,此時舒然一笑,漫山的春色都不如他的神色明媚。

  少商看花了眼,居然忘了害怕,也呆呆的回以一笑。

  這時,廂房裡終於察覺到外面的動靜,其中一人沉聲道:「誰在那裡!」說著便要推門出來看是誰。

  少商再度嚇住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凌不疑略一思索,迅速一躍而下,伸手抓住少商,然後帶著她飛身往塔外跳出去!

  這次少商終於忍不住想厲聲尖叫,不過因為驚嚇過度,居然叫不出聲音,只能在心裡瘋狂大喊——這裡是六層呀六層,你以為是在拍武俠片,沒有威亞你拍什麼武俠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