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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回程路上無驚無險,風調雨順。

  前有假公濟私的程老爹領大軍開路,後有蕭夫人手下那飽經戰火洗禮的衛隊開路——據說這支衛隊素日只聽她一人號令,連程始都得居次,號稱同等人數下還從未被攻破過防線。

  但愈臨近都城,少商和樓垚就愈發委屈。

  在外州外郡還好,一俟進入司隸境內,蕭夫人直接按照和親公主的規格來約束女兒。

  別說遊山玩水了,連馬都不讓多騎。那輛嶄新的金紅色小軺車被可憐兮兮的掛在車後,少商都能聽見它嚶嚶嚶的哭泣聲。置身於精緻安穩的輜車中,謹守淑女的各種禮儀,她悶的都快發芽了。這幾個月剛得來的溫潤舒適的淺蜜色皮膚,這一路憋在馬車裡又迅速白回了饑荒式的蒼白。

  蕭夫人其實不反女兒騎馬,她自己文武雙全,本就十分贊成女孩該學些弓馬本事,只不過一旦放女兒到馬上,必然又會和樓家小子齊頭並肩,言笑無忌。已經臨近都城了,官道上來往人流愈發密集,雖說時人風氣再開放,謹慎點總沒錯。

  少商本想找程老爹求求情,誰知因之前過分護著未婚夫而惹惱了親爹,這會兒程始雙手雙腳贊成讓小兩口『規矩』些——他自己成婚前連蕭夫人的手都沒摸過,姓樓的豎子還想怎麼地?!

  車簾掀開一角,塞進來一個束有錦繩的精緻木盒,少商連忙解繩開盒,扯開其下的油布,裡面一片金燦柔潤,竟是甜香四溢的桃果干。

  少商用竹籤子插了嘗著,朝車外隨行的馬上少年笑道:「阿垚你說的沒錯,果然比都城裡的那兩家鋪子做的好吃!」

  樓垚適才長途馳馬一個多時辰,此時正是滿頭大汗,可看見未婚妻比桃果干還甜的笑容,竟是疲累全消。他笑得宛如一隻熟透裂口的大蜜桃,道:「這裡離都城也不遠,你若喜歡,以後我常叫人買給你!」

  少商揚起小鳥般秀麗精緻的眉毛,卻故意一副薄怒道:「你也是,叫家丁去買不成麼?還親自跑一趟,可累壞了吧!我看看,誒唷,鬢角都汗濕了呢!來,我擦擦!」

  然後樓小公子就乖乖將頭伸過去讓未婚妻從車中伸手出來擦拭汗水,望著少商美妍清澈的笑靨,他樂呵呵的險些一頭撞上車頂。

  「哎呀,這可不成。你臉上這麼多汗,身上還不定出多少汗呢!快回你自己車裡,換身裡衣再出來!」少商一臉憂色。

  樓垚連聲不用,女孩便瞪起漂亮的大眼睛,嘟著紅灩灩的小嘴,輕輕發嗔起來:「你不聽我的話了麼,那我以後都不跟你說話啦!你若是因此受了風寒得了病,我這輩子都不吃桃果干啦!」說著便作勢要將那果干盒子丟出車外。

  樓垚哪敢不聽話,立刻要回頭去更衣。

  「誒誒,等一下,來你也嘗一片……來來,張嘴,欸,好甜吧?」女孩用竹籤挑著果干伸出車外,樓垚一口叼了去,樂顛顛的打馬而走,暈頭轉向之際徑直騎過了自家輜車,回神後又訕訕的返騎四五丈。

  策馬側騎在旁的蕭夫人看了這一幕,暗自搖頭歎息。

  在她眼裡,侄女程姎性情溫厚,顧全大局,不尖銳不使性,和善可親,可這些貴重的品性與女兒身上的那股子鮮活靈嫵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她也是過來人,如何不知道在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眼裡,程姎不過是一張安實可靠的案幾,牢固結實耐用,而少商卻是皎潔的月兒,醉人的春風,動人心魄的雲海霧涯。

  更何況,如今她已知女兒也並非只會作嬌而不通庶務。

  與侄女相比,女兒所欠缺的不過是常識和章程,機變幹練猶有過之。她費去許多力氣才讓程姎知道如何對下恩威並濟,結果少商卻無師自通,將整座醫廬打理的井井有條,驅使那許多醫者學徒和僕從奮力勞作。

  災後重建處處需錢,少商自不能懸之以利,只能誘之以名。每位從頭干到尾的醫者,離去前都能得到程止親寫的白絹文書一卷,上面敘述了其人如何仁厚醫心,如何勤於任事毫不推脫,末了還加蓋縣令官印,以示嘉獎。

  甚至女兒還用那口錢箱裡剩下的錢買通了巫祝,時不時來醫廬設乩壇占卜一番——今日算到這位仁兄日夜不分的救死扶傷,來世必得福報,會大富大貴兒孫滿堂;後日算到那位傷者無辜受戕害,天道為之不忿,這輩子沒享完的福氣來世必會加倍補上……既振奮了眾人鬥志,又安撫了哀慟情緒,一舉兩得。

  蕭夫人又歎了口氣——

  再說了,樓垚又非長子。長子宗婦需要穩重得體,兒新婦活潑愛鬧些又有甚妨礙,何況她算賬管事樣樣來的,和兒子感情又好。她想像,倘若程築想娶這樣一個新婦,大約她也會答應的。

  真論起來,這樁婚事基本女兒自己掙來的,自己和丈夫沒費半分力氣就攀到了世家大族的親家。按照巫士的說法,這樣的女兒簡直是投胎來還債的,父母之前不曾撫養,之後自行解決婚嫁大事,一點不用操心。

  蕭夫人苦笑著搖搖頭。她自小不愛求神問卜,如今竟開始信這個了。

  車裡的少商得意洋洋的吃著零食。其實她以前就隱隱覺得自己很有做戲的天賦。

  在老家強頭倔腦那是沒辦法,進了大學後,她心知一流學府裡必然藏龍臥虎,各種學霸和x二代雲集,水深莫測,於是趕緊修身養性,低眉順眼的扮作個江南水鄉來的清秀小妹,成日裡裝的文靜可愛又上進。成果嘛,釣上條品學兼備家境優越的鹹魚社長以及系裡雜魚數條算不算?

  想到這裡,少商又是一陣錐心疼痛,這麼條高品質的大魚她都沒啃上一口就掛掉了,這叫什麼衰運呀,明明點個頭就可以拆魚頭扒魚肉喝魚湯,美滋滋的不行,她居然扭捏了兩三年?現在想來她都恨不得抽自己一頓,真是初戀白月光害死人!

  比如短信妹,還沒畢業就已有六個果園主七個魚塘主八個拆遷戶來向她家提親了!她爹媽每天都在憂愁為什麼國內一妻多夫制不合法!

  少商暗忖,拿住樓小公子應該問題不大了,接下來搞定未來君姑樓二夫人,那就穩了。

  此時天色漸暗,之前半日程始已提前將大軍送入都城郊外的磐磬大營,然後帶著家將侍衛趕來和妻女匯合,打算一起進城回家。距都城不過十里地時,程始便要和未來郎婿道別。

  程家府邸走都城南門較近,而樓家府邸走北門更順,如果樓垚硬陪著程家從都城南門進去,那就要穿過大半座都城才能回到家,到那時可能都要宵禁了。筆直的官道從西插至都城西側城牆,兩家在這裡分別,剛好能各走南北大門。

  樓垚心知這回無法推托了,只好跟在自家車隊後面幾步一回頭的策馬離去。

  程始看著樓垚那幅戀戀不捨的樣子就渾身不痛快,再回頭看見自家女兒扒著車窗含淚揮帕,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他忍不住酸道:「嫋嫋把頭收回去!這才認識幾天呀,弄的跟生離死別似的,為父去青州招安怎麼不見你這麼捨不得?!」

  少商用絹帕摁著眼角,嘟囔道:「阿父說什麼呢,您去青州時我都快出司隸了。難道您和阿母成婚前就沒有難分難捨的時候?難道外大父就不曾為難過你?就不能將心比心嗎!」

  程始咳咳數聲,心道:還真沒有。

  他從蕭家女公子不甚熟悉的仰慕者直接晉級為丈夫,費時總共不到五天時間,其中還有三天是幫著安葬未來岳父蕭太公的,夫妻情意全是婚後相處出來的。

  程始瞟了眼遠在車隊前方的妻子,板著臉道:「把頭縮回去,在裡頭老實呆著!」將什麼心,比什麼心?!最討厭婚前繾綣的小情侶了!他那會兒在蕭氏跟前戰戰兢兢的,生怕她什麼時候明白過來要悔婚呢。

  又車行了近一個時辰,都城南面的開陽門就在眼前,城樓上四座高聳巨大的塔樓,暗沉的天色下,黑簇簇的猶如四頭張牙舞爪的猛獸俯視著城下。

  程始和蕭夫人本要上前向守城小將交付通城行令,卻見高大的朱紅銅釘大門緊緊關閉,城頭後隱隱綽綽的鋒銳箭鏃,城牆上各礙口皆燃起了巨大火盆。

  蕭夫人道:「情形不對!」

  程始叫家丁上前叫門,城門依舊不開,只從城門上傳下一個輕飄飄的散漫聲音,道:「哦,原來是程將軍啊,然如今城門戒|嚴,進出皆不允;小人斗膽請程將軍在郊外別莊暫歇,待到明日,便都好了。」

  程始心頭有氣,大聲道:「究竟有何事,我奉旨回都城,難道也不能進?!」

  城頭後的那個聲音繼續道:「將軍莫要為難小人,上峰嚴令如此!」

  程始捏著拳頭,怒錘一下馬上的鞍座,低聲對妻子道:「自來城門戒嚴多為拿人,那是許進不許出的。何況我們統共才這幾個人,進了城又能如何?!難道當我們時細作混進去,又不是兩軍開戰!哼,不過是看我寒門出身,官位不高,輕慢也無妨。若是換作萬家兄長在此,看他們開不開城門!」

  蕭夫人策馬過去,輕輕撫摸丈夫寬厚的背部,乾脆道:「犯不著置這個氣,我們去別莊歇息好了。」程始點點頭。生氣歸生氣,強闖城門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

  夫妻隨即二人勒令車隊掉頭,朝向郊外別莊而去,少商知道後也是悶悶的,心裡想是不是所有城門都戒嚴了,樓垚有沒有進城。誰知車隊還沒走出幾步,只聽身後巨大的城門滋滋一陣輕響,城門竟是開了。

  然後從黑漆漆猶如獸穴般的門洞中急馳出一隊輕甲騎兵,各個高頭大馬,甲冑珵亮,奔馬之聲如虎狼咆哮而來。

  這支數百人的輕騎如同利劍出鞘,倏然劃破靜謐的城門,迅速擦過程家車隊。

  這時似乎騎兵中誰喊了一聲『彷彿是程校尉家的車隊』,騎在最前頭被前後左右騎行侍衛簇擁著的一名將領忽的一個勒馬,轉身回頭騎向程家車隊,他身後的數百輕騎也如流水牽引般跟著主帥回向而騎。

  本來還在鬱悶的程始夫婦見此情形,頓時嚇了一跳。夫婦倆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頃刻間,這名身披銀絲灰羽大氅的青年將領已騎至跟前,程始看清來人面目,呆呆拱手道:「凌…大人…」這人雖年輕,但身上領職甚多,他一時也不知該稱呼哪個官職。

  凌不疑拱手回道:「程校尉!」

  程始語結。

  他和凌不疑屬於見過面,但從未說過話,也沒有交情。正打算先寒暄兩句就算過去了,卻見凌不疑徑直向自己身後的輜車騎去。他和蕭夫人愣了下,趕忙跟了上去。

  凌不疑一眼就看見那輛醒目的金紅色小軺車,騎至輜車旁,輕聲呼喚:「少商,少商,你在裡面麼?」

  少商正在車中憋悶,聽見耳熟的聲音,連忙移開車窗的格柵,伸頭仰望,只見年輕俊美的將軍騎在高大的駿馬上,面如堅玉白皙,目如琥珀明澈。

  「凌大人,你怎麼也在這裡?!」她驚喜道,又望見圍繞著程家車隊的數百輕騎,皺起纖細的眉頭,「您又要去捉拿人犯了麼,肩上的傷可好了?」

  凌不疑俯視女孩,笑意柔軟,道:「全都好了,還得謝謝你拔箭。」

  這時,程始夫婦已騎馬趕至。

  「嫋…少商,你認識凌大人呀?」老程同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笑聲這樣幹,再看看妻子的臉色,他覺得還不如自己的乾笑呢。

  他的傻女兒笑的天真又無知:「阿父你不知道,凌大人對我和叔母可有救命之恩呢!還有,還有,凌大人和樓家也相交甚厚,阿垚當他親兄長一樣呢!」

  凌不疑的笑容淡了幾分,道:「你臉色不好看,是不是又生病了。」黯淡的天光下,女孩面色蒼白,精神略有些萎靡,好似垂在枝頭的小小花苞,無精打采。

  一旁的程始很想說,其實女兒天生這幅模樣,只要不去刻意張牙舞爪,稍微安靜些待著,就會顯得十分荏弱可憐。

  少商知道凌不疑位高權重,但她不想麻煩人家,畢竟對方又幫又救都好幾回了,以後得備多少謝禮呀;便笑道:「……無妨無妨,我就是看著沒什麼力氣,其實好著呢。」

  凌不疑看女孩遲疑片刻,又裝出十分振奮的模樣,笑得異常溫柔,道:「你還有力氣擔心我,看來是沒什麼了。」說著,便輕聲吩咐身旁的侍衛兩句。

  少商:呃,我擔心他什麼了。

  不及細想,定睛看去,她認出那侍衛,呵呵,這不是許久未見的張偏將麼。

  張擅沉默的朝凌不疑一抱拳,然後急速朝城門騎馬而去。

  凌不疑又對程始溫言道:「程校尉進城後不要走中直道,取榆陽裡偏道回府即可。至於究竟出了什麼事,校尉明日詢問萬將軍便知,今晚就不要出來走動了。」

  程始正張嘴發愣,聞言忙不迭的抱拳致謝。

  凌不疑也十分禮貌的拱手回禮,目光和煦,融融如旭陽。

  不知為什麼,這目光看的老程同志既心虛又發慌,他好想大吼一聲『您知道我家傻女兒和樓家兒定親了吧』……但始終沒能鼓起勇氣。

  凌不疑將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扶在車框上,他彎下白皙優美的頸項,對車內輕聲道:「你好好歇息,日後我去看你。」

  少商連忙接上:「哪能呢,應該是等兄長您得了空暇,我和阿垚去看您才是!」

  凌不疑沉下目色,不再說話,轉頭和程始夫婦簡單道別後,隨即再度往前奔馳而去,聚攏在車隊周圍的輕騎隨即跟上,片刻間猶如風捲殘雲,數百騎人馬跑了個乾淨。

  這時,從開啟的城門裡跑出一名哎呀滿嘴的城門守將,聽聲音正是適才那輕飄飄發話之人。此時他笑容滿面,連聲道罪,躬身疊腰的將程家車隊迎進城門。

  眼看終於能回家了,少商喜氣洋洋,卻見車旁的程老爹的嘴巴開開合合,始終沒說出什麼來,便奇道:「阿父,您怎麼了。」

  程始歎氣道:「沒什麼,先回家吧。」

  回去後,他要做三件事。

  首先,詳詳細細詢問女兒這幾個月都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一點都不能放過。

  其次,他要寫信去痛罵幼弟程止一頓——他是怎麼看侄女的?!更可恨的是這兩口子什麼都沒對自己和元漪說?!

  最後,桑氏弟婦說的沒錯,自家的傻女兒自負聰明能幹厲害的不行,卻對這天地間最市儈現實之事,遲鈍無知。

  少商察覺出程老爹的欲言又止,追問道:「您究竟要說什麼呀!」

  程始無奈的擺擺手,蕭夫人忽開口道:「嫋嫋,你回頭看看。」

  少商雖覺奇怪,依舊照做了,只見身後的那兩扇巨大的朱紅城門再度緩緩合攏。

  「你看見了什麼?」蕭夫人問道。

  少商覺得莫名其妙,道:「城門又關上了呀。」

  蕭夫人勉強一笑,什麼都沒說,獨自打馬到車隊前方去了。

  ——不,你應該看見的是權勢。無所不在的權勢。而你今日只是窺見了這無邊無際的權勢脈絡中的微末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