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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說到這裡,皇甫儀忽然氣喘起來,袁慎默不作聲的從暖巢中倒了杯熱水,上前跪坐在旁服侍恩師喝下。皇甫儀順了口氣,繼續道:「非但如此,她一個小小女子,還要一力承擔起照顧那位公子遺族的重責。那位公子家的府邸莊園被地方上的惡霸佔了,孤寡弱兒的吃穿用度俱是從那未婚妻各處周濟來的。她這一等,就是七年。」

  少商嘴巴囁嚅幾下,忍著沒說話。心道,換做她才不等呢。

  「許多事這位公子還是日後才查問清楚的。七年於一個男兒而言,是闖龍潭踏虎穴尋機復仇的七年,可於一個女子而言,卻是無休止的親族責備,予取予求,殫精竭慮的為孤兒寡婦遮風擋雨,日常的雞毛蒜皮和生老病死一概要尋她拿主意。」

  皇甫儀眼中浮起水光:「可彼時那位公子太自負了,他以為未婚妻愛他甚矣,這些都是應當應份之事。還要多年飽經世事後,這位公子才愈發明白未婚妻當年為他受了多少苦,捱了多少罪……」

  素來沉默寡言的凌不疑此時忽然出聲,道:「夫子,恕我直言,也許那位公子就不該讓未婚妻等。天有道,自不會讓有情人分離,天若無道,人就該遵循天命。」

  此話一出,廳堂內眾人皆驚。如果這話是個飽經滄桑的老人或庸碌無能之人所說,那是一點都不奇怪,可凌不疑這樣上天入海無所不能的青年權臣,正該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居然會說出這樣聽天由命的話,真是奇哉怪哉。

  全場只有少商輕拍數掌,熱情的稱讚:「凌大人說的好!」其實吧,她也是這麼想的。

  古往今來苦守寒窯的都沒好下場。苦等幾十年,海峽對岸的那位已經娶妻生子,兒孫滿堂了。再不然做一天誥命夫人,附贈一位年輕高貴美麗的『好妹妹』睡你的老公打你的娃。醬缸士大夫們還要把你的倒霉故事千古流傳,『激勵』以後的女子繼續效仿——儘管在少商看來,這故事更像警示。

  依照少商的倫理邏輯,人不能和天鬥。老天爺讓你們分開,你們就聽話的分開好了,各找各家,各自婚娶。重組家庭也有很多幸福的呀,例如俞父俞母,各自再婚不都過的很好嗎,連人都變的平和樂觀了。如果人人都這樣想得開,古往今來必會少了許多悲劇。

  話說出口後,少商看見旁人驚視的目光,才鈍鈍的察覺出自己好像贊錯了。

  好在樓小公子性情豁達陽光,天生不會疑神疑鬼,自發的把未婚妻那句話當做慣性附和男神的行為——因為他自己也常這樣無意識的贊同『兄長說的好好好』。

  不過剩餘幾人顯然都聽出女孩這話全是發自肺腑。皇甫儀撚鬚苦笑搖頭,凌不疑不知想到了什麼,居然側頭輕笑起來。

  袁慎便道:「程娘子,倘若樓公子遇上這事,你等他還是不等?」

  少商心裡已將這貨正正反反抽了十八個嘴巴,就知道這貨一張嘴必沒好事,虧得她反應快,臉上裝笑道:「袁公子,我也來問你,倘若你遇上這種禍事,要不要人家等你?」

  袁慎挑眉道:「我先問你的。」

  少商瞪眼道:「你不說我也不說!」

  看兩人劍拔弩張,樓垚小心的來做和事老,道:「少商,我不會要你等的……」

  「你先別說話!」少商白了樓垚一眼,轉向上首那對師徒,一字一句道,「既然袁公子問了,我就答一句。其實簡單的很,他若等我,我就等他!」

  袁慎皺眉道:「這是什麼話?!」

  少商凜然一笑:「倘若他一心一意的待我,哪怕落拓江湖,家世敗落,我也願意等他。」大不了她來養家好了,鹹魚社長的媽就賺的比他爸多,不也和睦恩愛嗎。

  「可他若借口什麼在外闖蕩不易,什麼有為難和苦衷,給我左一個右一個的風流快活,我是半個時辰都不會等的!」說完這句,少商眼光直射向皇甫儀。

  皇甫儀看著女孩犀利清澈的目光,心口一痛,彷彿聽見了桑氏當初的質問。

  他接著道:「家世未敗落之前,確有許多女娘仰慕那位公子,若真論起才貌家世,哪個都不輸於公子的未婚妻。不過那位公子信守承諾,對那些女子始終冷若冰霜。待到後來滔天大禍降下,那些浮花掠影自然散了。可是…唉,那位公子的亡父曾有位十分了得的護衛,後來在江湖上自立門戶,頗有些名聲。因承公子亡父當年的恩情,便自告奮勇為公子護送南下,誰知,途中不幸殞命……」

  少商瞇眼道:「那護衛不會有個女兒吧?」這麼老套的橋段?!

  皇甫儀苦笑著點點頭:「正是。他膝下僅有一女,彼時年齒尚幼,由親眷養育。直到數年後,戾帝暴虐,弄的各地豪傑舉旗,府衙哪裡還緝拿的過來。這位公子記得那名護衛的臨終托付,才找到護衛之女予以豐盛財帛。」

  「她不會在親眷家裡受盡虐待,苦不堪言吧?」少商趕緊腦補。

  皇甫儀搖頭失笑:「這倒不曾。那名護衛在江湖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遺下的孤女身邊也是有人護著的。後來…後來…」

  「後來那孤女定是瞧上那位公子了,各種癡纏暗戀,是也不是?」

  袁慎不悅道:「夫子說話,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打斷。」

  「誰叫你家夫子吞吞吐吐的,我替他說下去咯。」少商調皮的笑道。

  皇甫儀擺擺手,示意袁慎莫和少商再吵了,繼續道:「少商說的不錯。不過那孤女也並未癡纏,只是默默跟在公子身後。看到公子身邊的侍衛日常有不周之處,便上前照料一二。不過儘管如此,公子依舊對她不假辭色。如此兩年後,中原已是烽煙四起,戾帝自顧不暇。這位公子終於可以回鄉了。」

  少商心中冷笑,好一個『不假辭色』。不就是『不接受不抗拒』嘛。

  「這七年來,公子四海遊歷,在許多當世豪傑幕下為賓客,也闖下不小的名頭。公子心想,他終於可以風風光光的迎娶未婚妻了。於是他寫信回去,說下月未來老岳丈大壽之日,他就捧著金鳳朱袍正門而入,當著滿堂賓客的面提請婚期!誰知,誰知……」

  少商聽的入了迷,此時也不插嘴了。

  皇甫儀顫著聲音:「那位孤女就在公子啟程回鄉的那日服毒自盡了!」

  「她死了?!」少商大驚。這故事畫風清奇呀。

  凌不疑淡淡道:「大約是沒死。」

  皇甫儀喟歎一聲,道:「因婢女來報的早,催吐及時,孤女並未死去。可眼見她奄奄一息,公子想起她慘死的父親,如何能放置不理。公子識得一位方外名醫,當下只能抬著孤女去尋那名醫。這位公子下定決心,這樣就算報了護衛的情義。這以後,哪怕這孤女死在他面前,他也再不理睬了。緊趕慢趕,將孤女送至山上名醫處,這位公子再日夜兼程趕回鄉里,壽宴早散去許多日了。」

  「公子心知得罪未婚妻不輕,想找她說個明白,苦苦哀求數日才得開門相見。誰知她張口就是要退婚!」皇甫儀手指微微發顫,「此時,親眷賓客都倒過來勸那未婚妻寬心明理,不要太任性固執了,錯失這樁大好姻緣,以後追悔莫及。可是…可是…」

  少商冷冷道:「那未婚妻當初能扛住所有人不肯退婚,此時也能孤勇直前,一意退婚。」退的好,簡直大快人心!

  皇甫儀點點頭,道:「公子想,未婚妻此時正在氣頭了,待過些時日就好了。於是他對岳家眾人道,先依未婚妻的意思退婚,只要她一日不嫁,他就一日不娶。哪日未婚妻回心轉意了,公子立刻誠心迎娶。誰知……等來等去,公子等到是未婚妻要嫁旁人的音信。公子當即瘋了似的去找未婚妻問個究竟。」

  皇甫儀滿臉痛苦之色:「可無論公子如何解釋那孤女之事,又解釋當時也遣人回來報信,然而信使在途中遇上兵禍身死,並非有意撂著未婚妻在壽宴上出醜。可未婚妻全都置若罔聞,只質問公子是否從未將她放在心上,是否從來不知道她要的究竟是什麼?!然後也不等公子回答,就言明一刀兩斷,從此不見。」

  「公子實在不明白,未婚妻能等他七年,為他吃這許多苦,又自小寬宏大度,深明大義,為何眼見花期在望,偏在最後一件區區小事上固執!」皇甫儀捧著花白的腦袋,老淚縱橫。

  良久,堂內寂靜的針落可聞。

  樓垚聽了這一大段,似懂非懂。袁慎是早知內情的,此時只能低頭輕歎。只有少商滿腹怒火,若非嘴巴閉的緊,恐怕吐槽辱罵就要排山倒海般湧出來了。

  凌不疑瞥見女孩猶如一隻圓嘟嘟翹嘴巴的小釜,煮沸了水汽都快要頂開蓋子了,便搶先道:「夫子,子晟有數問,不知可否一言。」

  皇甫儀滿面淚痕,抬起頭來:「子晟但言無妨。」

  「夫子適才說,公子對那些來仰慕的女娘都冷若冰霜。子晟問一句,那位公子對未婚妻是否關懷體貼?」凌不疑略略側身相問。

  皇甫儀一愣,道:「嗯……這位公子自小冷靜自持,並無這等…這等慇勤…」

  少商忍不住道:「待別人冷若冰霜,待自家未婚妻不溫不火,差別很大嗎。」女人要的就是區別對待。對外面女人和老婆一個樣,鬼才跟你混?!

  凌不疑忍笑,繼續問:「聽夫子所言,這位未婚妻乃冰雪聰明之人。這位公子雖知道娶妻娶賢,可依舊暗暗惋惜未婚妻容貌平庸。夫子猜猜看未婚妻是否早已察覺?」

  皇甫儀急道:「我…她…那位公子少年時雖有此意,可到後來,他感動於未婚妻的深情厚義,再無這等輕浮之想了啊?!」

  少商怒道:「那未婚妻要的是公子的感動嗎?我叔……」她生生忍住,改口道,「彼時誰知道戾帝會那麼快自尋死路,那位未婚妻於希望渺茫時一意等待,可見是何等淡泊名利之人。所求的不過是希望心上之人也把她放在心上而已。誰知遇上個既自負又薄情的混賬!」

  皇甫儀語塞。

  袁慎這次沒替恩師出頭,側眼看女孩漲紅的小臉,一雙明亮的大眼熠熠生輝。他默默想道:要是有人這樣待他,他絕不會像恩師這樣清高冷漠,他會好好待她的。

  少商忍著氣,問道:「那孤女追隨公子兩年,想來鄉里知道之人不少吧?流言是否傳到了公子岳丈家中了?」

  皇甫儀扶著袁慎的胳膊,起身急道:「知道是知道。但公子反覆去信與族人闢謠,說那孤女不足一提!」

  少商譏誚一笑,道:「可那未婚妻卻並不能相信!」

  皇甫儀如遭雷擊。他佈滿皺紋的額頭滴下冷汗,猶自辯駁道:「在公子心中,那孤女不及未婚妻萬一?如何會捨彼就此!實是那未婚妻誤解了!」

  少商大怒。誤解?男人最愛說的就是這兩字!「夫子你……」可她片刻間又尋不到如意的反駁,總不能破口大罵吧。

  凌不疑緩緩起身,走到那盞巨大的連枝燈前,拿銅針挑旺燈火:「皇甫夫子,倘若這未婚妻與孤女同在戰場……」他搖搖頭,覺得這個例子不妥,兩個女子跑去戰場做什麼。

  少商秒懂其意,連忙接上:「若是這未婚妻和孤女都掉入河中,公子先救誰?」

  皇甫儀立刻要答,誰知凌不疑又補一句:「若那未婚妻懂一點點水性,堪堪能在水上浮得片刻,而孤女絲毫不會水。這位公子先救誰?」

  聽了這句,皇甫儀又遲疑了:「這…這…」常人思維,不是讓能浮水的堅持一會兒,先救毫無水性之人麼。

  少商覺得凌不疑這刀補得極妙,滿眼讚賞的去看他,凌不疑目不旁視,嘴角卻微微彎起。

  袁慎看恩師滿面為難困苦之色,便道:「凌大人,若換做是你,你先救誰?」

  凌不疑乾脆道:「自是先救未婚妻。」

  皇甫儀顫抖著身子,道:「難,難道眼睜睜看著孤女去死……」

  少商冷哼一聲,若換做豬蹄叔父,那是百分百會救叔母的!什麼孤女寡婦,統統死了也比不上桑氏多喝一口河水讓叔父心疼!

  樓垚雖然年少魯莽,但思忖這等情形,也愣愣的來表達自己意見:「若是,若是我,我也是要先救少商的。」

  少商大喜,扭頭就拋了大大的媚眼給他,以示嘉許。

  樓小公子飛紅了臉,心裡卻十分受用。

  凌不疑不去看小兒女眉眼作態,繼續用銅針撥火,道:「那年吳大將軍征伐僭王陳氏,我被陛下壓在後面掠陣,心想閒著也是閒著,於是假作去攻襲僭王藏匿財寶的車隊。不想陳氏昏庸,居然於殺伐正酣時抽了三成兵力去救援財物,陳氏大軍至此兵敗如山倒。」

  連枝燈火映照,少商只覺得他側頰美如玉璧。

  「彼時我尚年少,實不明白只要打勝了什麼財寶沒有。可是那愛財如命的陳氏僭主卻不這麼想,於他而言,城池可失,將士可亡,財寶卻不能有一點閃失。」

  凌不疑左手負背,看似謙遜的笑道,「夫子,未婚妻於那位公子而言,是否是一個不能有一點閃失之人。鳧過水的人都知道,河床有高低,水中深淺未知,若有水草纏足,漩渦流經,後果不堪設想。公子有無想過,在他先去救孤女的那一刻,未婚妻可能就殞命了。若是公子真把未婚妻放在心頭,怎容有半分不測。」

  袁慎又忍不住替恩師張目,道:「那未婚妻並未掉入河中。」

  「那孤女也未掉入河中。她是自行服毒。」

  凌不疑語氣冷漠:「這等人,死就死了。然後給那名護衛過繼子嗣就是,將來保他陞官發財,子孫綿延,讓那護衛香煙永繼。」這番簡單粗暴的操作聽的皇甫師徒目瞪口呆,聽的樓垚和少商努力忍笑。

  袁慎道:「未免有些對不住那名慘死的侍衛。」

  「對不住便對不住。人生世上,哪能人人都對得住。」凌不疑撥完最後一盞燈火,放下銅針,「倘若早知那侍衛捨命相護是要拿姻緣來換的,那位公子還不如另找江湖豪客來護送,旁人未必不能捨生忘死。」

  少商譏諷道:「家父是武將,戰陣之上為了護衛他這個主帥,死傷的將士多了去了,好好撫恤家小提拔兒女也就是了,也沒見個個都有女兒妹妹要來嫁我阿父的!」

  ——最煩這種捨命報恩論。照這種說法,那些將軍元帥什麼的,這個偏將為他死了要娶人家妹妹,那個參將為他殘了要娶人家女兒,真不知道報恩還是享艷福了!若是坑十萬大軍,那可得渾身長腰子啦!

  皇甫儀徹底啞火了。袁慎扶著恩師,覺得他半個身子冰涼顫抖。

  樓垚也緊跟男神唱讚歌,歎道:「兄長說的是。那孤女只是為了阻延公子回鄉,就輕忽自己父母的生養之恩,也真是太不自愛了。」

  袁慎爭辯道:「也許不全是為了阻延,而是孤女知道公子此去就要完婚了,心灰意冷之下服毒的。」

  少商大聲吐槽:「要緊的不是意圖,而是結果。結果是為了她求醫但耽誤了公子回鄉,那麼她就是為了阻延公子回鄉而服毒的!」

  袁慎歎氣。恩師,他盡力了。

  「說到底,那位公子早些打發了孤女就好了…」皇甫儀哀哀歎息。

  凌不疑挑了挑修長的眉形,「那孤女不過是跳樑小丑,不值一提。」他忽提聲道,「程娘子,若是你叔父遠遊在外,傳言鑿鑿說他另有了女子,你叔母可會相信。」

  少商笑道:「絕不相信。」又笑,「叔母還會找人趕緊去搭救,生怕我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叔父被路過的女大王看中,擄回山去了!」換做程老爹,蕭主任還要擔心那女大王被丈夫裡應外合騙光家底。

  凌不疑忍俊不禁。皇甫儀滿心失落,卻知道女孩說的是實話。

  凌不疑轉而又道,「這位未婚妻既不能相信公子雖面上冷淡實則對她有心,也不能相信公子對那孤女確實毫無情意。如此不能互信的兩人,如何結為夫妻?!她約是想明白了這點,才斷然退婚的罷。」

  皇甫儀喃喃道:「…可…可是他心中真的只有未婚妻呀!」

  「七年生死相托,苦海無涯,未婚妻的心意鄉里無人不知。可這位公子卻不能讓未婚妻信他,可見自負矜持之甚。」凌不疑言語如行陣,絲毫不給人留有餘地。

  「這位未婚妻用了七年的時光證明了她對公子的心意,又斷然退婚,是為了告訴公子,她雖容貌平凡,但心意不容輕侮。」

  少商想叔母桑氏那麼好的女子居然曾受過這樣大的欺侮,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凌不疑看著她,柔聲道:「子晟以為這位未婚妻實乃一位大智大慧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一旦想清楚,絕不留戀分毫。」

  皇甫儀頹然坐倒在地,以袖捂面,再不復出聲。袁慎心中憐惜恩師,只能默然隨侍在旁。

  少商滿心感激,覺得以後自己夫唱婦隨,跟著樓垚一起仰慕男神也不是不可以。

  凌不疑朝上座躬身拱手,道:「向夫子告罪,子晟僭越多言了。」

  皇甫儀坐在地上,無力的揮動袖子:「你有什麼罪過,老夫還得謝謝子晟,橫亙心頭多年的疑惑今日終於得解。是老夫的錯,是老夫的錯……」

  這麼多年來,他對桑氏雖飽含歉意和謝意,但午夜夢迴,不是沒埋怨過桑氏只為了那點小事就退婚斷交,實有些小題大做。現在想來,他的過錯不是誤了桑太公的壽宴,而是從小到大始終傲慢自持,不曾回報桑氏的情意。之後,一年年一點點,歲月如砂,青春蹉跎,終於磨光了桑氏所有的熱忱。

  酒冷筵殘,曲終人散。

  袁慎攙扶著醉醺醺的皇甫儀回去了,凌不疑本待說些什麼,誰知梁邱起從旁進堂,神色凝重的奉上一封玄色卷軸,少商和樓垚便先行告退了。

  初春夜裡寒氣依舊濃重,幸虧之前喝了些米酒,兩人沿著迴廊慢慢踱步回屋倒不覺得冷。

  樓垚呼出一口白氣,歎道:「皇甫夫子的故事,其實說的是他和叔母罷。」哪怕他這麼魯鈍的也聽出來了。

  「廢話。」少商輕巧的哼了聲。

  樓垚又歎:「說起來,叔母早些看明白,就不會吃這麼多苦了。還好你對兄長的思慕之情比不上叔母萬一,不然吃的苦頭怕是更大。」子晟兄長可不是皇甫夫子那樣會憐香惜玉的。

  少商嗤笑:「叔母若早些退婚,怕是輪不到我叔父啦!這都是天意,天意!欸……」她忽愣了下,什麼什麼,剛才樓垚說什麼來著?

  「我什麼時候對凌大人有仰慕之情啦?!」少商一把扯住樓垚的袖子,目露凶光。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她就算是只癩蛤|蟆,也不能隨意誣陷她想吃天鵝肉呀。

  樓垚被嚇了一挑,結結巴巴道:「你不是,不是那日和王姈吵嘴……麼?」

  少商一捋思緒,疑惑道:「王姈說我仰慕的是十一郎呀?」雖然她並不知道十一郎是誰。

  「兄,兄長…就…就是十一郎呀?」樓垚有些傻。

  少商呆了半晌,神情好像被砍了一刀,腦子裡亂糟糟的:「……那他為什麼要叫十一郎?」

  「陛下有十位皇子,兄長與凌侯父子情淡,就自小養在帝后身邊,入則宮掖起居,出則御駕隨行。陛下就說,兄長是他的第十一子。」

  少商的臉色忽青忽白,覺得頭頂上天雷陣陣,隆隆作響。

  一時慶幸這事是樓垚告訴她的,不然在其他地方露餡可不好糊弄過去,一時回憶起這些日子與凌不疑相處的種種,隱隱覺得不大好。

  「你居然不知道兄長就是十一郎?」樓垚奇道。

  少商連忙將瘋狂脫韁的思緒使勁拉回來,訕笑道:「那個,阿垚啊…要是我說,我自從和你訂了親,就全然忘了十一郎,你信嗎…」

  「當然不信!」樓垚憋紅了臉。他還沒那麼傻好不好?!

  少商自己也覺得這借口太爛,於是放開樓垚的袖子,無力道:「其實吧,有件事我一直不大好意思說。二叔母與家母素有嫌隙,我自小被她關在內宅不得出門。既無閨閣好友,也毫不知曉外面的門第人物。某次宴飲中,姊妹們說起十一郎各個眉飛色舞,熱切的不行,咳咳…你知道的,別人都喜歡就你不喜歡,顯得你與眾不同,好生奇怪的…實則我連十一郎是誰都不知道!」說完這番話,她小心翼翼的去看樓垚神情,暗自希望這個借口管用。

  誰知樓垚居然十分買賬,還心有慼慼焉的抓頭笑道:「你說的有道理,我不愛鬥雞,可市面上的公子哥都深諳其道,我也只好養了數只五彩雄雞。其實吧,鬥雞究竟有什麼意思呀?我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少商鬆口氣,她就知道選擇嫁給樓垚是對噠!隨即她又想到另一件更麻煩的事。

  從那日萬家演武場初遇,到獵屋援救,她就隱隱覺得凌不疑待她特別客氣,笑起來那麼溫柔好看,說起話來也那麼禮貌謙和。說不得還將自己各種慇勤客套當做了暗戀。

  既然凌不疑就是十一郎,那他一定認為自己是暗戀團妹紙之一,估計也會以為自己抽橋害人落水是為了他,因為他不像樓垚一樣看見過自己和王姈等人吵架!

  再然後…再然後,她就定親了…那凌不疑會怎麼看自己!渣女,水性楊花?前腳還跟人家在獵屋裡笑的跟朵花兒似的,後腳就開開心心跟新上任的未婚夫一起叫人家『兄長』?!

  即使少商這樣屬霸王龍的,也覺得好像沒什麼節操了。

  思路走了一圈,少商忍不住問樓垚:「你既然以為我思慕十一郎,為什麼還要娶我?」她覺得自己無法理解樓垚的思路。

  「因為子晟兄長無意於你啊!」

  樓垚理所當然的回答:「都城裡思慕他的女子沒一千也有八百了,還不是該成親成親,該生子生子!」小堂妹樓縭明年不也要議親了。

  少商張著嘴。頭頂上的雷聲停了,雲也散了,重見天日。

  她用力拍著樓垚的肩膀,喜不自勝道:「阿垚,你說的對!子晟兄長又無意於我!」

  ——沒準在凌不疑心中,她和王姈樓縭沒什麼區別。那她還想這麼多做什麼,真是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