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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停靈數日,方到第四日皇帝的諭旨就到了。

  先是華詞嘉獎老程縣令『廣善大義,與生民恩眾,名施於後世,天下之賢大夫競稱也也』,不等跪在下面的少商腹誹,那黃門立刻宣讀乾貨:追封老程縣令為二等關內侯,待其長孫加冠後襲爵並授官秩六百石,另賜錢萬貫。

  見侄女聽的半懂不懂,桑氏連忙在她耳邊解釋:就是等老程大人的孫兒成年,可自動獲得六百石官秩這個層級的官職。至於是要職還是閒職,就要看那孩兒自己的本事了——這已經是十分豐厚的嘉獎了。

  少商吐了口郁氣,心想這皇帝還算上道。真要算起來,若非皇帝心慈手軟,沒有當機立斷解決反賊,滑縣和程府怎會遇上這場血腥的劫難!

  陪著一道來宣旨的還有桑氏的兄長桑宇,程老*屏蔽的關鍵字*領著兩個孫兒躬身謝過皇恩,然後叫程止夫婦陪著桑宇去側堂說話。加上少商,四人團團圍著炭盆坐下,因在老程縣令靈堂旁,也不好大吃大喝,程止只能給妻兄奉上一碗熱騰騰的蜜糖漿水。

  桑家兄妹生的甚是相似,都是路人長相,不過桑宇到底是收徒立門多年,身上多了幾分詩書厚重的氣派。他捧著杯盞沒喝,先問妹妹傷勢。

  桑氏笑道:「這幾日吃好睡好,又日日換藥,好很多了。都是皮肉傷,又沒傷著筋骨。」

  桑宇鬆口氣,又給眾人帶來第二條消息,說是皇帝令程止暫代滑縣縣令,安撫百姓,消禍鄉里;估計明後日上諭就到了。

  少商一邊暗罵叔父好狗運,一邊禮貌的問道:「桑夫子呀,為何這道上諭今日不一起發過來?」這一路程止夫婦宴請名士儒生,她都是這樣作陪,間或搭上兩句。

  桑宇早從家書中得知妹妹甚愛程家長房的女兒,此時見女孩果然眉目殊麗,神采毓然,又想妹妹傷後多虧她小小女孩細心照料,心中早生親近,便笑道:「陛下仁慈,為怕老縣令的家人觸景傷情,特意晚一二日再發諭。」

  少商無語,她不曾想至尊天子居然是這樣溫厚體貼的性子。

  桑氏看她愣愣的模樣,笑著對兄長道:「她呀,前幾日還和我埋怨陛下不夠心狠手辣,早些除了那樊昌不就什麼事都沒了麼?」

  少商驚的『哎呀』了一聲,不滿的撓了桑氏腰上一把,桑氏反手去刮她小鼻子。

  桑宇搖搖頭,歎道:「如今做這般想的大約不在少數,可世人如何知道陛下的難處。那樊逆從龍之功不小,除了脾氣暴烈些,旁的也沒什麼。謀反行跡未露前,只憑風聞就拿下他…這,這個…」他撫了撫頷下五縷文士須,又道,「再說了,從來共患難易,同富貴難。當初高祖皇帝誅殺不少功臣,如今外面都說陛下也會有樣學樣,未避免人心不穩…咳咳…」

  少商暗暗點頭,這樣說來還有幾分道理。

  想罷此事,她清脆道:「叔父,我去前頭靈堂替你守著。你們和桑夫子好好說話,不著急啊。」說著起身出去,走到一半又回頭道,「桑夫子,我吩咐庖廚熬製了蔥葉山菇醬肉羹,叔父不能吃,我們和叔母澆在熱噴噴的麥飯上吃啊。」

  程止本來心情沉鬱,此時也不免拍著地板,笑罵道:「你這孩兒,就是再瞧自家叔父不順眼,也不要逢人就擺出來嘛!」

  少商立刻懟道:「昨晚我還用骨頭熬湯給你煮湯餅呢!」

  「那不是程老*屏蔽的關鍵字*吩咐你多煮一碗的嗎!」程止想起來就氣,「不然你只打算煮給他們祖孫三人!我白疼你一場了!」

  少商氣急:「叔父是大蠢蠹,老*屏蔽的關鍵字*發話了你才能好好吃呀!哼,今晚沒你的湯餅了!」說著跺腳憤然而去,程止在後面瞪眼吹鬍子,桑家兄妹皆笑倒在枰座上。

  待女孩走出門外,桑宇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對妹妹道:「你這侄女倒伶俐乖巧,討人喜歡。」又轉頭對妹婿道:「這縣城還好,可縣外的鄉里受罪不小,你要勤勉周全些,說不定能補上這縣令之職。」

  誰知程止卻搖搖頭,低低道:「勤勉周全是自然的,不然也對不住九泉之下的老大人。不過這缺我還是不補了。待來年這裡好了,我要讓兄長另尋地方。」

  桑宇皺眉,正要表示不贊成,桑氏連忙搶過,柔聲道:「我和子容的意思一樣。若非我們一路逍遙散漫,而是早幾日到了縣城,子容怕也得出城殺賊,生死難卜。如今老大人以身殉義,我們卻好好的,子容若補上這缺,以後難免被有心人非議,說輕浮自在的反有福,盡忠職守的卻遭了殃。」

  桑宇撫胡,思索片刻後道:「這麼說也對。去哪裡你們別擔心,我知道數個小縣可補缺縣令,唉……就是不如這裡富庶安泰了。」

  隨著皇帝逐一碾平群雄,收服諸地,其實需要地方官之處不少。但同樣是縣城,有如清縣滑縣這樣上萬戶的繁饒大縣,也有只幾百上千戶的貧瘠小縣,去那裡就是做縣令也不如在滑縣做縣丞來的舒坦有油水。

  「無妨。」程止認真道,「我也該學著自己頂門立戶了,像老大人一樣庇護一方百姓。就是……」他看向桑氏,「要不你回都城去,我自己上任。」

  桑氏在丈夫腰上用力擰了一把,瞪眼道:「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把官印給我,我替你去上任!早些年我跟著兄長哪裡沒去過,用得著你來憐香惜玉!」

  程止哎喲一聲摀住腰,怒道:「婦道人家知道什麼,我是為了你好!」

  「行了!」看見這種場面,桑宇一陣頭痛,「哪裡就到了這個地步,我難道會給子容找個窮山惡水滿地刁民的地方?!程將軍也不會答應!何況,總得等陛下巡完兗州,再巡完青州,等回了都城才能正式授官罷。」

  苦口婆心說完這通,他越想越氣,指著妹妹的鼻子,大聲道,「你,給我養好腿傷,不然哪兒也別想去!」又指著妹婿,「你,給你我保重身子,別弄的形銷骨立的!不然給我回白鹿山替阿父校書去!」

  吼完這頓,見那對夫妻小心翼翼不敢造次的模樣,受人景仰的桑夫子終覺得舒服多了,長出一口氣後,他道:「去,吩咐令姪把晚膳也預備好,我明早再回陛下那兒。」

  桑氏抬頭,奇道:「咦?不是說過幾日陛下就要拔營去山陽郡了麼,兄長不立刻回去收拾行囊?」

  桑宇無奈道:「這兩天陛下正發脾氣呢,我要躲著點,行囊已讓僮兒收拾了。」

  程止也覺得奇怪:「陛下是憤慨樊逆謀反之事麼?」驟亂時不見皇帝生氣,現在樊昌及其附逆的一干人頭都掛起來曬乾干了,怎麼才生起氣來。

  「哪是為了這個。」桑宇捏著鬍子,苦笑道,「前兩日,樊昌和那幾個挑唆謀逆的混賬,被十一郎追上後盡數擒殺了。這原是好事……」他頓了頓,「誰知十一郎在御前回稟時一頭栽倒,陛下這才知道他已受傷數日,卻始終隱瞞不報,硬撐著追擊逆賊。如今高燒臥病,昏迷不醒……呃,不對,我出來時人已經醒了。」

  程止和桑氏互看一眼,桑氏笑道:「既然人醒了,陛下還發什麼脾氣?」

  桑宇又氣又笑,道:「陛下在十一郎病榻前來來回回的走,反反覆覆的說,叫他趕緊成親生子,不然*屏蔽的關鍵字*也沒人送終!」

  「十一郎不肯?」程止道。

  「廢話!他肯的話陛下還發什麼脾氣!」桑宇無力道,「後來逼急了,十一郎就說,願如他舅父那樣娶到知心相愛之人,不願像他父母,怨恨厭憎半生。」

  程止拍手笑道:「這話一說出來,陛下必是沒招了。」

  桑宇沒好氣道:「他說不說這話,陛下都拿他沒辦法!四年前裕昌郡主要改嫁給他,陛下本想壓他完婚,結果他獨騎跑去了西北,偏巧遇上胡人犯邊,險些把命送在那裡!那之後陛下哪還敢硬來!陛下不能朝十一郎發脾氣,還不得把氣撒到旁人頭上?!」

  程止忍不住道:「陛下憐十一郎坎坷不易,撫養他如親子一般。其實他若實在不願成親,不妨先納妾生子?」其實成不成親不重要,重點是先生孩子。

  桑宇一口飲盡糖水,道:「姬妾,哼哼,你以為陛下沒賜?旁人沒贈?不過十一郎也是古怪,那些姬妾來來去去,竟無一人服侍長久的,更別說子嗣了。唉,算啦算啦,等陪陛下巡完青州我就回白鹿山,伴駕的日子真不自在!」

  桑氏所有所思,不置一詞,此後也沒提及此事。

  守靈三日畢,程止立刻投入熱火朝天的災後復建工作。因為桑氏腿上有傷,除了與縣城眾大族*屏蔽的關鍵字*周旋討糧,其餘許多輔助工作便老實不客氣的派給了親親好侄女。

  少商讀書時曾聽過一句話,直到新中國建立之前,我國歷代王朝對地方的管控最多只能到縣一級,縣以下單位的地方統治基本依靠宗族士紳等土著勢力。

  穿來之前她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怎麼會沒法管控呢,村裡有村委會和村支書,鎮上有鎮長書記和各級機關,到了縣裡那更是公檢法各類輔助辦事處整套齊全,收稅抓賭掃|黃打|黑人口統計一條龍,簡直指哪打哪,隨傳隨到。

  但是現在,少商全明白了。

  滑縣也算是個不小的縣了,常住人口萬戶上下,配備縣令一名,官秩比千石(不足一千石),縣丞一名(程止),官秩從四百石至六百石不等,掌民政稅收戶口統計等工作,另官秩二三百石的縣尉兩名,掌管治安。

  也就是說,這樣大一個縣城,好幾萬的人口,國家編製的官員才只有四個!四個!其餘輔助人員都由官員自行配備。

  所以——

  老程縣令養著四五個幕僚,另從家族帶來的家將兵丁,太平時寫寫奏折和文書,有人鬧事時可以抓人來打板子。

  小程縣丞養了兩三個門客,還有兄長源源不斷送來身經百戰的家將護衛。

  就是兩名地頭蛇縣尉也各有一班小兄弟跟隨,平日裡在街口集市和各商舖間吆五喝六,維持秩序。

  本來少商想問『要是上任的縣令縣丞沒錢沒人怎麼辦』,後來想想這個問題太*屏蔽的關鍵字*,此時又不是科舉制,可以做到『朝為田舍郎,暮為天子臣』。如今多是由朝堂和名士推舉為官或諭旨徵召。簡單來說,能來當官的,無論是否世家出身,基本是有背景的人。

  以袁慎為例,他就符合以上所有條件——他爹是州牧,響噹噹的封疆大吏,完全可以推舉自己優秀的兒子入朝為官;他的n位老師不是當世大儒就是國子監大佬,也能引薦得意弟子出仕。但他走了第三條路,18歲在論經大典上一鳴驚人,被皇帝親自徵召授官。

  當然,也有曲線救國的例外。

  如一,隔壁公孫師兄下屬的那位縣丞就是來自尋常農家,但他自小聰敏不凡,被當地鄉里夫子看中,收入門下還薦入國子監。

  如二,眼下東郡的郡丞本來自市井小販之家,但他在亂世中覓得商機,靠販賣馬匹積攢了大筆財帛,據說還幫本朝幾位大將在戰時籌措過糧草。憑此,他戰後捐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過過官癮,也算光耀門楣。這回他的頂頭上司作亂,他當面應的天花亂墜,還口口聲聲要為大業捐贈全部家產,然後扭頭就向皇帝投了誠。

  ——少商忍不住為這位郡丞翹起了大腳趾,人才呀!

  少商本來覺得這種任官模式不利於底層人才上行,但看看手中沉重的竹簡又覺得這想法多餘,一個連紙張尚未開發普及的社會,無法以廉價模式流通知識,無法開啟民智又何來大規模底層人才上行——這才是現實。

  比如她現在站在西城角落的醫廬中,兼作收容所&粥棚,小吏來問:

  前日送來三十斛陳米,昨日送來四十斛雜豆,一口大鍋要兩斛米,每口鍋每日可配給二十人份口糧,以三份陳米一份雜豆熬成濃豆粥,外面有一千二百餘人,今日至少還需小程大人送來大約多少陳米多少雜豆?

  那邊廂,程止派來幫忙的門客還沒擺好算籌呢,少商拿著樹枝在地上劃了幾個方程式就算出來了,把那小吏驚的合不攏嘴。

  少商也被嚇一跳,她明明記得只要不涉及高數及以上級別,桑氏心算比自己套公式筆算,速度和結果都差不了多少。那門客還算是文化人,至於棚中其餘民眾根本不知道少商他們在說什麼,有些蠻荒未開的甚至連基本數數都不會,更別說加減乘除了。

  少商忽然發現自己需要努力壓制貪慾,因為欺騙這些農戶獵戶實在太容易啦,收皮貨糧食時稍微在數字上做些手腳,簡直無本萬利!——用力拍死涼薄老爹遺傳給自己的奸商基因,少商板著臉埋頭工作,堅定的趕走這些邪惡的想法。

  因為虎賁軍來的及時,那股悍匪能作案的時間其實只有短短半日,哪怕加班加點的奸|淫擄掠,對人口和經濟的破壞依舊有限。

  如今這棚裡的一千二百餘人屬於倒霉的重災戶,不但房屋被焚燬,家人*屏蔽的關鍵字*害致殘,財物糧食也被搶掠一空。便是有親戚家可供容身,身上的傷病卻要靡費許多。是以,程止特意設了此處醫廬,將鄉里受禍害的民眾收容進來治病療傷,待身體復原再回鄉。

  少商:果然古往今來看病都很燒錢。

  本來桑氏不欲少商來這種地方,但少商覺得整日陪著老程縣令家的遺孤守靈,心情低落,還不如出來搞搞紅十字運動,何況外傷又不會傳染。

  桑氏想來尊重她的意見,便只好答應了。

  此時的醫療水平還十分粗糙,對待外傷多是三板斧,清洗—刮腐—上藥,就完了。最多加上一道技術含量頗高的縫合,而且是用麻線活生生穿進肉裡,看的少商心肝發顫。抗生素什麼的不要想了,最高級的治療居然是讓巫士在一旁跳大神唱咒歌!

  本來少商想將這幫迷信份子統統趕出去順便打上一頓,但看這麼一通裝神弄鬼後,居然有不少傷患鼓起了求生的勇氣——於是,無神論者程小娘子客客氣氣的請眾神棍每隔幾日來表演一段,酬金好說。時間一長,縣裡居然傳起了她敬仰天地恭敬神靈的好名聲。

  醫廬裡收容的都是在這次兵亂中遭災的人,自然沒什麼好氣氛,人人都有一肚子悲慘的故事,若是換尋常小女娘估計一天要哭幾十次,也就少商這樣涼薄心硬之人才hold住。

  將流出來的肚腸塞回去,頂著震天嚎叫將肚皮縫補起來,將零丁掛著皮肉的殘肢切去,沒有麻藥只能忍著,在燒成黑紅色的焦爛皮肉上敷上藥油……

  面對著從整座縣城召集來的醫士學徒和幫手,少商面無表情的站在當中指揮。每日調集糧食藥物清水,登記死去和傷癒離開的人名和籍貫,調配人手看護傷患,安排作息輪班時刻表,仔細統計支出收入避免產生浪費和貪污。

  程止原本只想讓侄女應急頂幾日,待他從修繕城防中抽|出手來就另派可靠之人來管理醫廬,誰知少商據理力爭堅不肯退。

  這些日子來,她幾乎天不亮就起身從縣衙趕往醫廬,天色沉暮才回去,每日工作至少十五個小時;有時忙急了她就在醫廬內堂湊合著趴一夜,反正身旁有可輪換的侍衛和武婢看守。

  若說起初她只是為了避開滿目縞素的縣衙去外面避難,到後來卻彷彿有一股莫名焦灼躁戾的力量在後面撐著她,催促著她日復一日堅持下去。

  醫廬第五日——

  面對一群群或痛哭流涕或心如死灰的傷患,少商已能夠冷漠的應對如流:

  「哭,哭有什麼用,有這力氣趕緊咬住醫士手裡的木頭,挺住正骨啊!」

  「別叫了,不就是被欺負了嘛。啊,欺負了好幾次,一次和幾次有甚區別。你未婚夫婿在外頭等兩天了,等你好了回去成親呢。你若是不好,回頭我給他做媒另找新婦了啊!」

  「你父兄是被剁去四肢活活疼死的?吾甚哀哉。不過你若*屏蔽的關鍵字*,家裡那麼多田地都得給別人了,你還是趕緊痊癒討個媳婦生上一二三四五,把你父親兄弟的日子都活回來才是。」

  「什麼,你母親姊妹都被活活凌|辱致死?那幸虧你是個男的,賊匪又是直的,不然你的菊花要變向日葵了。」——這句是腹誹。

  醫廬第十日——

  少商寫下『本日傷癒十二人,已歸;傷故三十一人,移出廬外』時,她深刻覺得比起開發紙張傳播知識,眼下最要緊的還是發展醫療。

  靠如今這幾下子,哪怕她盡量改善衛生條件,煮洗裹布,吃睡清潔,保證室內溫度,最終依舊得看各人的身體素質,能熬過去的就熬過去,熬不過去的就拉去城外。

  可畢竟不是人人都有凌不疑那股子狠忍的勁頭和強健體魄,到這日為止,最初那一千二百餘人已只剩下兩三百了。離去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已成亡魂,屍首或被家人領回去安葬,或燒成骨灰撒入荒塚。

  醫廬第十五日,天降大雨——

  少商伏在內堂一張安靜的病榻旁,雙手緊緊握著一隻冰涼的小手,終忍不住淚流滿面。

  病榻上的女孩還不到十三歲,生的眉清目秀,頰上有個大大的酒窩。她原來闔家美滿,可惜她家建在村口,遇上縱馬而來的賊匪連逃都逃不及。

  她眼睜睜看著全家人被屠戮殆盡,慘遭輪|暴後又被捅了一刀在腹部,好心的鄰人將奄奄一息的女孩從燒燬房屋下撿出來,照看數日後始終不見好,才送來縣城醫廬。

  小女孩的求生意志十分強烈,咬牙忍過一次次換藥縫合的劇烈疼痛,哪怕昏迷中也喃喃著要活下來報仇,清醒時還會跟人說幼時父母兄長如何疼愛她。少商盡心竭力的照看她,親手為她裹傷餵藥更換衣裳,不住的在耳邊鼓勵她,拜求滿天神佛不要讓這孩子死去。

  只要活著就行,只要活著。

  可她還是去了,帶著無盡的痛苦和不甘。臨終前,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對少商說:「女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來世啣環結草再報了……」

  看著女孩的屍首被人抬走,半個多月的辛勞和憤懣一起襲來,少商哭的氣噎聲梗,渾身顫抖。淚眼迷濛中,她想起那個臉上也有酒窩且愛聽自己吹笛的小婢女,她連她的屍首都沒看見,亦或是屍首根本沒有了……

  少商忽然好想回家,回到那個白眼冷言的小鎮也比在這裡好。因為在那裡,她天不怕地不怕。有人譏諷她,她能百倍罵回去;有人欺侮她,她總能找到機會加倍報復回去;到後來更是鎮上人人都對她刮目相看。

  可在這裡,她是這樣的無能為力!她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縮在內堂無力的哭泣……

  哭了許久,哭到腦殼都發痛了,護衛從外面匆匆進來,稟報道:「女公子,外面有為姓樓的公子,說要見您。」

  少商唬的一下站起,拿袖子用力抹乾淚水,一副*屏蔽的關鍵字*般的神情衝了出去;兩名武婢面面相覷,適才她倆勸了半天女公子都沒止住哭泣,怎麼立刻不哭了。

  少商迅速踏出內堂,唰的掀開外間的簾子,果然看見分別兩月的樓垚站在那裡,身旁還跟著三五個家丁。

  樓垚似乎也趕了很久的路,滿臉風霜之色,蓑衣下的衣裳也濕了半邊。他乍見少商,滿臉都是喜色,可還不等他張嘴說出半個字,少商已一陣風似的走過去,悶聲不響的扯住樓小公子的袖子用力往外拖。

  若論力氣,三個少商也拖不動樓垚,但樓垚哪會跟女孩比力氣,當然順著少商被拉到屋外的庭院,幾個家丁自有眼色,不會上前『護主』。

  少商一頭扎進瓢潑大雨中,雙目通紅,大聲道:「你來幹什麼!又來要挾我!」她現在真是煩透了這幫生在安樂窩裡的公子小姐!

  大雨滂潑,女孩轉眼就濕了大半衣裳。樓垚一看不對,連忙將自己肩上的蓑衣脫下來往女孩身上披,嘴裡結結巴巴道:「不是的,我上回說了,我十分仰慕你……」

  少商用力推開少年手中的蓑衣,咆哮著尖叫:「你給我閉嘴!誰要你仰慕!我是什麼人你都不知道吧!看見三份顏色就『仰慕』,你這無知豎子,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兗州出了什麼事?!你還惦記這一文不值的『仰慕』?你吃飽了撐著呀!我告訴你,我這人尖酸刻薄,睚眥必報,心胸狹窄,心腸歹毒,滿肚子鬼祟卻無半分能耐!只靠著父兄庇護才張牙舞爪到現在,實是百無一用!有甚可『仰慕』的……」

  樓垚不顧女孩猶自激憤的說個不停,上前一把拽住後奮力將蓑衣蓋在她頭肩上,然後連退三大步,鼓足胸腔的力氣,猶如雷鳴般大吼道:「你先聽我說!」

  少商被嚇了一跳,呆呆的裹著蓑衣住了嘴。

  樓垚深吸一口氣,但因雨水流了滿臉,險些將水吸了進鼻孔,狼狽的咳咳數聲後,他才大聲道:「那日都城外給你送行,我就想說了,其實萬家宴客那日我一回去就跟家母稟明要娶你!家母起初當我說笑,我在她屋前跪了…跪了約有半柱□□夫…母親這才答應去信兗州向父親詢問此事。」

  少商愣愣的:半柱香,好短呀,你母親很好說話的樣子。

  樓垚繼續道:「誰知你那麼快就要離開都城,所以我才來追去想告訴你。我,我不是登徒子,不是輕浮之輩,我是真心仰慕於你的。」

  說到這裡,他有幾分羞澀,「你家車隊啟程後,其實我立刻回去收拾行裝,快馬趕去山陽郡父親那裡,我,我想告訴父親,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子。」

  少商失笑,幾乎笑出眼淚:「我,我很好?」這是她出生以來聽到最好的笑話。

  樓垚此時已全身濕透,他抹了抹臉,堅定道:「對,你就是很好。你勇毅過人,機智聰慧。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話,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我自小就被教導要退一步海闊天空,要對何昭君禮讓。可我不願意!為什麼受了欺侮要忍氣吞聲,為什麼明明不喜歡還要硬撐下去!若不是何家自行退婚,難道我一輩子就要懦弱隱忍下去嗎?!」

  「我想……我想像你一樣無所畏懼!我再不要像以前那樣庸碌懦弱了。」少年一字一句道,他直挺挺的頂著漫天雨水,渾然不覺得冷。

  「五日前,家父允諾了你我婚事,已派人回都城讓母親向程府提親去了。我,我就先趕來看你了……」

  「你不要聽信人言,繼而自損自辱。我打聽過你的事,你根本不是傳言中的那樣!我信我自己的眼睛!你也要相信自己!」

  冬日雨水刺骨寒冷,但少年身上散發的熱切真誠彷彿將這刺骨的寒意都蒸騰於無形。

  少商怔怔的看著他,從心頭生出一股暖意。雖只是微弱如夜燈般的小小溫暖,但已足以予人希望。

  她也不覺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