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 第34章 >

第34章

  因此,除了爭分奪秒將這二人在啟程前痛打一頓外,程始什麼也沒幹成,這回他連蕭夫人一道埋怨上了,為表抗議,他連續三頓飯去和程承吃,連續兩個晚上去和程止睡。程止委婉表示『長兄你這個順序可以調換一下,次兄分居了我又沒有』,結果惹來程始一頓老拳。

  青蓯夫人覺得這樣下去不好,就懇求桑氏從中調解,桑氏順水推舟給了程止,程止一把揪住三個侄子讓他們想辦法,三兄弟剛在老虎似的親媽跟前磕頭賠罪完畢,哪裡還敢去卯餓狼般的親爹,是以誰都不肯答應,最後職業叛徒程少宮童鞋急中生智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於是球被踢到了少商腳下。

  原本程止幾個還猶豫,沒想到程四娘子豪氣干雲,一口應下,並且迅速解決問題。她只對程始說了三句話:

  「如今府裡只知那日是奴婢生事惹出的風波,阿父你再和阿母隔閡下去,二叔父想不知道內中因由也不成啦。」

  「不久二叔父就要上白鹿山讀書了,少說也要數年光景才得返家,我盼望二叔父能安安心心上路,不要有牽掛。我想阿父當如是。」

  「堂姊不只是二叔母生的,更是二叔父的骨肉。二叔父不善言辭,但我知道他心中對堂姊不但喜愛,更是愧疚。」

  看女兒正氣凜然的模樣,程始牙根發癢:這小沒良心的,他究竟是為誰不平為誰愁呀。於是程將軍開懟了:「吾女既如此深明大義,當日你為何非要不依不饒,就忍下這口氣,讓你阿母回頭慢慢處置就是!」

  少商迅速懟回去:「刀沒砍在自己身上時當然可以深明大義。當日吃虧的是我,我自然不肯深明;如今阿父都替我討回這口氣了,我自然可以大義!」

  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慷慨可以,但要慷他人之慨,不要慷自己之慨』。

  程始驚異於女兒居然能把這樣厚顏無恥的話說的這麼理直氣壯,他一直以為全家只有他一人具備這種技能來著?!不過想想自己也算後繼有人了,他也就消了氣,就坡下驢去找蕭夫人和好了。

  蕭夫人也不拿喬使性,十分大氣的表示她也有錯,這件事就此揭過,於是夫妻倆當夜就唯一的女兒坦率的交換了意見。

  「……當時十萬火急,君姑偏鬼迷了心竅,你我哪有功夫和她角力,何況連幾時能回來都不知道。」

  十年前,數位本已歸順的諸侯王驟起復叛,一時間原本就不大的皇領烽煙遍地。這對本朝大多數人都不是好事,程始尚在憂心時蕭夫人卻一語篤定:富貴險中求,此事對萬程這樣剛剛投奔的將領是個莫大的機緣。

  事起突然,皇帝的心腹大將和人馬都無法從前方調回,果然啟用了他們兄弟二人上前應急。程始行陣,蕭夫人照例是要跟隨的,可這時向來體壯如牛的程母八百年趕上一回小風寒,葛氏不知哪裡尋來個巫士,巧言龍鳳胎乃祥瑞,要留在身邊程母方能保康泰。

  以蕭夫人之智,此局不是不能破,不過召令刻不容緩,時間耗費不起。

  何況大軍開拔,輜重軍械部曲召集零零總總,夫妻二人忙的腳不沾地。倉促間,蕭夫人抓住那卦象中的漏洞,另行尋了巫士卜曰『雙生子留其一即可』,隨後夫婦倆旋即啟程,連三個兒子都是由部曲隨後護送去的。

  皇帝果然對萬程二人隨召即應的態度十分滿意。之後數年,兄弟二人指哪打哪,越打越遠。皇帝越用他們越順手,越順手也就越信任。如今看來,當初的決定不可謂不正確。

  「既然不得不留下孩兒,自然少一個是一個。我來問你,一樣的兒女,是兒子能給家裡闖出滔天大禍來,還是女兒?男兒上能從戎入仕,下能經商遊歷,你是拘束不住的!智襄子自以為聰慧天縱,想出『蠶食封邑』這樣的計謀,最後兵敗身死,闔族二百餘口被屠戮殆盡,可歎智家上百年的基業毀於一旦!還有那晁大夫,諫言皇帝削藩收權,其父苦勸不住,結果被誅三族,這還是忠臣呢!佞臣毀家的,數不勝數!」

  蕭夫人朗朗而談,每當這種時候程始只有低頭聽話的份。

  義不掌財,慈不掌兵,夫妻倆都是刀山火海裡歷練過的,戰場之上,片刻遲疑就可能情勢如山倒,既然不能和程母糾纏,就要把損失降到最低。

  「你我微寒起家,見過多少人家因為兒子行事不當遭了禍。說句不當之言,那李侯大人當初為著投奔陛下起事,他的父兄宗親,六十多口被殺焚屍,真是駭人聽聞!可是從古至今,能有幾個女兒給家族惹出大禍?」

  程始聽到這裡,忍不住道:「如今李家不又興盛了嗎?」

  蕭夫人瞪眼道:「那是李侯投了明主!若是投了僭主呢?當年天下群雄並起,那些稱王稱帝的身邊也有不少簇擁,他們的家人親信後來下場如何?」

  程始投降了,連聲道:「好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兒子得好好教養,否則落拓邋遢還是好的,不過家裡多養一口人。就怕壞了心志,成了奸佞邪祟之徒,小則敗家,大則牽連闔族。女兒,女兒……」

  他說不下去了,下面的話太過陰損缺德,只有至親可言——女兒將來總要嫁人,於程家,再糟也糟不到哪裡去。只要不入宮為妃為嬪,不嫁顯赫的公侯之家,在這太平歲月,總也掀不起大風浪來。

  「話是這麼說,可嫋嫋是我們親骨肉,這樣待她,我於心不忍。」程始歎道。

  蕭夫人望著丈夫的面龐,忽想到前夫曾說她生就一副鐵石心腸,剛硬尤勝男兒。

  她道:「當初我主張撇下嫋嫋時,就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什麼小奸小惡都不妨事。原本擔心嫋嫋被養的秉性太弱,一個『弱』字,比奸猾邪惡更不堪。一個女子一旦秉性柔弱,毫無主見,那就活脫刀俎上的魚肉,等著叫人糟踐。是以我還讓青妹給她挑了個伶俐卻老實的婢女——別再我說有偏見了,十年前我可不知她日後會長得像吾母。誰知,誰知……」

  「誰知你全然想錯了。」程始滿是驕傲,「當初你擔心她弱,如今卻擔心她太厲害,橫豎你是左看右看都看不順眼她了。」

  蕭夫人歎道:「這次叫你說中了。她也是太聰明了。」

  程始若有所思:「你卻反而更擔心了?」

  蕭夫人點點頭:「你別老說我偏心。姎姎笨雖笨,可本分安穩,我放心將她嫁到任何人家中去的,她不會惹事。可嫋嫋呢……」她長歎一口氣,提高聲音道,「天不怕地不怕,若叫她不高興了,她能將郎婿家祖宗八代的鬍子都給你扯下來捻筆豪你信不信!到時就不知道,我們程家是跟人結親還是結仇了!」

  程始努力忍住不笑,又歎氣:聰敏犀利,桀驁不馴,這兩點合在一處,真是要命了。他道:「那你想怎樣?」

  蕭夫人平靜道:「日後,給她找個厚道誠懇的殷實之家嫁過去,平順度日就好。哪怕以後夫妻吵起來,你們父子也能替她撐腰。這才是真為了她好!」隨後又嘲道,「不過她這樣厲害,郎婿未必能欺負了她,倒要擔心你們父子以後是否要日日去親家那裡賠罪!」

  程始皺眉,倘若孩子資質平庸,這樣安排也就罷了,可小女兒身上的聰敏神采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他道:「你我自己從來都是力爭上游。如今卻叫嫋嫋耽於平凡,她能肯?」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為何不肯?」蕭夫人道。

  程始沉默良久,才道:「你太自負了,將來不要後悔才好。」

  蕭夫人傲然道:「落子無悔!我這輩子寧肯死了,也絕不後悔所做之事。更何況……」

  她白了丈夫一眼:「你以為外面的女君們都是瞎子聾子。是沒聽見嫋嫋跋扈的名聲,還是看不出她桀驁的行止?舜華告訴我,她第一眼看見嫋嫋就知道她斷然不是尋常淑女!」

  「你胡說!」程始道,「適才三弟還告訴我,娣婦說她極是喜愛嫋嫋。」

  眼看二人又要爭執上了,一直等在門外等著驗收夫妻和好成果的青蓯夫人忍不住搖頭:就不興人家桑氏就喜歡嫋嫋那一款嗎。

  事實上,程止對妻子的這種偏向也十分興味。

  因為短短這幾日功夫,桑氏已經尋摸著送了少商一個玉釧兩支金鳳以及三卷珍藏的書卷,要不是他死命攔著,桑氏差點將原先要織給他的一條錦帶都改了給少商。

  現下她正摩挲著一枚新得的衣帶玉鉤,叨叨著如何襯少商。

  「姎姎柔善,怎麼不見你像喜愛少商一般喜愛她?」並非挑撥,程止只是好奇。

  桑氏撫摸衣帶鉤那溫潤的玉質,歪頭想著——其實她也喜歡姎姎,但她不否認自己更喜歡嫋嫋。

  尋常十餘歲的女孩,不論多剛強也多少盼望得到父母的慈愛與認同,可嫋嫋截然不同,她似乎從不介意蕭夫人是否理解她,憐惜她,甚至疼愛她。

  她想要什麼,就會想辦法自己去獲得。而這次,她想要的全得到了。

  桑氏冷眼旁觀:蕭夫人手把手教姎姎處置庶務,少商卻被困在家中不得動彈,眼饞的什麼似的。可蕭夫人性情果決,尋常難改主意,求之無用。誰知天降一場風波,給女孩送了個大好機會,一石二鳥。

  其一,少商將生母的偏心挑破了。之前蕭夫人的偏心都落在細微處,真吵鬧起來,大家只會說少商嫉妒堂姊,斤斤計較。可這次以後,蕭夫人可不能如以前那樣依心隨意了。相反,動輒得咎,丈夫兒子都會懷疑她是否又『偏心』了。

  其二,少商想見識外面的世道,想自由行事,可蕭夫人卻要她在內宅休養性情,兩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又都是心志堅定之人。如今,蕭夫人嘴上不說,但桑氏知她心裡還是很不是滋味的。這兩日幾兄弟駕車載少商滿城亂逛,蕭夫人未曾說過半句,想來算是默許了。

  回想那日九騅堂的情形,蕭夫人雷霆大怒,青蓯夫人好聲勸說,三個兄長都極力制止少商繼續說下去,可女孩依舊不肯低頭。

  為何喜愛她?細想想,也許是因為她也曾像少商一樣,孤身對抗過全世界。

  「元漪阿姊什麼都好,就是有些執拗。」程止搖頭歎氣。蕭夫人嫁來之時他還小,自小叫習慣了有時還會冒出來,「不過少商也不對,哪有這麼算計的。

  桑氏將玉鉤裝入錦盒,笑瞇瞇的回頭道:「那我來問你。我們娓娓,你希望她將來是像姎姎呢,還是像嫋嫋呢。」

  程止想了想,歎道:「那還是像嫋嫋吧。我寧肯她算計我們,也不願她像姎姎一樣吃了虧都束手無策。這世上可未必處處有人護著你呀。」程姎是走了大運,可是誰也不能保證運氣會永遠跟隨呀。

  「我喜愛嫋嫋,正因她從不怨天尤人,有了難處就去想辦法,哪怕是個餿主意呢。」女孩身上有一種鮮活的魅力,哪怕又傲慢又桀驁,也是生機勃勃的。

  說著說著,桑氏又憂愁起來,「不過吧,像姎姎一樣天生好命,到哪兒都有人疼她愛她替她著想,自己只需要本分守拙,根本用不著籌謀計算,也許才是福氣。」

  ——就這樣,兩對夫妻得出截然不同的兩個結論。

  在完成每日功課時(給程母問安),她驚喜的發現程母都沒工夫刁難自己了,準確的說,哪怕她不來問安程母也不會發現的。因為程母忙著對蕭夫人連環十八問:從程止愛飲的酪漿一直問到洗腳水,從程止愛吃囊餅的餡料一直問到枕頭芯子,聯想力之豐富,發散性之無邊無際,簡直是國際級別賽事解說員的水準!

  蕭夫人吃不消了,一個眼色過去,胡媼趕緊出馬,引著程母回憶『我家阿止』的往事,從幼年尿濕床褥的圖形都與眾不同,一直到喉結剛露尖尖角就有村姑(或村姑的娘)來勾搭,直把胡媼累的口乾舌燥程母才算發揮了個八成功力。

  此情此景,少商又三俗了——這知道的是要見兒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見分別多年的老姘頭呢。

  不過,待見到程三叔本人,少商立刻反省自己太狹隘了。

  程止是個令人見之忘俗的美男子,望之不過三十上下,頷下蓄了幾縷文士須,面色白淨,眉目俊秀,郎朗如青山蒼翠,一笑又如春風拂面,自少商來這地方,女子中相貌最美的固然是蕭夫人,但男子中尚無這等叫她眼前一亮的人物。

  少商在心中剛花癡了不到兩秒,只聽前面的程母已經『哎呦』一聲嬌歎,一手撫住激烈起伏胸口,老目含淚,然後伴著一疊聲『我的兒』就撲過去了,對著程止又是摸胸膛問『是否瘦了』又摟胳膊笑罵『你個小沒良心的這麼多年才回來』,胡媼攔都攔不住,渾然將站在程止身旁的妻子桑氏當不存在。

  少商一個趔趄,樂的差點打通了任督二脈——她的狹隘在於,一直把思路固定在古早婆媽劇模式上,這哪是老姘頭,簡直是老姐姐出錢出力捧在心尖尖上的歐巴呀。

  程少宮輕輕上前一步,湊到少商耳邊:「收著點,阿母看你呢。」少商眼睛一轉,果然蕭夫人正不悅的看著自己,連忙壓平彎起的嘴角,肅穆而立。好在桑氏過來將蕭夫人拉了過去,二人笑說些什麼,蕭夫人這才不再關注少商。

  趁眾人往正房大堂走去,程少宮又湊過來咬耳朵:「你臉色轉的也太生硬了。」少商愁眉苦臉道:「阿母怎麼老盯著我,我知道自己行止不謹,這不正慢慢改嘛。」程少宮小聲笑道:「阿母這是怕我們平常習慣了,將來出門在外時不經意叫人捉住了不當之處,當年她沒空盯著我們,還特意叫人來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