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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憶

「你別生氣了!」程詣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道,「他說知道你生病了,特意去長春洞求瞭解風寒的藥丸來讓小廝送進來,誰知竟然惹了你生氣,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想給你賠個不是……」他說著,見周少瑾臉色一沉,忙解釋道,「我也知道這樣不妥,不過他說得很誠心,又是當著程諾他們的面,我怕實在是不好拒絕,只好硬著頭皮走這一遭了。」

周少瑾默然。

程家共有五房,程輅是五房旁枝,與其他房頭都隔得有些遠了。他年幼喪父,雖家境富裕,徭役稅賦卻猛於虎,程輅的母親董氏出身市井,娘家沒有什麼人能幫襯,最先依付於五房,可五房自顧不暇,又怎麼會管程輅家的事?董氏沒有辦法,轉投四房。關老太太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看到同樣年輕守寡的董氏,不免生出幾分同情之心,把程輅家的產業掛在了四房的名下,免了徭役稅賦,又推薦程輅到程氏族學讀書。

董氏感念關老太太的大恩,常在四房出入。加上程輅是個讀書的料,小小年紀就連過縣試和府試,董氏想著以後為著兒子的事要求到四房的地方還多著;關老太太看著這孤兒寡母的就想到自家早年的艱難,不時地叮囑兒子兒媳對程輅家多看顧些,程誥和程詣也因此都很照顧程輅。一個有心,一個有意,程輅家和四房來往得更密切了。

所以程詣不好拒絕程輅?

原來起因是她讓松清帶給程輅的那番話。

如果她沒有說那番話,是不是就不會生出這些枝節來呢?

周少瑾心有所觸,卻也知道此時不是追究這件事的好時機,道:「原來你不是來看我的,是來給程輅遞信的?枉我空歡喜了一場。」

「不是,不是。」程詣急得連連搖手,道,「我的確是來探望你的——哥哥今天早上去給外祖母問安的時候還問起你的病情,見到大表姐的時候又問一次,程輅那是順道,是順道。」

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的,突然有丫鬟叩門:「二小姐,笳小姐身邊的翠環過來了。」

程詣嚇了一大跳,站起來想找個地方躲躲,結果眼睛掃了一圈也沒有發現地方,他不由急起來,抱怨道:「這個程笳,怎麼想一出是一出,明明知道你病了,她還派人來找你幹什麼啊?也不消停消停!」

周少瑾沒有說話。

她對程笳的感情很複雜,甚至有時候有些掩耳盜鈴,覺得自己不去想就能當那些事沒有發生過。

特別是在她的記憶中,程笳被遠嫁,並被告誡永不許回程家,對她那種以家族榮譽為榮耀的人來說,這種懲罰恐怕比死還要讓她痛苦吧?

她指了指屋裡的太師椅,對程詣道:「你好生地坐著就是,我出去看看。」

「那就好,那就好。」程詣安靜下來。

周少瑾出了書房,就看見翠環由施香陪著,站在葡萄架下。

「二小姐!」聽到動靜,倆人忙上前行禮。

周少瑾仔細地打量著翠環。

淡綠色的素面杭綢比甲,白色的挑線裙子,耳朵上綴了小小銀丁香飾品,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像朵開在牆角的玉簪花。

可在她的印象中,翠環三十來歲的年紀,身材臃腫,面色臘黃,裹著件鸚哥綠的潞綢襖跪在她的垂花門前,挺著脖子道:「您受了委屈,那是您自己選的。難道我們小姐就毫髮無損不成?您不去找那吳寶璋算賬,記恨著我們小姐算是怎麼一回事?要不是小姐的遺命,我就是走錯了也不會到林太太您的莊子上來……」

她對自己來說是惡奴,對程笳,卻是忠僕!

周少瑾的表情有些晦澀難明,落在翠環和施香的眼裡就有些忐忑不安。

翠環和施香交換了個眼神,齊齊地喊了聲「二小姐」。

周少瑾回過神來,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感覺心裡好受了些。

她問翠環:「你們家小姐要你過來做什麼?」

這話問得有些不客氣。可周少瑾從小和程笳一塊兒長大,像親姐妹似的,今日吵了明日好,明日好了後天吵,怎麼也輪不到他們這些身邊服侍的丫鬟婆子們從中攪和。

翠環笑道:「我們家小姐聽說二小姐病了,不能出門,尋思著您在家裡肯定無聊。前些日子證大爺不是和幾個好友去五台山嗎?昨晚上到的家。我們家小姐見證大爺帶了幾匣子白面描金川扇回來,就要了兩匣子。一匣子留著自己用,一匣子讓奴婢送過來,給您沒事的時候畫扇面玩,等過幾天入了夏,正好用得著。」

她口中所稱的「證大爺」指的就是程笳的胞兄程證,二房的繼承人。

周少瑾點頭,讓施香接過扇面,道:「你去跟你們家二小姐說一聲,我要過幾天才能好。等我好了,自會去找她玩。」

翠環笑著屈膝行禮,由施香送了出去。

周少瑾轉回書房。

程詣在屋裡抓耳撓腮,道:「好妹妹,你把那扇子送幾把給我吧!我今一早去學堂就聽說了,證堂兄在五台山交了個眉州的好友,別人送給了他幾匣子『閱草堂』的白面扇,滑如春冰密如繭。等入了夏,我也好拿去送人。」

周少瑾轉身拿了扇子進來,全塞到了他的懷裡,道:「都給你,行了吧?」

「你不留幾把嗎?」程詣愕然。

「不給你你說我小氣,給你你又嫌多。」周少瑾說著,就去拿那匣子,「你到底要不要?」

「要,要,要。」程詣轉過身去,緊緊地抱住了匣子,「好妹妹,我和你說著玩的。哥哥先在這裡謝謝你了。等你以後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哥哥,哥哥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個沒腦子的,張口就亂說。

周少瑾沒好氣地道:「『萬死不辭』不敢,只要你別再討好那程輅,給那程輅跑腿就是了。」

程詣窘迫地笑,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道:「妹妹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利了?我說不過你,認輸還不行嗎?」一面說著,一面抱著匣子就要走。

周少瑾愣住。

是啊,她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利了!

她醒過來的這幾天說得話加起來都沒有今天和程詣說的話多。

周少瑾送程詣出門。

剛出了書房門,遠遠地看見施香陪著個頭髮花白但身板硬朗的老嫗朝這邊走過來。

周少瑾和程詣駭然。

那老嫗好像是王嬤嬤……待她們走近幾步再看,秋香色八寶紋的杭綢薄襖,一點油的赤金簪子,紫檀木的手串,滿臉的褶子,不是王嬤嬤是誰?

程詣拔腿就跑:「這裡交給你了!」

他鑽進旁邊的竹林一溜煙地不見了人影。

周少瑾哪裡還顧得上他?

快步迎上前去,屈膝給王嬤嬤行禮。

王嬤嬤一把就扶住了周少瑾,眼睛卻朝著沙沙作響的竹林瞥了瞥,道:「二小姐,您這可是折煞老婆子了!」

「嬤嬤太客氣了!」周少瑾後背心冒著冷汗,行了半禮就蹲不下去,被王嬤嬤托住了。

她只得站起身來。

王嬤嬤笑瞇瞇地望著她,臉上的褶子更深了:「二小姐,老太太讓我來給您傳個話,讓您過去一趟。」

周少瑾難掩驚愕。

王嬤嬤是外祖母的乳娘,當年跟著外祖母從荊州府嫁到金陵城來,老太爺病逝後,她幫著外祖母主持中饋,撫育孩子,管理庶務,是有功於程家四房的人。不要說是關老太太和兩位舅舅了,就是長房的大老爺見了,也會站起身來尊她一聲「王嬤嬤」。

她已年過七旬,按理說早應該放出去榮養了。只是她早年間唯一的兒子夭折了,府裡離不了她,她就一直在府裡服侍著外祖母,夫妻倆聚少離多,再無所出,老伴也已去世,出了府也沒個人奉養,外祖母讓她收個嗣子,她說怕麻煩,不願意,外祖母就專門在西跨院給她撥了個兩三畝大小的院子,指了一個丫鬟一個婆子服侍她,並留下話來,她以後若是駕鶴西去,由程詣給她披麻帶戴捧靈送終。

程詣自此見到她就跑。

王嬤嬤平時都呆在自己的院子裡不出來,今天怎麼會給外祖母來傳話?

周少瑾壓下心底的困惑,笑著請王嬤嬤在堂屋裡坐下,由著施香和春晚服侍梳洗了一番,挑了件老人家比較喜歡的玫瑰紅比甲,豆綠色的素面湘裙,綠豆大小的珍珠頭箍,米粒大小的赤金耳釘。

一出內室就得了王嬤嬤的稱讚:「二小姐可真是俊俏,以後也不知道誰家裡有福氣娶進門去。」

周少瑾很是意外。

王嬤嬤雖然年紀大了,卻一生謹慎,從來不曾說錯話,這個時候突然說起這樣的話來……難道有人提起她的婚事?

她想到了程輅的母親董氏,拉著她的手說她什麼「宜家宜室」的時候,王嬤嬤好像也說了類似的話。

難道是董氏過來拜訪外祖母了?

周少瑾心裡瞬間像壓了塊大石頭似的,悶悶的有些透不過氣來,但還得垂下眼瞼,做出一副嬌羞的樣子低聲道著「嬤嬤說笑了」。

王嬤嬤呵呵地笑了幾聲,沒再說話。

一行人沉默地出了畹香居,朝關老太太住的嘉樹堂去。

路上,遇到她們的人都紛紛退讓行禮,周少瑾擰著帕子的手一直沒有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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