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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終局

「我的夙願,希望我終結這人世的混亂。」

順德的到來完全出乎眾人的意料。

外面的天空被燒得猶如血色。

空明眉頭緊皺,立即便出了門,洛錦桑也連忙跟了上去。

沒過多久,北境城中不少馭妖師與妖怪皆御風而起,集結著往邊界而去。

紀雲禾光是通過側殿的窗戶,便看見了外面不少御風而起的人,猶如雨點一般往邊界而去。林昊青抹乾淨了嘴角的血,這才道:「慌什麼。」他有幾分自嘲地道,「這還只是她百里之外的力量呢。」

林昊青一言,使紀雲禾神色更加沉凝,紀雲禾望向林昊青:「她還在百里之外?」

「她借思語看到了我,我自然也看到了她。」林昊青道,「她現在雖在百里之外,但你我說話的工夫,或許她便到幾十里外了。她五行為木,御風之術本就勝過他人許多,如今身體之中又有大國師與青姬之力,操縱天下之風,於她而言,也是易事。」

順德公主還在北境邊界百里之外,邊界離這馭妖台又有百里的距離,而剛才順德竟然通過思語,看到了林昊青,而後操縱風起……

紀雲禾掃了一眼屋中散落的物件,最後目光落在長意臉上:「順德的力量比我們預估的更加深不可測,結界是我打下的樁子,我得去邊界。若結界破了,我也會誘順德前往雷火之處。長意清醒之前,便由你幫我守著他吧。」

她說罷,轉身要走,林昊青喚的是她的名字,卻只看著床榻之上的長意,沒有看她。

「莫要拚命。」

四個字,在這樣的時刻脫口而出,這或許是林昊青與她說的最像家人的幾個字。

紀雲禾嘴角微微動了動:「好。」

紀雲禾踏步出了側殿,身後九條黑色的狐尾在空中一轉,她身影如煙,霎時間劃過天際,融入外面的「雨點」之中。

林昊青走到還在床榻上的長意身側,看著還閉著眼睛的鮫人。鮫人修長的指尖微微一顫。

林昊青道:「她會沒事的。」

顫動的指尖復而歸於平靜。

……

紀雲禾趕到邊界的時候,看到了萬萬沒想到的一幕。

她一直以為,順德只有孤身一人了,卻沒想過,她竟然可以用法術造出屬於她自己的一隊傀儡大軍……

在邊界巨大的結界之外,難民已經不見蹤影,觸目可及的,皆是身上微微泛著青光的順德的傀儡!

他們表情空洞,神情呆滯,每個人的眉心都連著一道青色的氣息,遙遠地引向南方的某一個點。他們像沒有知覺的螞蟻,聽從蟻後的命令,前赴後繼地往前行。

操縱他們的是木系法術,在觸到高聳如雲的火焰城牆之後,他們便立即被焚燬。

空氣中,一時間瀰漫的都是焚燒的焦煳臭味與飛灰。

紀雲禾站在城牆之上,遠遠眺望而去,只見在那青色光芒的最終端,有一人還是一身紅衣,她赤腳坐在數十人抬著的轎子上。

這一幕,讓紀雲禾霎時間想起了許多年前,她在馭妖谷第一次見到順德的模樣。

高傲,冷漠,生殺予奪皆在她手。

只是相比當時,她的形態更添幾分瘋狂。她在轎上飲酒,飲完了,便看似隨意地把酒壺往前一扔,酒壺攜著她的法術,遠遠飛來,重重撞在火焰城牆之上。

「轟」的一聲巨響!

明明只是一個看起來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壺,卻將火焰結界砸出了一個破口,整個結界重重一顫,只是下方的火焰很快又燒了上去,將上方的破口彌補。

結界之內的人無不驚駭。

順德見狀卻是哈哈大笑了起來,她的笑聲隨著風,傳遍北境曠野,令所有人心脈震顫。

她的轎子停在離結界百十丈之處,她一抬手,手中青線轉動。

下方的傀儡們額間青光一閃,腳步慢慢加快,到最後竟然瘋狂地跑了起來,他們一個接一個,不要命地撞上結界,宛如飛蛾撲火,一時間,結界下方一片塵土飛揚,飛灰騰起,遮天蔽日。

結界將所有的塵埃與混亂都擋在外面,但這些傀儡不要命地前仆後繼,在還擁有一絲理智的人眼中,十分令人膽寒。

饒是這些馭妖師與妖怪手上都沾染過鮮血,也不由得汗如雨下。

這場戰役與其他的戰役不一樣。任何戰役的軍士都是為求生,而順德的大軍卻是為……求死。

漸漸地,他們人數太多,竟然一層搭一層,用屍骨與飛灰在結界之外累積成了一座山。

其高度幾乎要漫過玄鐵城牆。

「他們要死,那就讓他們來。」紀雲禾說著,在城牆上揮手下令。

結界之內,城牆之上,徐徐升起一股狼煙,緊接著,邊界十數處城牆之上皆升起了煙,城牆旁便是紀雲禾打下的結界樁子,黑色的狐火在裡面燒成通天的巨柱。

紀雲禾手中捏訣,腳下陣法光華一閃,光華如水滴平湖,層層波浪蕩漾開去,沒入大地。

黑色狐火轉而升騰起兩股狐尾一般的火焰,火焰飄在城牆之外,似尾又似兩隻巨大的手,在結界之外橫掃而過,將撲上來的傀儡屍首堆積的屍山盡數撫平。

黑色火焰呼嘯著在地上橫掃而過。

而紀雲禾捏訣之時,卻讓那一端的順德看見了她。

遙隔百丈,順德眉眼一沉。

她在那巨大的轎子之上站了起來。

風聲從她身後呼嘯而來,拉動她的衣袂,順德輕描淡寫地從身邊的人背後取了一根羽箭下來,沒有用弓箭,她握著羽箭,宛似在玩一個投壺的遊戲。

而她的「壺」,卻是百丈之外,結界之內的紀雲禾。

順德一勾唇角,手中羽箭隨風而去。

箭如閃電,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眨眼間,它便已經破開重重飛灰,刺穿不知多少傀儡的屍體,逕直殺向結界之後的紀雲禾。

城牆之下的黑色火焰飛舞過來,似要將羽箭擋下,可在它靠近羽箭之前,便被隨箭而來的巨大氣浪推散。

箭穿過黑色火焰,在火焰中留下一個圓形的空洞,空洞的背後是順德倨傲的笑容。

羽箭尖端被火焰結界擋住。

「卡」的一聲,巨大的光華之後,羽箭灰飛煙滅,同時也將紀雲禾身前的火焰結界打碎。

火焰結界震顫不已,外面的飛灰通過這個破口飛了進來。

就在這眨眼的時間裡,那些不要命的傀儡便爬上了城牆,從這個破口間鑽入。這不用紀雲禾動手,身旁的馭妖師已經將他們解決了。順德公主這一箭雖然厲害,卻未動搖結界根基,下方的火焰很快又燒了起來,將破口修補。

而紀雲禾的神色卻微微沉了下來。

「結界擋不住她。」紀雲禾對身邊的空明道,「這些傀儡是依她的法術而生,只要殺了順德,這些傀儡便皆可消失。但這裡,不是與順德一戰的地方。」

空明轉頭看紀雲禾:「你待如何?」

「待會兒露個破綻,讓她來追我。我將她引去雷火岩漿處,你們只要擋住這些傀儡,不要讓他們趁機踏入北境即可。」

「沒問題。」

話音剛落,遠方的順德又拈了三支羽箭,這一次,她的箭未向紀雲禾而來,而是分別落在了火焰結界上三個不同的地方。

結界應聲而破,沉重的轟鳴猶如戰鼓擂響,宣告著兩軍短兵相接的開始。

順德三次抬手,扔了九支羽箭,傀儡從結界破口鑽入。

紀雲禾不再猶豫,逕直從其中一個破口之中主動躍出,黑色的狐尾立在空中,比其他人都要醒目。

順德自然也看見了她。順德一瞇眼,風自手邊起,她以法術混在手中的羽箭之上,向紀雲禾所在的方向狠狠擲了過去。

紀雲禾不躲不避,九條尾巴在身後轉動,待羽箭前來,只聽一聲厚重的聲響,猶如一記天雷。

順德唇角一揚,還未完全勾起,在紀雲禾那方便忽然聚起一團黑色狐火,狐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裹挾著她的法術與羽箭,竟又從那方扔了回來!

火焰擦過順德耳邊,將她身後為她抬轎的傀儡灼燒乾淨。

火焰又摩挲著地面,旋轉而去,及至最後,一路灼燒,將順德身後的傀儡全部燒成了飛灰。

順德看著身後的一片焦土,再回過頭來時,盯向紀雲禾的目光裡已是滿滿的殺氣。

而在紀雲禾身後,她此一擊無疑是大大地鼓舞了士氣,北境的人們高聲呼喊著,舉起武器,奮勇殺敵。

紀雲禾沒有回頭,她只盯著前方的順德。

果然不出紀雲禾所料,她此舉刺激了順德!長風湧動,順德身影飛上前來,她的速度比紀雲禾想像中的更快!只一擊,便將紀雲禾擊入結界之內!

結界的火焰雖然不足以傷到紀雲禾,但這一擊的力道卻徑直讓紀雲禾嘴角流下血來。

「你算什麼東西?」順德立在空中,她週身被青色的法術包裹,她就站在那火焰結界之中,任由火焰在她身邊衝擊,卻傷不了她絲毫!

城牆之上,其他人無不驚恐。空明面色沉凝,他下意識地將身側的洛錦桑護住,但一轉頭,卻不知洛錦桑去了何處。空明沒時間分心找洛錦桑,只得戒備地盯著上方的順德。

大國師與青姬之力,到底是過於強大,在絕對力量面前,他們打下的結界樁子,所做過的那些努力,好似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火焰中,順德週身艷紅的衣服翻飛,頭髮披散,她聲音尖厲,宛如一隻來自地獄的惡鬼:「本宮早該將你殺了。」

紀雲禾一笑,站起身來:「只可惜,你一直未能如願,現在也是。」

紀雲禾的話令順德更加憤怒,長風一過,便殺向紀雲禾,紀雲禾卻御風而起轉身要逃。

「想走?」順德向著紀雲禾追去。

順德離開,追著紀雲禾去了北境雪山之處。

而順德破結界而入,使得其他的傀儡盡數翻越結界,衝入了邊界之中。

短兵相接之間,一切都變得十分混亂。

「洛錦桑!」空明高聲呼喚著洛錦桑的名字。他早讓她不要跟過來,此前在馭妖台側殿的時候,她便被震傷了心脈,以她的力量,能殺多少人?

「真是會瞎添亂!」空明一咬牙,忽然之間,一道劍自身後劈砍而來。空明一回頭,抬手擋開來人,卻在看見來人的臉時陡然愣住。

姬成羽……他的弟弟。

他已經有許多年未曾見過姬成羽了。數不清幾年,抑或十幾年。他離開國師府的時候,曾想過,有朝一日,他們或許會站在對立面。但從沒想過,會是以今天這樣的形式。他將面對一個已經死掉的,被操控的姬成羽。

空明愣愣地看著他,卻在此時,姬成羽忽然動手,他動作變得比空明想的要快很多,長劍穿胸而來,空明在愣怔之際,四肢反應遲鈍,避無可避。忽然之間,姬成羽的劍尖停在了他胸口前一寸的地方。

空明愣神,卻見姬成羽的劍尖上滲出了幾滴鮮血。

鮮血順著寒劍流淌,隨後一滴一滴,在空明身前滴落在地。

一片空地上,一個人影出現。是隱身了的洛錦桑。

「我……我可沒有添亂。」

身後城牆邊上的黑色狐火一掃而過,將城牆上的傀儡盡數拍散。空明抱著洛錦桑蹲下,他幫洛錦桑按住胸前的傷口。

「閉嘴。」

他握緊了她的肩頭。

「我本來是要去幫雲禾的,但你比較笨,就先救你吧……」饒是到現在,洛錦桑還是絮絮叨叨道,「我現在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得講道理,以後……要報恩,可是要……以身相許的。」

空明牙關緊咬,平日裡的冷靜盡數都被打破:「你閉嘴。」

她胸口開了個洞。

「你許不許?你不許,我就這樣疼死算了,你許,你許我就努力忍一忍。我……」洛錦桑還要絮絮叨叨地繼續說。

空明惡狠狠地給她摁住胸口的傷,忍無可忍地罵她:「你胸膛破了個洞!你能不能閉嘴!我許!你給我閉嘴!」

得償所願,洛錦桑咧嘴笑了笑:「那你就答應了,等打完了這場仗……你就娶我……」她聲音漸小,眼睛慢慢閉上。

空明只覺喉嚨霎時間被人擒住,連呼吸都十分艱難,每一口氣,都呼得生疼。

他握住洛錦桑的脈搏,微弱……但萬幸,還在。

邊界天邊的紅光已經亮成一片,在北境也能將那方看得清清楚楚,那空氣中焦煳的味道似乎已經隨風蔓延到了此處。

馭妖台中,林昊青看著遠方的紅光,眉眼之下一片陰影。

「為何還沒醒?」姬寧的聲音從林昊青身後傳來,他在長意床邊焦急地來回踱步。

「順德來得太快了。」林昊青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姬寧蹲下身去,側著臉看向長意的頸項處。

在他頸項邊上,細小的白色陣法在銀髮之間輪轉。若不是從姬寧這個角度看去,尋常根本看不見。姬寧輕輕一聲歎息:「這陣法何時才能發出光華啊……」

林昊青亦是沉默。

「等吧。」

姬寧轉頭,目光越過林昊青的身影望向外面紅成了一整片的天空:「我們等得到嗎?」

林昊青沒有再回答他。

……

紀雲禾答應過林昊青,不拚命。

但她食言了。

只因順德如今的力量已經超過了他們之前所有的預判。大國師與青姬,這兩人的力量或許一直以來都被人低估了。紀雲禾光是為了吸引順德來到雷火岩漿處而不被她殺掉,便已經用盡了全力。

等到了雷火岩漿的雪山邊上,紀雲禾已被這一路以來的風刃切得渾身皆是傷口。她藉著熔岩口外的滾滾濃煙暫時掩蓋了自己的身影。

她以法術療傷,卻恍惚間聽到身後腳步一響。

紀雲禾回過頭,卻見順德週身附著一層青色光芒,踏破濃煙,向自己走來。

「本宮還以為你有何妙計,原來是想借助這熔岩之地,克制本宮?」她輕蔑一笑,「天真。」她抬手,長風一起,逕直將這山頭上的濃煙吹去。

風聲呼嘯間,紀雲禾衣袂翻動,髮絲亂舞,她與順德之間終於連濃煙都沒有了。

十丈之外的熔岩洞口清晰可見。

兩人相對,時間好似又回到那黑暗的國師府地牢中。那時候地牢火把的光芒一如現在的熔岩,將兩人的側臉都映紅了,宛似血色。紀雲禾曾聽說,自她被長意救出國師府後,順德便開始懼怕火焰,但現在,她沒有了這樣的懼怕。

順德看著自己的手掌,五指一動。紀雲禾沒看見,但她能想到,邊界之處定是又起了風波。

她道:「本宮如今,何懼天地之力?」

紀雲禾抹了一把唇角的鮮血,她坐在地上,一邊調理內息,一邊故作漫不經心地看著順德,道:「話切莫說太滿。天地既可成你,亦可亡你。」

順德勾了勾唇角,隨即面容陡然一冷,宛如惡鬼之色:「你先擔心自己吧。」

她來之前,早得到了消息,鮫人沉睡,北境上下唯剩這紀雲禾方可與她相鬥。殺了紀雲禾,她的傀儡大軍便可入侵北境,端了這些逆民,將他們也收入自己麾下。彼時,這天下便再無可逆她鱗者!

順德想到此處,眸中的光華徹底涼了下來,帶著些許瘋狂,在手中凝聚了一把青色光華的長劍:「紀雲禾,本宮對你的期待,遠比現在要高許多。未承想你竟然如此不堪一擊。這九尾狐之力,你若拿著無甚用處,便也給本宮吧。」

話音未落,順德忽然出手,她的攻勢比剛才更快,紀雲禾側身一躲,卻未曾躲過,她右肩再添一道滲入骨髓的重傷!

身後的狐尾化為利劍,趁著順德的劍還停留在她身體中的時候,她欲攻順德心脈,但順德卻反手一挑,逕直將紀雲禾的整個肩膀削斷了!斷臂飛出,落在離雷火熔岩洞口更近的地方。

鮮血還未淌出便瞬間被灼干,那斷臂不過片刻就立即被高溫燒得枯萎成了一團。

紀雲禾咬牙忍住劇痛,面上一時汗如雨下。她的狐尾未傷到順德,但捨了一臂卻讓她得以在此時逃生。她斷臂之上的鮮血與額上的冷汗滴落在土地上,登時化為絲絲白煙。

紀雲禾渾身顫抖,但她未曾面露懼色。

而這一擊卻讓順德心頭霎時間一陣暢快舒爽,她咧嘴瘋狂一笑:「本欲一刀殺了你,但本宮改主意了。就這樣殺了你有什麼意思?本宮將你削為人彘,再把你投入那岩漿之中,豈不更好?」

順德瘋了。

她的所言所行,無不證實著這句話。

身體的劇痛讓紀雲禾無心再與她爭口頭之快,她轉過頭,望向雷火岩漿之處,又往後退了幾步。

在方纔的爭鬥之中,她離雷火岩漿的洞口越來越近,及至此時,還有三五丈便能到熔岩邊緣。

順德一步步向紀雲禾靠近。她看著紀雲禾蒼白的面色,神情更加愉悅。但她並不全然不知事。她看出了紀雲禾移動的方向,手中長劍一劃,紀雲禾身後忽起一股巨大的風。

失去一臂的紀雲禾根本無法與此力相抗,她被風往前一推,下一瞬,她的脖子便被順德掐在了手裡。

順德看著紀雲禾的臉,手中長劍變短,化作一隻匕首的模樣:「你說。」順德眼中映著熔岩的紅光,讓她宛如一隻從煉獄而來的厲鬼,她說著,手便已經抬了起來,在紀雲禾臉上劃下了長長的一道傷口,從太陽穴一直到下頜骨,鮮血流淌,染了她滿手,這鮮紅的顏色,更讓她興奮起來。

「本宮是先刺瞎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耳朵,還是先將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切掉?」

出人意料的是,紀雲禾在此時唇角卻彎起了一個弧度。

她滿臉鮮血,身體殘缺,瀕臨死亡,而她眸中的神色,還有嘴角的不屑,都在告訴順德,即便是此刻,她也未曾懼她,更不曾臣服於她。

「你真可憐。」紀雲禾道。

順德眼眸之中的滿足一瞬間被撕碎了。

她神色變得猙獰,五指一緊,狠狠掐住紀雲禾的脖子:「本宮還是先割了你的舌頭吧。」

她抬起了手。

與此同時,雪山之下,馭妖台中,側殿裡的床榻之上,一道白色的光華驀地在長意身上一閃。

那頸項之下,銀髮間的陣法輪轉。

氣息沉浮之間,冰藍色的眼瞳忽然睜開。

而雪山之上,雷火岩漿不知疲憊地翻湧滾動,洞口之中,忽然發出一聲沉悶之響,岩漿迸裂,從洞口之中跳躍而出,裹挾著新的濃煙,鋪灑在周圍地面。

一股不受順德控制的灼熱氣浪蕩出,溫度熾熱,讓在法術保護之下的順德都不由得瞇了一下眼睛。

而就在這眨眼的一瞬間,時間好似被拉長了,白光自熔岩之後破空而來,一把冰錐般的長劍從紀雲禾耳邊擦過,直取順德咽喉!

冰錐輕而易舉地刺破順德的法術,在順德毫無防備之際,一劍穿喉。

順德霎時間鬆開手,踉蹌後退數步,捂著咽喉,面色發青,但鮮血盡數被喉間冰劍堵住,讓她說不出話,甚至也嘔不出血來。

而紀雲禾則被一人攬入懷中。

銀髮飛散間,紀雲禾看著來人,帶血的嘴角揚起滿滿的笑意:「你醒了。」

冰藍色的眼瞳將紀雲禾臉上的傷,還有肩上的殘缺都看在了眼裡。

長意眼瞳震顫,唇角幾乎不受控制地一抖。渾身寒意幾乎更勝此前被冰封之時。

「我沒事。」紀雲禾緊緊盯住長意,她尚餘的手將他的掌心握住,寬慰道,「你知道,我沒事。」

看著紀雲禾眼中的鎮定之色,長意此時閉了閉眼,方忍住心頭錐痛。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面上已是一片肅殺,他看向順德。

面前,紅衣公主委頓在地,她喉嚨間的冰劍讓她劇痛,冰劍不停地消融,卻沒有化成冰水落在地面,而是不停地順著順德的皮膚往外擴張,不過片刻,便將順德的臉與半個身體都裹滿了寒霜,哪怕是在這灼熱之地,她身上的霜雪也半分未消。

長意將紀雲禾護在身後,他上前兩步,看著捂著喉嚨不停地想要呼吸的順德。

他本是大海之中的鮫人,與這人世毫無干係,卻因為這個人的私慾,一路坎坷,走到現在。

及至冰劍完全消融,化作冰霜覆蓋了順德週身。

順德方仰頭,嘶啞著嗓音看著長意:「你……不可能……為何……」

長意根本沒有與順德說任何廢話,抬手之間,攜帶著極寒之氣的冰錐再次將順德穿胸而過,與之前的冰錐一樣,它也不停地消融在順德的身體之間。

「你沒有……如此……之力……」

順德的身體欲要再起青光,長意眉目更冷,一揮手,在四周灼熱乾渴之地竟然冒出一股極細的冰針,將順德的四肢穿過,使她根本無法用手結印。

紀雲禾站在長意身後,看著他頸項之處的陣法光華,微微動容。

「這才是我的本來之力。」長意看著全然動彈不得的順德道。

「為什麼……」順德極其不甘,看著長意,咬牙切齒,「為什麼!」

「鮫人的沉睡,本就是個局。汝菱,你到底還是看不穿。」這聲音自濃煙另一頭傳來時,順德霎時間便愣住了,她僵硬地轉過頭,卻只見白衣白袍的大國師緩步而來。

大國師的神色是一如既往地清冷。

即便在這血與火之中,他的面色也未改分毫。

看著大國師,順德神色更是震驚:「不可能……我將你關起來了,我……」順德一頓,她在離開京師的時候,算計了所有,卻未曾去牢中看上一眼。她篤定,她是那麼篤定,大國師肯定已經廢了……

但他……他竟然來到了北境,他竟然助紀雲禾與長意他們……殺她?

姬寧來北境的時候,便是帶大國師一同來的。

而那時,用過佘尾草的長意本也已經醒了。但來到北境的大國師卻與紀雲禾、長意、林昊青密議,佘尾草乃極珍貴之物,本可助人重塑經脈,若使用恰當,能使斷肢者重獲新生。長意被法術反噬,用佘尾草可疏通經脈清除反噬之力,大國師卻有陣法可用佘尾草之力助長意重新連上身體之內所有被斬斷的經脈。

也是那時,紀雲禾才知道,鮫人開尾,開的不僅僅是尾,還有他一半的力量。

佘尾草可讓長意重新找回自己的尾巴,重新找回自己的另一半力量。

而順德雖然擁有了青姬與大國師之力,但她自己卻沒有修行之法,她會不斷地消耗身體裡的力量。所以她在京城之時,不停地找馭妖師與妖怪,吸取他們身上的功法。

但是到了這裡,無人再給她供給功法了。

邊界的火焰結界對順德是消耗,她的傀儡大軍也是消耗,在雷火岩漿旁,順德要不停地用法術抵禦此處的灼熱,這更是不停的消耗。只要能將順德在此處拖住足夠長的時間,她身體裡的力量總有消耗殆盡之時。

而天地之力並不會消失,雷火熔岩還可再灼燒百年,千年……

唯一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順德來得太快了。

若長意甦醒得再晚片刻,他們的計謀或許真的就要失敗了。

「為什麼你要殺我?」而此時的順德,在意的卻不是紀雲禾與長意的計謀,她在意的是大國師,「你不是要為天下辦喪嗎?他們都成了我的傀儡,就都死了,這是你的夙願啊!我是在助你完成你的夙願啊!」

大國師看著順德,沉默了片刻,隨即道:「我的夙願,希望我終結這人世的混亂。」

他的夙願,並非為天下人辦喪,而是為那一人鳴不平。

大國師來北境的時候,長意與林昊青並不信任他。當時他也如是對紀雲禾他們說,紀雲禾選擇了相信他。

因為她曾在國師府與大國師相處過,她也見過寧悉語,她知道這對師徒之間的糾葛。

百年恩怨,起於他手,也終將滅於他手。

她並不能完全確定大國師是否真的願意幫助他們,她只是以她見過的人心在賭,而她賭贏了。

「哈哈……」順德嘶啞地笑出聲來,她動彈不得,連胸腔的震顫也顯得那麼艱難,她聲音難聽至極,但她還是不停地笑著,「你們想這樣殺了我……但我不會就這樣死……」

她掙扎著,在長意的冰針之中,以撕破自己的血肉筋骨為代價,她抬起頭來,血紅的眼睛盯著紀雲禾:「我不會這樣死,我功法仍在,我仍有改天之力,我身亡而神不亡,我會化為風,散於空中,我會殺遍我遇到的每一個人。你們抓不住風,也抓不住我。」

她說著,髮絲慢慢化作層層青色光華,在空中消散。

青色光華飄飄繞繞,向天際而去。

「你要是想救人,可以……」順德盯著紀雲禾,「你與我同為半人半妖,你可將我拉入你的身體之中,跳入雷火岩漿之中。」她詭異地笑著,「我這一生的悲劇因你與這鮫人而始,你們若想救天下人,那你就與我同歸於盡吧……」

她身形消散,越發地快。

紀雲禾卻是一笑:「好啊。」

她望了長意一眼,往前行了幾步,走到順德面前蹲下。

「那我就與你同歸於盡。」

她說著,斷了一隻手的她神色並不懼怕,她身後的長意竟然也未曾阻攔,順德尚未消失的眉目忽然一沉。

紀雲禾卻已經用尚存的左手搭在了順德的頭上。紀雲禾身後九條黑色的尾巴將空中飄散的那些青色光華盡數攬住。

「為什麼?」順德驚愕地盯著紀雲禾,「為什麼?」

「因為,你這般做,我們也早就料到了。」

順德猛地盯向一旁的大國師:「不……」

但一切都晚了!大國師手中掐訣,紀雲禾腳下金色光華一閃而過,光華的線連著雷火岩漿旁邊的泥土。

在灰燼塵埃之下,紀雲禾前幾日在那裡畫下的陣法陡然亮起。

這個陣法順德記得,她曾在國師府翻閱禁書時看到過,這是馭妖谷……十方陣的陣法!是大國師當年封印了青姬百餘年的陣法!

這個陣法雖未有馭妖谷裡的那般巨大,也沒有十個馭妖師獻祭,但若只是要將她困在其中,也是綽綽有餘!

「為什麼?」順德混亂地看著面前的紀雲禾,又看向她身後平靜的長意,「為什麼?你也會死!為什麼?你笑什麼!」

順德身體之中青色的光華不停地被紀雲禾吸入體內,巨大的力量讓紀雲禾的面色漸漸變得痛苦,但她嘴角還是掛著淺淺的微笑。

十方陣光華大作,大國師的身體也漸漸泛起了光華。

「師父!」順德看向另一邊的大國師,「師父!汝菱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十方陣必須要人獻祭,大國師看著漸漸消失在紀雲禾身體之中的順德,神色不為所動。金光漫上他的身體,大國師甚至未再看順德一眼,他仰頭,望向高高的天際。

濃煙之後,藍天白雲,他微微瞇起了眼睛。

正在此時,清風一過,他閉上眼。獻祭十方陣的大國師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神情,是面帶淺笑。

萬事不過清風過,一切塵埃,都將歸於虛無。

大國師的身影消失,十方陣終成,紀雲禾也將哀號不已的順德盡數吸入身體之中。

她站起身來,隔著金光十方陣,看向外面的長意。

長意靜靜凝視著她。

「待會兒,一起吃頓好的。」紀雲禾道。

十方陣外的長意點點頭。

紀雲禾對長意擺了擺手,縱身一躍,跳入了雷火熔岩之中。

翻滾的岩漿霎時間將紀雲禾的身影吞噬。

饒是通曉一切因果,及至此刻,長意心頭還是驀地一痛。

雷火熔岩之中,紀雲禾的身影消解,青色的光華再次從裡面閃出,但十方陣宛如一個巨大的蓋子,將所有的聲音與氣息都罩在其中。

長意在旁邊守著,直至熔岩之中再無任何聲息,他在十方陣上又加固了一層冰霜陣法。

隨後身形隱沒,眨眼之間,回了馭妖台。

身邊,姬寧急急追上前來想要詢問情況,林昊青在一旁目光緊緊地追隨著他。而他只是馬不停蹄地往馭妖台側殿之後的內殿趕去。

推開殿門,他腳步太急,甚至被門檻絆了一下。

旁邊的姬寧愣住,還待要追問,林昊青卻將他拉住。

長意腳步不停,一直往內裡走去,穿過層層紗幔,終於看見紗幔之中,黑色陣法之上,一個人影緩緩坐起。

長意撩開紗幔走入其中。

完好無損的紀雲禾倏爾一抬頭,看向他。

四目相接,長意跪下身來,將紀雲禾攬入懷中。

紀雲禾一怔,隨後五指也穿過長意的長髮,將他輕輕抱住:「你不是知道的嗎,那只是切了一半的內丹做出的我。」

「我知道。」

他知道,在他們與大國師謀劃這一切的時候,林昊青提出順德身體消亡之後,恐力量難消之事,林昊青當即便有了這個提議。

他曾用紀雲禾的內丹做了一個「阿紀」出來,現在要再切她一半內丹,做「半個」紀雲禾出來,也並非難事。

長意在知道這一切之後,才陷入了沉睡,讓佘尾草去修補自己體內的經脈。

但是在清醒之後,看到那樣的紀雲禾,他還是忍不住陷入了恐慌之中,看著她跳入雷火岩漿,他依舊忍不住驚慌、害怕……直至現在,將她抱在懷裡,實實在在地觸碰到她,與她說話,嗅她的味道,他方才能稍安片刻。

「長意,」紀雲禾抱著他,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沉著道,「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邊界順德的萬千傀儡盡數化作飛灰,清風恢復了自己的秩序,將他們帶走。

陣前的馭妖師和妖怪們沒有了隔閡,抱在一起歡呼雀躍。

洛錦桑的傷被軍醫穩定了下來。

一切,都結束了。

林昊青與姬寧接到急急趕回的妖怪傳來的消息,邊界的戰事停歇,他們在這樣的態勢下,活了下來,所有人正準備回到北境。

長意此時方才將紀雲禾放開。「走吧。」他看著紀雲禾,「你方才說的,我們先去吃頓好的。」

紀雲禾笑笑:「我這躺久了,腿還有些軟,不如,你背我吧。」

長意沒有二話,蹲下身來將紀雲禾背了起來。

姬寧想要阻攔:「外面都是人……」

「不怕看。」長意說著,便將紀雲禾背了出去。

一邁出殿門,外面皆是歡呼雀躍的聲音,沉悶的北境從來未曾如現在這般雀躍過。

長意與紀雲禾嘴角都不由得掛上了微笑,正在此時,清風一過,天正藍,雲白如雪。

……

長意將北境尊主的位置撂下,丟給了空明。

當時洛錦桑的傷好了一大半,但還是下不了床,空明整日裡一邊要照顧洛錦桑,一邊要忙北境的事務,本就兩頭跑得快昏過去了,長意又忽然撂了挑子,說忙夠了,要出去玩。隨後帶著紀雲禾就走了,半點沒考慮他的心情。這把空明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好在現在北境的事情忙是忙,卻忙得不糟心。

長意也是看出了這一點,才敢甩手離開的。

紀雲禾曾經總夢想著仗劍走天涯,現在,長意便帶著她去實現自己的願望。

他們從北方走到了南方,終於見到了大海。

當時正好夕陽西下。

「大尾巴魚,」紀雲禾看著一層一層的浪,忽然看向長意,「你找回了自己本來的力量,那是不是意味著,你的尾巴……」

他們一路走來,長意都沒有提過這事,他的力量雖然回來了,但他並沒有去印證自己的尾巴是不是回來了,他刻意避過這件事,只怕如果沒有,自己失落便罷了,萬一惹得紀雲禾失落,他是萬萬不願的。

但紀雲禾此時忽然提到此事,他默了片刻。

「試試。」他道,隨即將自己的外衣褪下,放在了紀雲禾身側。

紀雲禾巴巴地看著他:「褲子得脫吧?」

長意沉默了片刻,看看左右。左右無人,除了紀雲禾。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這兩條腿長久了……忽然要脫褲子,那可是……

「我先去海裡。」他說著,轉身慢慢走入了大海之中。

海浪翻湧,漸漸吞沒他的身影。

紀雲禾帶著些許期待與緊張,跟著走到了海邊,海浪一層層堆在沙灘上,浸濕了紀雲禾的裙擺。

近處的海浪不停,遠方的海面也不停地蕩著波浪,一切與平時並無兩樣,長意好似就此消失在了大海裡一樣,再無訊息。

紀雲禾站在岸邊,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忽然之間,遠處一聲破水之聲。

紀雲禾眼瞳忽然睜大,一條巨大的藍白色魚尾從海面仰起。

鱗片映著波光,將紀雲禾漆黑的眼瞳也染亮了。她唇角微微一動。

從未覺得海浪如此溫暖,海風也吹得這般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