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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當年

「好啊好……這個紀雲禾,卻是連真相也捨不得讓你知道!」

滿佈紅紗的內殿之中,順德坐於鏡前,她身後響起一陣不徐不疾的腳步聲。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順德未轉過頭,仍舊在鏡前坐著,輕輕撫摩著菱花鏡的邊緣。

「汝菱,喝藥了。」大國師將一碗黑色的藥放在她右邊的桌子上。

從製藥、熬藥到端給她,大國師都是自己一人來做,從不假手他人。

順德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藥汁:「我待會兒喝,現在喝不下。」

「現在喝藥效最好。」

「喝不下。」

沒有再多言,大國師端起了藥碗,手指抓住她的下頜,將她的頭硬拽了過來,直接便要將藥灌進她喉嚨裡。

順德死死咬住牙關,狠狠掙扎,終於,她站起身來猛地將大國師一把推開,大國師紋絲不動,她自己卻撞翻了圓凳,後退了兩步。

她紅著眼睛喊:「喝不下!我不喝!不喝!」

大國師的眸光冷了下來。他末端藥碗的手一動,順德只覺一股大力鎖在她喉間,無形的力量徑直將她壓倒在書桌上。

她的下頜被捏開,「卡」的一聲,下頜骨被大國師拉扯脫臼,她的牙齒再也咬不緊,大國師面無表情地將藥灌入了她的喉間。鬆手前,他輕輕一抬,那脫臼的下頜骨又合上了。

他觀察著順德。不是觀察她的情緒,而是在觀察她的臉。

順德只覺心頭有一股要將她撕裂的疼痛躥出,她痛得哀號出聲,摔倒在地,不停地在地上打滾。

她臉上的疤像蟲子一樣蠕動,將皮下的爛肉吃掉,讓她的臉變得平整許多。直到順德的尖叫聲低了下去,她臉上的疤也消失了一半。她猶如一條被痛打的狗一樣,趴在地上,粗重地喘息。

大國師蹲下身來,將她散亂的髮絲撩撥開來,輕輕撫摩了一下她的臉頰:「這藥有用,下次不要不乖了。」

順德趴在地上,冷汗幾乎浸濕了她內裡的衣裳,她驚懼又怨恨地瞪著大國師。

大國師如來時一般靜靜離開。

她一手捂著自己的心口,一手緊緊攥著拳頭,未等呼吸平順,她從自己的懷裡摸出了那顆還不是成品的藥丸,眼中儘是瘋狂又狠毒的光。

她張開嘴,將藥丸吞了進去,再一仰頭,藥丸順著她的喉嚨滑下,腸胃裡登時一陣翻江倒海,她在一片天旋地轉中站起了身。

「等不了……姬成羽,青姬……要祭祀,便來我身體中祭祀!」

她說著,搖搖晃晃地往殿外走去。

……

「你有什麼話,非要邀我來此處說?」宮牆之前,一片蕭索,禁衛軍今夜不知都被朱凌遣去了何處,偌大的宮門前竟無一人。

姬成羽看了看四周:「禁衛軍呢?」

「姬成羽,」朱凌望著他,面具後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情緒,「自姬成歌叛離國師府以來,他先是遁入空門化名空明,而後一手相助鮫人建立北境。」

姬成羽的神色沉凝下來。

「他是你的親哥哥,但他所言所行,無一字顧慮過你的處境,無一步想過你的未來……」朱凌頓了頓,話鋒卻是一轉,「而不管他人如何看你,我始終將你當我的兄弟看待。」

思及過往,衝動又真摯的少年在姬成羽腦海中浮現。

以前的朱凌性格乖張,但秉性其實並不壞,若非此前鮫人前來京師,令朱凌被那獄中火焰灼燒,被救出後,命懸一線,其母憂思過度,身亡於他病榻之旁,他清醒之後,也不會變成這般模樣……

姬成羽戒備的神色稍緩:「朱凌,我……」

「我想賭上過往情義,」朱凌打斷他的話,「讓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未等朱凌再次開口,忽然之間,姬成羽只覺後背一涼,緊接著,一陣劇痛自心口傳來,他低頭一看,五根鋒利的指甲從他後背穿透他的身體,指尖出現在他胸前。

「唰」的一聲,鮮血狂湧,噴濺了一地,姬成羽腳步一歪,只覺渾身無力,他整個人徑直摔倒在一旁,面色煞白地看著面前的兩人。

黑甲將軍,還有黑甲將軍身側的紅衣公主。

公主手中握著的便正是他那鮮紅的還在跳動的心臟……

「我想借你一顆心。」

混著朱凌的聲音,順德將姬成羽的心臟吞嚥入腹,一嘴的血擦也未擦,轉頭便繼續向宮城走去。

姬成羽躺在地上,失神地看著順德的背影走進了那宮牆裡,宮牆像一塊幕布,將他們這處襯托得宛如一個戲台。

……

順德腳步踉蹌,一邊舔著指尖的血,一邊一步一步走在宮裡。

宮中的路,她比誰都熟悉,宮裡的侍從婢女看見她,誰都不敢聲張,全部匍匐跪地,看著她向宮中地牢走去。

地牢由國師府的弟子看管,見順德到來,有人想要上前詢問,順德二話沒說,反手便是一記法術,逕直將來人殺掉,一路走一路殺,一直走到巨大的玄鐵牢籠之前。

籠中貼滿了符咒,全是大國師的手筆。

在牢籠正中的架子上,死死釘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

她看起來不像傳說中那麼厲害的青姬,反而更像一具屍體。

想來也是,與大國師一戰,致使大國師重傷,那這個妖怪又能好到哪裡去?

順德笑了笑,幾乎是愉悅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赤腳邁步,踏進了牢籠裡。

「青羽鸞鳥。」順德呼喚這個名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她走向鸞鳥,向鸞鳥伸出了還帶著姬成羽鮮血的五指,「來吧……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血水從青羽鸞鳥身上滴落,她已經昏迷了很久,並未聽見順德的話。

青光乍現,牢中什麼都看不見了……

……

紀雲禾在海床上待了兩天了,開始覺得有些無聊。

「再待一日,明日便可上岸了。此後,熱毒應當不會再復發。」長意寬慰她,「最後一日急不得。」

「為何一開始你不帶我到這海底來,卻是只摘了一朵海靈芝給我?」

「那時你身中熱毒,只需要一朵海靈芝即可。再有,海床之上本有海妖,我帶著受傷的你,不便動手。」

紀雲禾聞言愣了愣,在黑暗的海裡左右看了看:「海妖呢?」

「被我斬了一隻觸手,跑了。」

「那這本該是人家住的地方?」

「對。」

紀雲禾咋舌:「海中一霸,鳩佔鵲巢,恬不知恥。」

長意卻坦然道:「他先動手的。」

紀雲禾失笑:「我記得以前在馭妖谷的牢裡,我好像和你說過,有機會讓你帶我到海裡去玩。」

長意點頭。

「現在也算是玩了一個角落,見過了你在海裡的一面。算來,也見過你好多面了。」紀雲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樣,她將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銀色珍珠拉了出來。

珠光映著海靈芝的光,好不耀目。

「這是鮫人淚對不對?」紀雲禾湊到長意身邊,長意扭過了頭,只當沒看見,紀雲禾鍥而不捨地往另一邊湊了上去,「你為我哭的?」

長意清咳一聲。

紀雲禾瞥了眼他微微紅起來的耳根,嘴角一勾:「就這麼一顆嗎?」

「就一顆。」

「那你再擠兩顆唄,我再湊兩個耳飾。」

長意一聽這話,轉頭盯著紀雲禾,卻見她漆黑的眼瞳裡滿是笑意,他霎時間便明白了,這個人一肚子壞水,竟得寸進尺地開始逗他了。

長意索性坦言道:「岩漿之禍那日,我識出了你,你卻被雷火之氣灼傷,陷入昏迷,空明將你我從變成岩石的熔岩之中挖出來時,遍地都是。」

遍……地都是……

這原來還是個能生錢的聚寶盆呢!

紀雲禾看著長意,見他不避不躲盯著她的眼神,卻忽然領會到了「遍地都是」這話背後的含意,於是,一時間她又覺得心疼起來。她抬手摸了摸長意的頭。

在人間過了這麼多年,長意早就知道人類沒有什麼摸摸就不痛了的神奇法術,那六年間,長意偶有心緒煩悶想起過往事情之時,還因為此事認為紀雲禾就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在她的罪狀上又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時至今日,在這深淵海底,紀雲禾摸著他的頭,卻像是將這些年來的傷疤與苦痛都撫平了一樣。

「摸摸就不痛了。」這個謊言一樣的法術,卻竟然像真的一樣撫慰了他。

「失而復得,那是喜極而泣。」長意道,「你不用心疼。」

紀雲禾嘴硬:「大尾巴魚,我是心疼一地的銀子,你們都沒人撿。一點都不知道給北境開源。」紀雲禾頓了頓,將長意前半句話撿回來品味了一下,隨後一轉眼珠,「……長意,你這是在說情話嗎?」

長意轉頭看她,詢問:「這算情話嗎?」

「那要看你算我的什麼人。」

長意直接道:「鮫人印記已經落在你身上,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說,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紀雲愣了愣:「原來,你們鮫人只是在肢體接觸上才會害羞啊……這言語上倒是會說得很。」她話頭一轉,「我先前若是說不與你回北境,那你這一雙人可就沒了。」

「在心裡。」

三個字,又輕而易舉地觸動了紀雲禾的心弦。

她垂頭微笑:「那印記呢?」

「印記落在你被我冰封入湖的身體上,而雷火岩漿灌入湖底,雷火岩漿可灼萬物,那身體便也就此被灼燒消失……」說到此處,長意眸光微微垂下,似還能感受到那日那身體消失時,他的感同身受,「因此,印記便也消失了。」

「又回到你這裡了?」

「嗯。」長意看著紀雲禾,「你不喜歡,這種東西就不落了。」

「得落。」

長意沒想到,紀雲禾竟然果斷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他怔著,便聽紀雲禾分析道:「長意,我們從這深海出去之後,回到北境即將面對的,將是百年以來的最強者,抗衡的是一整個朝廷。而今,雖朝廷盡失民心,但國師府之力仍舊不可小覷。我們不會一直在一起,這個印記可以讓我在亂世之中,知道你在何處,也知道你是否平安,所以得落,但是得公平。」

公平,就是他可以感知到她的所在,那麼她也要感知他的所在。

長意靜靜注視了紀雲禾片刻,再沒有多的言語,他抬手拂過紀雲禾耳邊的髮絲,將她的髮絲撩到耳後,隨即輕輕一個吻,落在了她的耳畔。

耳朵微微一痛,熟悉的感覺,卻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他微涼的唇離開了她的耳朵,卻沒有離遠,而是在她耳朵上輕輕吹了兩口,宛如在給小孩吹傷口,這樣的細微疼痛對紀雲禾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她卻這樣被人如珍如寶一樣地對待。

紀雲禾心頭軟得不成樣子,微涼的風吹進耳朵裡,撩動她的頭髮,在感動之後還繞出了幾絲曖昧來……

紀雲禾抬眸,但見長意還是神色如常地輕輕幫她吹著傷口,全然不知他的舉動在紀雲禾看來,竟有了幾分撩撥之意。

「長意。」

「嗯?」

「你有時候真的很會撩撥人心。」

「嗯?」

再不說廢話,紀雲禾一把拉住長意的衣領,在長意全然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冰藍色的眼瞳霎時間睜得極大。

海床之上,微光閃動,長意用法術撐出來的空間有些動盪,海水搖晃之聲在密閉的空間響起,大海就像一個偷看了這一幕的小孩,在捂嘴偷笑。

紀雲禾這一觸,便沒有再放開手,她貼著他的唇,輕輕摩挲。

長意僵硬的身體終於慢慢反應過來,藍色的眼瞳微微瞇了起來,長意的手抱住紀雲禾的頭,身子微微傾斜,他將紀雲禾放到了海床之上……

「紀雲禾,你也很會撩撥人心。」

紀雲禾微微一笑,這吻卻更深了。

深海裡,寂靜中,無人知曉的地界,只有他們彼此,不知是日是夜,只知這吻綿長、溫柔,而情深。

「長意,這麼多天,你為什麼從不問我是怎麼回來的?」

海床上,紀雲禾靠在長意的臂彎裡輕聲詢問。

長意沉默了片刻,道:「我怕一問,夢就醒了。」

「幾個月前,我才是做夢也沒想到,大尾巴魚還有對我這麼好的一天。」

長意反手握住了紀雲禾的手。「以前的事,不提了。」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根本就算不清,「你新生歸來,便是新生。」

「是新生,但這件事,我得與你說清楚。我是被林昊青救活的。」

「林昊青?」

「我被煉人為妖,除了馭妖師的雙脈之力,身體裡還有妖力,所以在丹田之內便生了內丹。他取了我屍身裡的內丹,讓我作為一個妖怪之身再次復甦。」

長意沉思片刻:「他為何如此做?」

「興許是顧念著幾分舊情吧。不過,他為何救我不重要,他之後想做什麼,卻恐怕與你我息息相關。」

長意坐起身來。

「林昊青救了我之後,便放了我,他讓我學會變幻之術,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不得去北境,不得去京師,許是不想讓我再摻和到這些事情中來。但造化弄人,我到底還是參與了進來。而林昊青估計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我竟然還找回了過去的記憶。我記得在他救我之後,他說他要去京師完成他該完成的事。」

「他想做什麼?」

紀雲禾搖搖頭:「我與他在馭妖谷斗了多年,他想做什麼,我以為我比誰都看得通透,但馭妖師北伐以來,我卻有些看不懂他的棋了。」

「順德公主並非詭計多端之主,多年以來被大國師慣得驕縱不堪,而實則她除了那陰狠毒辣的脾性,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她想對付北境,在國師府與朝廷人手不足的時候,許林昊青以高官厚爵,讓他率四方馭妖地北伐,是一個愚蠢卻直接的法子。從順德公主的角度來說,她這般做無可厚非。但林昊青答應了……這便十分耐人尋味。」

紀雲禾看向長意,長意點頭:「當年林昊青被青姬所擒,實在是容易了些。」

「而後主帥不在,四方馭妖師卻大舉進攻,這才能被我陣前勸降。」紀雲禾瞇起了眼睛,「他這舉動,可是有點像……特意為北境送人來的?」

「明日回北境後,再憂心此事。」長意站起身來,「我上去給你拿些吃的,想吃什麼?」

「甜的。以前吃苦太多,現在就想吃甜的。」

「好,上次摘的果子哪個最甜?」

紀雲禾瞇眼一笑:「你最甜。」

長意一愣,耳根突然微微一紅:「我去去就回。」

……

懸崖峭壁之上的岸邊,洛錦桑和瞿曉星已經無聊得開始自己刻了骰子在丟大小玩。

但見長意又帶著魚從海裡出來,瞿曉星下意識地往後躲:「兩天都是我烤的魚,今天我不想烤魚了。」

「你不烤誰烤?」洛錦桑推了他一把,瞿曉星只得認命地上前。洛錦桑詢問長意:「雲禾在下面怎麼樣了?」

「還不錯。」長意答完,自顧自地往前方林間而去。

他離開了,瞿曉星才轉過頭對洛錦桑道:「他今天好像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洛錦桑奇道:「平時不也那樣嗎?」

瞿曉星直言:「平時他搭理過你嗎?」

洛錦桑撇撇嘴,忽然間,洛錦桑只覺頭頂青色光華一閃,她心覺熟悉,仰頭一看,微微一驚,隨即笑了。「青姬怎麼過來了!……咦……」她瞇著眼,仔細在空中一瞧,「那是……」

天空之上,帶著青色羽毛的巨大翅膀飛舞而過,那翅膀卻生得十分奇怪,不似洛錦桑以前見過的美麗,反而有些參差不齊,甚至在空中飛得有些歪歪扭扭。

待飛得更近了,洛錦桑看清後一愣。

那竟是一個紅衣女子。

洛錦桑與瞿曉星都未曾見過順德,他們並不認識,卻直覺感受到隨著那陣風的呼嘯,殺氣漫天而來。

來者不善!

兩人剛起了防備之勢,那巨大翅膀轉瞬間便落在了陡峭的懸崖之上。那翅膀卻並非真的翅膀,而是青色的氣息化作的翅膀形狀,這樣的翅膀看起來與紀雲禾那九條黑氣凝成的尾巴有些相似。

順德公主赤足邁步上前,青色的氣息收斂,她臉上的疤痕未去,神情說不出地詭異。

「本宮聽聞,鮫人帶著紀雲禾在此處療傷?」她聲音沙啞,「他們人呢?」

洛錦桑與瞿曉星相視一眼,在這個世上,喜著紅衣,面容俱毀且還敢自稱本宮的人,沒有第二個。兩人心頭驚異駭然。

都知道順德公主是馭妖師,還是大國師的弟子,她如今怎會是這般模樣?她又如何得知紀雲禾還活著?竟這般快地趕了過來。

「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順德唇角微微一動:「那留你們也沒用了。」

她身形一動,青色的光華裹挾著她的身影,轉瞬便來到了瞿曉星身前,在她尖利的指甲觸碰到瞿曉星頸項之前,一記冰錐忽然斜刺裡殺來,釘向她的手掌,順德只得往後方一撤,躲過冰錐,目光向冰錐射來的方向看去。

來人銀髮藍瞳一身黑袍,卻是她想要了許久也一直未曾得到的那個鮫人。

這天下的大亂,也是因這鮫人而起。

順德眸光不善地盯著他。

長意手中卻還拿著幾個多汁的漿果,他將漿果用一片葉子墊著,輕輕放到了旁邊,這才直起身來看向面前的順德公主,察覺她週身的青色氣息,長意眉頭一皺。

「鮫人,本宮與你也有許多賬要算,只是本宮今日前來,卻不是為了殺你。」順德眸色森冷,語氣中皆是怨毒,「紀雲禾在哪兒?」

聽到這個名字,長意手中冰劍凝聚成形,他對洛錦桑與瞿曉星淡淡道:「讓開。」隨即冰劍破空而去,殺向順德公主。

洛錦桑見狀還在猶豫,瞿曉星卻拉了她:「走啊!別拖後腿!」

長意的冰劍正砍在順德青色氣息延伸出來的翅膀上,撞擊的力量令周圍草木如削,霎時間矮了一片。

洛錦桑與瞿曉星被這撞擊的餘力推得退了三步,洛錦桑不得不承認,現在的長意與這順德公主之戰,別說是她,恐怕空明在場也幫不了什麼忙。

她沒再猶豫,隨著瞿曉星轉身跑向林間深處。

洛錦桑回頭一看,只見鮫人與順德越戰越激烈,冰封之海上,甚至風雲也為之變色。但她卻發現,鮫人握著冰劍的手冒著寒氣漸生冰霜,卻似要與那冰劍粘在一起……

「先……先前聽聞岩漿之禍時,鮫人施術過度,身體內息損耗嚴重,他……他沒問題嗎?」

洛錦桑跑得氣喘吁吁地詢問。瞿曉星也擔憂地回頭望了一眼:「你去北境搬救兵,我……我想辦法去海裡找雲禾。」

言語間,又是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將洛錦桑與瞿曉星吹得一個踉蹌。這一戰之力,若說是長意在與大國師相鬥也不為過。沒時間計較順德為何忽然變得如此強大,瞿曉星連忙將洛錦桑推開:「快去!」

林間,兩人立即分頭行事。

海面之上,冰封之海風起雲湧,堅冰盡碎,天與海之間,兩股力量的撞擊掀起滔天巨浪。

而在深海之中,卻一如往常地寂靜。

紀雲禾心裡想著長意走之前說的話,心裡琢磨,這過去的事,是過去了,可若不提,心頭卻永遠有一根刺。

她打算等長意回來,將那些過往都與他言明。

打定了主意,紀雲禾摸摸肚子:「這大尾巴魚今日回來得倒是慢。」

她想到自己耳朵上的印記。紀雲禾一勾唇角,閉上眼睛,心念著長意的模樣,忽覺耳朵上的印記泛著些許涼意,這絲絲涼意如風一般從幽深的海底往上飄去。

紀雲禾只覺自己的視線從深海之中躥了出去,不想腦海中的畫面一片雲翻霧湧,偶爾還夾雜著鏗鏘之聲,忽然之間,鮮血從雲霧之中噴濺而出。

紀雲禾猛地睜開眼睛。

長意出事了!

她立即從海床上站了起來,試著在手中凝聚功法,可剛一調動身體裡的氣息,她便覺有一股灼熱之氣自胸口溢出。她身體裡的雷火之氣已被這海床吸食大半,但殘餘的些許依舊妨礙她調動內息。

時間緊迫,紀雲禾不敢再耽擱下去,她蹲下身拔了兩棵海靈芝,直接扔進嘴裡嚼爛了嚥下。

海靈芝一時間將那雷火之氣抑制住,紀雲禾當即手中一掐訣,逕直從長意的法術當中衝了出去。

越是往上,黑暗退得越快。

還未行至海面,紀雲禾已感覺到海水被攪動得翻波湧浪。

她心頭更急,法術催動之下,九條尾巴猛地在海中出現,海面越發近了,外面的光線刺痛了她久未見日光的眼睛。

她閉上眼,破浪而出,一躍站到了數十丈高的岸上。

岸上空無一人,唯有不遠處的地上有一堆漿果,還壓著一片葉子,在狂風與暴雨之中,漿果也幾乎被雨點打爛。

紀雲禾再次試圖探明長意的方向,卻只覺這聯繫又弱又遠,像是在她出來的這段時間,長意已經離開了千里萬里一樣。

「護法!護法!」

呼喊聲從下方的海面傳來,紀雲禾從懸崖上探頭往下一看,只見瞿曉星渾身狼狽地趴在一塊在大浪中漂浮的海冰上。紀雲禾立即飛身而下,將瞿曉星帶了上來。「怎麼回事?」她問,「長意呢?這冰封之海怎麼會變成這樣?」

遠方觸目可及的地方皆是碎冰。天上烏雲尚在翻滾,暴雨嘩啦啦地下著,瞿曉星抹了一把臉,喘著粗氣道:「順……順德公主來了……」

紀雲禾一怔,眉頭緊皺,十分疑惑:「她?大國師也來了?」

「大國師沒來,但順德公主不知道為什麼擁有了一雙巨大的青色翅膀,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青羽鸞鳥來了,她變得極為強悍,與鮫人一戰,弄得這風雲變色,鮫人身上似乎還帶著傷。他……我就讓洛錦桑回北境搬救兵,自己想去海裡找你,但是下不去……」瞿曉星心煩意亂,說的話也有一些混亂,「他……鮫人為了救我,被順德從背後偷襲了……」

紀雲禾面色微微一白,想起方才自己看到的畫面,彷彿被狠狠捅了一刀,心頭一陣絞痛。

瞿曉星懊悔:「他……他被帶走了……」

「被帶走了?」

「對。」

得到這個肯定的回答,紀雲禾稍鬆了一口氣,順德帶走長意必定有她的意圖。知道長意還活著,紀雲禾心頭的慌亂頓時減了一半,她思考著——

一開始,順德只是想讓鮫人服從她,而後,是紀雲禾參與其中放了鮫人,令順德的願望未能達成,再後來地牢之中,長意前來救紀雲禾,燒了那地牢,毀了順德的半張臉。所以,順德恨長意,但只怕更恨紀雲禾。

或許她想利用長意引她過去,抑或是想利用長意而今的身份,做一些利於朝廷的謀劃,總之斷不會如此輕而易舉地將長意殺掉。

瞿曉星很是自責。「與鮫人一鬥,順德最後也已力竭,若不是為了我……」瞿曉星狠狠咬牙,「我……我這便啟程去京師,便是拼上這條命,我也要將鮫人救回來。」

「瞿曉星。」紀雲禾拉住他,「別說這些氣話,長意救下你,不是為了讓你再去送死的。」

「可是……」瞿曉星抬頭看紀雲禾,好像這才反應過來她與之前的阿紀有什麼不一樣似的,他眨了眨眼睛,「護法?你……你都想起來了?」

「對。」紀雲禾望著遠方長空,盡力維持著冷靜道,「該去京師的人是我,不是你。」

「護法……」

「你有你的任務,你回北境將此事告知空明,但記得,讓北境的人萬不可輕舉妄動。順德不知從何處得了這般力量,不可小覷。京師的情況不明朗,還有大國師在,所以要靜觀其變,隨時做好準備。」

瞿曉星聽得心驚:「什……什麼準備?」

「我和長意,都回不來的準備。」

……

順德將傷重昏迷的長意丟進玄鐵牢籠之中。朱凌將牢籠落鎖,身形一轉,像影子一樣,跟隨順德公主離開了地牢。

行至路上,順德忽覺心口一陣劇痛,旁邊的朱凌立即將她扶住,卻見她死命咬牙隱忍。

朱凌憂心道:「公主,你昨日方才忍受劇痛令姬成羽與青姬在你身體之中被煉化,今日卻為何這般急迫,將這鮫人抓回?你的身體……」

「你不是說他們在冰封之海療傷嗎?若不趁此時,難道叫他們傷好了回了北境,我再去嗎?」順德冷笑,「這鮫人與那紀雲禾,是我必除之人。」

她話音剛落,身邊忽然一陣風起,只見一身縞素的大國師出現在順德身前。

大國師盯著順德,神色之間,是從未有過的肅然:「你服了煉人為妖的藥丸,殺了姬成羽,吸納了青姬的力量?」

順德默了片刻,隨即微微一笑,大國師最愛她的微笑。「沒錯,師父。」

大國師眼睛微微一瞇:「汝菱,我說過,你想要的太多了。」

順德嘴角微微扭曲地一動:「師父想要的不多嗎?」

「你想要的,超過了你該要的。」

「師父,」順德一笑,「您這是覺得汝菱威脅到您了?」

大國師眸光一冷,揮手間,一記長風似箭,逕直將順德身邊的朱凌穿心而過,他身上的玄鐵鎧甲未護住他分毫,鮮血登時噴濺而出。

但朱凌與順德此時都還未反應過來。

朱凌垂頭看了一眼自己已經被長風貫穿的心口,又轉頭看了順德一眼:「公主……」

話音未盡,他便如一攤爛肉倒在地上,雙目暴突,未能瞑目,便已喪命。

順德轉頭,但見朱凌已經倒在地上,鮮血流了很遠,她也未能回過神來。

「汝菱,他是為你的慾望而死。」大國師抬手輕輕撫摩她的臉頰,「而你還活著,卻正是因為我的執著還在。」

順德渾身戰慄,朱凌的血流到她未穿鞋的腳下,一時間她竟分不清是溫熱還是冰冷。

「不過你將鮫人擒來卻是做得很好。」大國師抽回了手,「北境沒了他,這天下大亂的局面還能再持續個幾十年。」

他面無表情地離去,如來時一般絲毫未將他人看在眼裡。

順德轉過頭看著地上的朱凌,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了起來……

朱凌也死了,她身邊最忠心的人也死了,她……只有孤身一人了……

……

是夜,京郊小院中,林昊青房間裡燈火微微一晃。

林昊青擱下筆,一轉頭,但見一名素衣男子站在房間角落。那人抬起頭來,燈光之下,卻是紀雲禾那第三張男子的臉。

林昊青與她對視片刻,「我讓你不要去北境與京城,你倒像是故意要與我作對一般,全都去了。」

「林昊青,」紀雲禾走到他桌前坐下,變回了自己本來的模樣,她給自己倒了杯茶,「師徒的遊戲玩夠了沒有?」

林昊青聞言,微微一挑眉:「你都想起來了?」

「對。」紀雲禾毫不磨嘰,開門見山,「我的來意,你應該知道。」

林昊青勾唇:「順德抓了鮫人回京,我也是片刻前方才知曉。」

「我要救他。」

「你拿什麼救?」

「所以我要你幫我。」

林昊青轉頭,看著紀雲禾:「我為何要幫你?」

「你不是一直在幫我嗎?或者說……在幫北境。」紀雲禾飲了一口茶,「你與北境想要的是一樣的吧,推翻這個朝廷。」

林昊青沉默了片刻:「可我若說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打算幫你呢?」

紀雲禾注視著他,眸光似劍:「給我理由。」

……

同樣的夜裡,宮中地牢,長意悠悠轉醒,他的睫羽之上儘是白霜,他唇色泛烏,手背已被自己的法術反噬,結上了冰。

長意坐起身來,看到了牢籠外正冷冷盯著自己的順德。

「你奪了青羽鸞鳥之力。」長意靜靜道,不是詢問,而是敘述。

「對,關你的這籠子,前日關的還是那隻鳥呢,她現在已經在本宮的身體裡面了。」

她好似心口一痛,佝僂著身子,咬牙強忍身體裡撕裂一樣的痛苦,她跪在地上,週身的青色氣息時而暴漲又時而消失,往復幾次,花了好長時間,她才平靜下來。

「這幾日,她好像還有點不乖,不過沒關係,她和姬成羽都已經成了我的祭品,之後我還會有更多的祭品。到時候,你,甚至我師父,都不會再是我的對手……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威脅到我了!」

她近乎瘋癲地一笑。

「不過,你可能活不到那個時候,等紀雲禾來找你了,本宮就用你們一起祭祀。」

長意眸光冰冷地盯著瘋狂的順德。

「你動不了她。」

順德眸光一轉:「哦?是嗎?」

「你的局,她不會來。」

順德哈哈一笑,臉上未好的疤在地牢的火光之中變成了她臉上的陰影,猶如蛇一樣,盤踞在她臉上,更襯得這張臉陰森可怖。

「她不會來?啊……這話的語氣聽起來可真有幾分耳熟啊……」順德盯著長意,「當年紀雲禾被我關在國師府的地牢裡折磨時,好似也這般信誓旦旦地與我說過,本宮抓不了你……」

長意聞言,心頭微微一怔,當年……當年紀雲禾是這般說的?

「……但你看,」順德繼續道,「時隔這麼多年,兜兜轉轉,本宮不還是將你抓了嗎?而且,本宮還篤定,那紀雲禾明知這是龍潭虎穴,也一定會來救你。」

順德的臉微微貼近玄鐵的牢籠,盯著長意:「當年,她便願冒死將你推落懸崖,放你離開,而後又獨自捨命相搏,幫你擋了身後追兵……」

順德的話聽在長意耳朵裡,好似一個字比一個字說得更慢,那唇齒之間每吐出一個字,便讓他眼瞳中的驚異更多一分。

待她說完,這句話落在長意腦海裡的時候,瞬間便又滾燙地落在了他的心頭,一字一句,一筆一畫都在炙烤著他,又似一隻大手,將他的心臟攥緊。

「……你說什麼?」

「哦?」順德笑了起來,「那個紀雲禾竟然還未曾與你說過這些事?」

順德看著長意的神情,恍然大悟,隨即哈哈大笑,彷彿肚子都笑痛了一樣:「莫不是你將她囚在北境時,她竟一言一語也未曾與你透露過,她是為何殺你,為何被擒,又是為何被我極盡折磨,過的那六年?」

長意面色越發白了起來,素來鎮定的人,此時竟因這幾句話,唇瓣微微顫抖了起來。脊樑骨裡,一陣惡寒直抵五臟六腑,猶如尖針,連帶著將他的心肝脾肺盡數扎穿,鮮血淋漓。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五指想要攥緊,卻因為心尖的疼痛而無力握緊。

「好啊好……這個紀雲禾,卻是連真相也捨不得讓你知道!」

那時的紀雲禾,身體孱弱,被他帶回北境時已是命不久矣,如今一想,長意便立即想到紀雲禾為何不說。

將死之身,言之無益。

而現在……她歷經生死,彷彿是在老天爺的刻意安排下又重回他身邊。長意以為是自己失而復得,所以他說,過去的事已無意義,不必再談。

他以為,是自己原諒了紀雲禾,他以為,是他終於學會了放下,他還以為是他終於學會了度己與度人……卻原來並非如此。

長意終於明白,當他與紀雲禾說過去的事不用再提時,紀雲禾的欲言又止是為什麼,他也終於明白,在紀雲禾身死閉眼的那一刻,她為什麼會流下眼淚。

因為這些話她都沒有與他說。她獨自背負了,隱忍了……為了他。

「紀雲禾一定會來的。」順德冷冷地拋下一句話,「你們可以作為我的祭品,一同赴死。」她轉身離開。

長意閉上眼睛,印記讓他感知到紀雲禾的所在,她已經在京城了,便在不遠的地方,她沒有第一時間找來,她一定是在謀劃什麼,但不管她謀劃得如何周全,又怎麼能在順德打算甕中捉鱉時全身而退?

長意睜眼,眸光森冷地看著順德的背影。

他不能讓紀雲禾前來冒這個險。

長意知道,能阻止紀雲禾前來的,可以是他逃,亦可以是他死。

長意撐著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站住。」他輕喚一聲。

順德在地牢的甬道中停下了腳步。

長意抬起手,黑袍袖間微微結霜的蒼白手腕露出,長意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鮮血流出,淌在地上,而那鮮血卻沒有就此靜止,它們在地上跳動著,隨著長意腕間的鮮血越流越多,那鮮血漸漸在地上凝聚成一把血色冰劍,被長意握在了手中。

「你想要我的命,可以;想動紀雲禾,不行!」

順德聞言,嘲諷一笑:「鮫人,你如今憑什麼還能對本宮大放厥詞?」

長意未再搭理她,手中血色長劍一動,地牢之下,陰暗潮濕的氣息亦跟著一動,整個地牢為之一顫,甚至整個京城的地底都隨之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