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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國師

他是這天下至高無上的存在,更勝過那些虛妄的帝王將相。

黑氣蔓延,令狂風呼嘯,似將地獄的陰氣都捲上九重天。

紀雲禾渾身被割開的鮮血淋漓的傷口,都被黑氣灌入,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一雙手,止住了她流淌的血,也將她被挖去的肉都補上。

那九條妖異的黑色狐尾,有一條飄到紀雲禾身前,將她身上的羽箭都拔出,摔在地上,羽箭隨即化為黑色的粉末,在狂風中化於無形。

狐尾似乎也給了紀雲禾力量,讓她重新站了起來。

黑髮飄散,在空中拉扯出詭異的形狀。

眾將士無不驚駭,再訓練有素的將士,面對這樣的力量和妖氣,也幾乎控制不住地手抖。他們無力再抬起手上的弓箭,紛紛向後退著,一步一步,退到了姬成羽身後。

朱凌此時已經昏厥過去,姬成羽不敢放開護住他心脈的手,便只得待在遠處,錯愕地看著紀雲禾。

他不解至極。

他在國師府修行多年,所見馭妖師與妖怪不計其數,再強大的妖怪,也不可能藏住身上的妖氣,半點不漏。而馭妖師天生所帶的雙脈靈力更是與妖怪天生的妖力相沖。

從古至今,無論是史書還是外傳上,都沒有記載曾有人既可擁有馭妖師的雙脈,又可以擁有妖怪的靈力。

這紀雲禾……到底是為何……

未等姬成羽多做他想,紀雲禾一步踏出,忽然之間,大地震顫,黑氣盤旋,天空之中烏雲愈重,隨著紀雲禾腳步向前邁動,她身後黑氣凝成的妖尾將凌亂插在地上的羽箭掃過。

一時間羽箭上都覆上了黑氣,數百支羽箭凌空飄起,箭尖倒轉,指向姬成羽與眾將士,宛如一面蓄勢待發的箭牆,在狂風之中,穩穩地跟在紀雲禾身後。

當箭尖上時隱時現的寒光指向自己時,眾人終於感到了更加切實的威脅——來自死亡的威脅。

看著紀雲禾髮絲搖晃間偶爾露出來的猩紅眼瞳,眾人無不膽寒。不多時,未等紀雲禾走出一丈,眾人便紛紛丟盔棄甲,慌亂奔逃而去。

姬成羽根本無法喚回眾將,此時的紀雲禾完全喚醒了所有人內心對死亡最真實的恐懼。她很強大,遠比她現在表現出來的要強許多。

而姬成羽看著她卻沒有動。他不能走,朱凌身受重傷,他必須護住朱凌的心脈。所以他只能看著紀雲禾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及至到了他跟前三步之處,紀雲禾腳步停住,身後的羽箭紛紛指向地上的姬成羽。

姬成羽仰頭看著紀雲禾,那黑氣之中的猩紅眼瞳,比遠觀可怖十倍。他額上冷汗涔涔,護住朱凌心脈的手也不受控制地發起了抖。

「你不跑?」紀雲禾開口。

「我不能跑。」

紀雲禾看著他和朱凌,看著他此時還在保護朱凌,她沉默了許久,隨即一抬手……

姬成羽幾乎認為自己便要命喪於此了,是以在黑氣翻飛間,緊緊閉上了眼睛。

但下一瞬,卻只是額頭上傳來冰涼的觸感,這微涼的體溫,是屬於妖怪的體溫……

額上絲帶被拉了下來,但紀雲禾並沒有傷他。姬成羽睜開眼,但見渾身黑氣的紀雲禾將他那純白的絲帶握在手中。風瘋狂拉扯著那一根絲帶,而紀雲禾的聲音卻很平靜,甚至算得上溫和。

「這天下,山河萬里,風光大好,為何要給它辦喪?」

紀雲禾一鬆手,白色的絲帶隨風而去。她身側的數百支羽箭在此時悉數落地。

姬成羽仰頭望著紀雲禾,幾乎有點看呆了。

她沒有殺氣,沒有戾氣,在這黑氣翻飛間,甚至帶著幾分違和的……悲憫。

這個紀雲禾……到底是個什麼人?在她身上,到底藏著什麼樣的過去和秘密?

而在下一瞬,凌厲的白光劈開天上厚沉的烏雲,一道白光彷彿自九重天而下,破開黑暗,滌蕩烏雲,叫明月再開,萬里星空再現。

被風吹走的白色絲帶倏爾被一隻略顯蒼白的手在空中拽住。

來人落於崖邊,一襲白衣,映照月色,彷彿傳說中踏月而來的謫仙。

絲帶在他手中飛舞,他一轉頭,看向身側依舊纏繞著九條黑色尾巴的紀雲禾。

「妖非妖,人非人。」他打量紀雲禾,天生帶著幾分凌厲的眼睛微微瞇起,令人見之生畏,「你到底是何物?」

紀雲禾猩紅的眼瞳靜靜看著來人,未及答話,旁邊的姬成羽便喚道:「師父……」

國師府雖弟子眾多,但入國師府的門徒,都師從一人,門中只有師兄弟、師姐妹。被姬成羽喚為「師父」的,這全天下怕只有那一人才擔得起……

「大國師。」紀雲禾吐出了這三個字。

她曾於無數人口中聽過這個名字,關於他的故事或者說傳說江湖遍地都是,他也被寫入書裡,包括正史和外傳,在這個天下,就沒有不知道他存在的人。

他歷經本朝幾代帝王,一手建立了而今這世界人、妖和馭妖師之間的相處規則。

他是這天下至高無上的存在,更勝過那些虛妄的帝王將相。

他從未見過紀雲禾,甚至未聽聞過這樣一個渺小的馭妖師的存在,但對紀雲禾而言,這個只在書裡、傳說裡、故事裡聽過的人,卻是從一開始便操縱了自己的人生——直到現在。

或許,這便是大人物與小角色之間必然的聯繫。

大人物的呼吸之間,談吐之中,便是多少人的一生。

紀雲禾,只是這渺小的「多少人」其中之一。

她看著大國師,從未想過自己活著的時候,竟然還能見到這個無形之中讓自己走到這一步的人。

紀雲禾一時間竟覺得有些好笑,她忽然間開始揣測命運的意圖。

命運給了她雙脈,令她顛沛流離,令她自幼孤苦,卻又給了她一身反骨,不甘心於此,不願止步方寸之間,非要求那自由,非要見那天地。

而終於,讓她遇見了長意,讓她見到了純粹的靈魂,讓她擁有了一定想要保護的人。讓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此時此刻。

而此時此刻,命運又好似無端給了她這一身躁動不安的力量,還讓她見到了這「罪魁禍首」。

紀雲禾轉動腳步,與此同時,尾巴掃過地上的羽箭,那箭便似離弦一般,逕直向大國師射去!

一言未發,一字未說!紀雲禾竟是直接對大國師動手了!

那一日的爭鬥,後來在紀雲禾的記憶當中變得十分模糊。

她只記得一些開始和結束的零星片段,她知道自己殺向大國師時,那迎面而來的巨大靈力變成了壓力,似乎要撕裂她身上每一寸肌膚,壓斷她每一寸骨頭。

但她還是殺了上去,那些血腥味與她胸腔中充斥著的強烈的殺意,幾乎不受她的控制,她沒有用武器,像一個真正的妖怪一樣,用利刃一般的指甲,以血肉之軀撲殺而上。

那一場爭鬥,最後的結果是她敗了。

以撕碎大國師衣袖的戰果,敗於大國師劍下。

她指尖抓著大國師雲紗的白袖,而大國師的劍卻直指她的咽喉。但大國師沒有殺她,而是將她擊暈了過去。

慘敗——這幾乎是紀雲禾在動手的那一刻,就預想到的結果。

大國師是何許人?從百年前鼎盛的馭妖師時代走來的至尊者,在那時便站在了馭妖師的巔峰,更遑論如今……

大國師年歲幾何而今已無人知曉,但百年以來,面容分毫未改,便可知其身體與修為,都已至化境,連時間也未能摧折他分毫。

這世上,怕是再無人能出其右。

但那一日的爭鬥,還是有很多事是出乎紀雲禾意料的。

而這些事,她雖然記不得了,姬成羽卻與她說了——當她被大國師抓回來,關在國師府的囚牢中時,姬成羽與她說的。

他說她那晚與大國師的爭鬥,摧了山石,斷了崖壁,令風雲變色,她自身的妖氣裹挾著那夜的風,從那名不見經傳的斷崖,吹遍天下。南至馭妖谷,北到皇都京師及其他三方馭妖之地,皆有所感。

世間皆道,天下又出了與青羽鸞鳥一般強悍的異妖,有人說是鮫人逃走時鬧出來的動靜,有人說,是青羽鸞鳥前來拯救鮫人,兩人合力而為。

江湖傳言一個比一個離譜。而朝廷始終沒有出面說出個所以然。

因為大國師給姬成羽下了命令,這一夜的事不許再與其他人說。

大國師要紀雲禾成為一個秘密,一個被囚在他府中的秘密。

紀雲禾不知道大國師為何要將她囚禁起來,姬成羽也不知道。

但無論原因是什麼,紀雲禾都覺得現在這樣,比她想過的最壞的結果還是要好許多。至少大國師關著她,也沒給她上什麼刑,還沒將她捆起來,甚至連看也不來看她。真是比初到馭妖谷時的長意要好太多了。

紀雲禾弄不明白為什麼,索性也懶得想了。

很多事,她現在都懶得想了。包括那日的自己為何會長出九條尾巴,包括大國師為什麼要把她關起來而不殺她。她每天只想一件事……

這個月,該吃「解藥」的時間,越來越近了,而現在別說解藥,她連林昊青都見不上一面。她只是在等死而已。

她在等死的這段時間裡,只在乎一件事,這件事在姬成羽每日給她送來吃食的時候,她都會問上一遍。

今日姬成羽來了,把吃食遞進牢裡,紀雲禾一邊接一邊問:「今天鮫人抓到了嗎?」

她日日都這般問,姬成羽聽著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誠實地回答:「未曾抓到。」然後紀雲禾就開始坦然地吃自己的東西了。

她估摸著時日,這麼多天過去了,長意便是爬也該找到一個岸邊,爬回大海了。到了海裡,便是他的天下,不用管什麼大國師小國師的,他們沒道理還能去汪洋裡把長意撈上來。

「今日又沒肉呀。」紀雲禾今日份的安心收到了,便開始看自己的吃食,「你們國師府天下之尊,這牢裡的伙食還不如我馭妖谷呢。」

「師父喜素。」姬成羽看著紀雲禾,有些無奈,「你怎生這般喜食葷腥?」

「雙脈之人大都愛吃素,我以前也不挑,但那天之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天天就巴望著吃點肉。」

姬成羽聞言,沉默下來。

紀雲禾那日的模樣,能在他腦海之中印上一輩子。他不解極了,那時明明已經完全變成了妖怪的紀雲禾,甚至可以和大國師酣戰一場,但為何過了那一夜,又變得與常人無異了?還是有雙脈,還是有靈力,還是一個普通的馭妖師……

紀雲禾扒拉了一下盒子裡的飯菜,見這青悠悠的一片,實在沒什麼胃口,便放下了筷子。「說來,朱凌小將軍的傷好沒好?那日實在是著急了些,下手沒了輕重,怕是打疼了他。」

說到這個,姬成羽微微皺眉,搖了搖頭:「他確實傷得太重。」

「會死嗎?」

「倒也不至於,幸好那日有玄鐵甲護身,我也及時護住了他的心脈,傷雖重,但緩個小半年,應當也沒什麼問題。只是……」

「只是什麼?」

姬成羽無奈一笑:「朱凌算來也是順德公主的表親弟弟,自幼跟著公主長大,武功從來不輸於同輩人,深受公主疼愛,此次護送鮫人不成,辦事不力,被公主斥責了一通,日日生著悶氣,怕是對他傷癒不利。」

紀雲禾聽到順德公主四字,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沒有得到鮫人,順德公主可是很生氣?」

姬成羽看著紀雲禾,嚴肅地點了點頭:「非常生氣。」

「遷怒馭妖谷了嗎?」

「並未,師父告訴公主,說是你帶著鮫人跑了,公主如今著你們馭妖谷的新谷主林昊青全天下抓捕你,並未遷怒。」

紀雲禾聞言笑了笑:「姬小公子,你說你們大國師這瞞上瞞下地關著我,到底是圖個什麼?」

「圖個好奇。」

這四個字的回答,卻不是來自姬成羽,牢門走進來了身著白雲紗的大國師。

姬成羽聞言,立即單膝跪地,頷首行禮:「師父。」

大國師「嗯」了一聲,隨即轉頭看紀雲禾,目光在她身上飛快地轉了一圈,隨即又看向她手中攪了兩下一口未吃的食物,問道:「想吃肉?」

紀雲禾一愣,沒想到堂堂大國師見面第一句,竟然是這般嚴肅地問這個問題。

「是。你們國師府的菜色太寡淡了。」紀雲禾倒是也不害怕,直言不諱,「沒有肉,油也沒有,實在吃不下。」

「明日給她備些肉食。」大國師轉頭吩咐姬成羽,但是這語氣卻宛如是在吩咐姬成羽給這條狗喂點肉。

「是。」姬成羽也答得非常嚴謹。

紀雲禾仰頭看著大國師,距離近了,反而沒那麼怕了,好似這大人物不過也就是個普通人。

「大國師,您抓我來,到底是要做什麼?」

大國師打量了她片刻,嘴角倏爾勾起了一個略帶諷刺的笑:「想看看,這人間又有人在玩什麼新奇的花樣。」

他微微俯下身,離紀雲禾更近了些。他臉上的冷笑收斂,霎時間,只讓紀雲禾感到了疏離的冰冷。

這個大國師……眼中,絲毫沒有情緒,他看著紀雲禾,當真像是在看一塊肉一般,冷漠且麻木。

來自多年以來,身處高位的……冰冷。

「呵。」紀雲禾輕聲一笑。她直視大國師那彷彿洞悉人世,而又毫無感情的雙眼,直言,「這人間,還有什麼新奇事?」

大國師直起了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紀雲禾,給了她回答:「你。」

一個馭妖師變成了妖怪,著實新奇。

紀雲禾沉默。

大國師也不再多言,自袖中取了一把匕首出來,丟進了牢裡。

紀雲禾拿起匕首看大國師:「國師這是要……賜死我?」

「取血。」

紀雲禾得到這兩個字,撇了一下嘴,也沒有猶豫,將匕首刃口在手背上順手一拉,刃口染上紀雲禾的血,立即如水蛭一般,將那些血水吸進了匕首之中。不一會兒,匕首通體變紅,紀雲禾反手將匕首遞給了大國師。

她知道大國師要拿她的血去做什麼,他是做出了寒霜之毒的人。

馭妖師的雙脈體質十分特別,不僅賦予他們靈力,還讓他們免於中毒,但大國師研製出來的寒霜之毒,卻是針對馭妖師的唯一且有效的毒藥。

寒霜之毒對普通人並無效果,對馭妖師來說卻是致命的毒。大國師憑借此毒,一改人類、馭妖師與妖怪們的格局,囚禁了馭妖師,也將皇家的地位推崇到了極致。

大國師是個極厲害的馭妖師,但同時也是一個極聰明的大夫。

在馭妖谷的時候,紀雲禾總以為林滄瀾每個月餵她吃的就是寒霜之毒,現在看來,那藥並不僅僅是毒藥那麼簡單,那藥一定還對她的身體造成了什麼改變。林滄瀾還在她身上做著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大國師想弄清楚林滄瀾對她做了什麼,紀雲禾也同樣好奇。只是,和大國師不一樣……她怕是等不到大國師研究出個結果了。

大國師接過匕首,紀雲禾卻沒有第一時間將手放開,她看著大國師道:「止血的藥和繃帶。」

大國師一挑眉梢,此時旁邊的姬成羽立即奉上一張白絹手帕:「姑娘且將就一下。」

紀雲禾也沒挑,待姬成羽將手帕遞進牢籠中,紀雲禾伸手便接過了,她用牙咬著手帕的一頭,配合著另一隻手,熟練地給自己手背的傷口包紮了一下。她仰頭,對大國師道:「牢裡的日子不好過,能體面一點是一點。」

大國師瞥了她一眼,沒再搭理她,拿著吸滿鮮血的匕首便走了出去。

姬成羽這時才稍稍鬆了口氣,看向紀雲禾的眼神中有些無奈:「你可是除公主以外,第一個膽敢如此與師父說話的人。」

紀雲禾看著自己手上的傷口,笑笑道:「大國師不怒自威,尋常人怕他,是正常的。」

姬成羽問她:「你怎生就不尋常了?」

「尋常人怕他是怕死。」她道,「而我不怕。」

在決定放走長意的那一刻,她便將生死看淡了。

聽紀雲禾將這般沉重的話說得如此輕鬆,姬成羽一時沉默。「雲禾,你孩子,便直接掐死了,馭妖師一年少過一年,你好好配合師父,師父不並不是一個惡人,師父也不是,而今這天下,許多百姓生下有雙脈的會殺你……」

「和誰殺不殺我無關,是我自己命數將近。」她答了這話,復而又盯住姬成羽,「但止血藥還是得拿的。」

姬成羽被紀雲禾的態度弄得有些無奈,只得歎氣道:「嗯,你且等等吧,我這便幫你去拿。」

姬成羽起身離開,牢中又陷入了寂靜。

紀雲禾獨坐牢裡,看著幾乎伴隨了她大半輩子的牢籠欄杆,她伸手摸了摸,手卻立即被牢籠上的禁制彈了回來。「唉……」她在空無一人的囚牢之中歎息。

「長意,你的那些日子,也是這般無趣嗎?」

牢中,並沒有人回應她的話。

紀雲禾便倒頭睡了下去。

她這一覺睡得很沉,睡得很香,她看到了汪洋大海,在海面浪花之下,有一條巨大的鮫人尾在海中飛速前行,他游得那麼快,比天上的飛鳥還要快。她在夢裡一直追隨著他,看他游向汪洋的盡頭,游到大海的深處……最終,再也沒有回頭。

被抓來之後,紀雲禾或多或少已經有些放棄這段人生了。在她對生命幾無展望之時,心口又迎來了熟悉的疼痛感。

是毒發了。

她忍著心口的劇痛,蜷縮在地上,努力不讓自己叫出聲來,直到將雙唇都咬爛了,而心口的疼痛卻一陣勝過一陣,她終於忍受不住地站了起來,沒有絲毫猶豫,她一頭往牢籠的禁制上撞去。

她不是想撞破禁制逃出去,她只是希望她的掙扎能觸動禁制,打暈她,或者她能這般一頭撞死也好。

她不想再忍受這人世附加給她的無端的疼痛。而這一次的疼痛,竟然不似往常那般還有個間歇時間。她體內的毒好似瘋了一樣,糾纏著她,絲毫不給她休息的空隙,終於讓紀雲禾忍不住痛吼出聲。

姬成羽被她的哀號驚動,急急趕來,看見的便是一臉鮮血滿地打滾的紀雲禾。姬成羽大驚:「雲禾姑娘,你怎麼了!」

紀雲禾捂著心口,宛如困獸,匍匐於地,用自己唯一還能控制的力量,控制著自己的頭,撞擊著地面。但因為她能控制的力量實在太小了,所以她的動作看起來竟然好似在哀號著磕頭一般。好似命運終於在此時抓住了她的頭,將素來不服輸的她摁在地上,一個一個地給老天爺磕頭。每一下都是一個血印,每一聲都滿是掙扎。

姬成羽看得心驚。

終於,紀雲禾以一個僵硬的姿態,停在了那兒,她不動了,一如那日懸崖邊上,紀雲禾以手撐著刀,立住身體,成了一個雕塑。

姬成羽微微靠近了一步:「雲……」

他剛開了口,忽然之間,紀雲禾貼在地面的頭猛地一轉,一雙猩紅的眼睛徑直盯住了牢外的姬成羽!

紀雲禾的雙眼赤紅,宛如凝鮮血而成,在幽暗的地牢中,閃著充滿殺氣且詭異至極的光。

姬成羽被紀雲禾這目光盯得脊樑一寒。

就在此時,黑氣在紀雲禾身邊再次凝聚,化為九條妖異非常的狐尾,與那日在懸崖邊上別無二致。

紀雲禾竟是……再次變成了九尾妖狐!

姬成羽呆怔之時,忽然間,紀雲禾眼中紅光大作。那九條黑氣倏爾撞擊牢籠欄杆,卻被欄杆上的大國師禁制擋住,欄杆被撞出了一聲巨響,「轟隆」一聲,整個牢籠都震顫搖晃,禁制的力量被激發,白光大亮,將牢籠照耀得一如白晝。

姬成羽卻是被這撞擊的餘威擊倒,摔坐在地。

紀雲禾背後的那九條尾巴卻並不就此放棄,它們揮舞得越發放肆,在牢中白光之間,狂亂而舞。

未等姬成羽站起身來,那尾巴猛地往後一縮,再次向地牢禁制撞擊而來!這一次勢頭比上一次還要猛,竟然一擊撞破禁制的白光,在巨響之中衝出牢籠,向姬成羽殺來!

姬成羽想擋,但在這般妖力的壓制下,他根本動不了一根手指頭。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記白光似箭,猛地自屋外射來,倏爾將紀雲禾的一條黑色尾巴猛地釘到了地板上,紀雲禾一聲悶哼,沒來得及將剩下的幾條尾巴收回,又是幾根白色的羽箭破空而來,將她九條尾巴悉數釘死在地上。

紀雲禾一聲哀號,口中猛地噴出一口黑色的血,霎時間,她九條尾巴消散無形,再次變成散亂的黑氣在身邊飄轉。紀雲禾躺在牢中,靠著牆壁急促地喘息著,這九條尾巴的消散好似讓她的疼痛緩解了些許,她呼吸雖然急促,卻再也沒有那般掙扎。

一雙穿著白色鞋履的腳此時方才踏入屋內。纖塵不染的雪白衣袖輕輕一揮,屋中四處散落的白色光箭化為白光,悉數聚攏在那蒼白指尖。

大國師乾瘦纖長的手指一握,一柄白色的長劍出現在他手中。

「成羽,你且出去。」

他淡淡吩咐了一聲,姬成羽連忙頷首行禮,立即退了出去。

大國師推開地牢的門,一步踏入牢中。

紀雲禾面如金紙,滿頭虛汗,她抬頭望了大國師一眼,自嘲地勾唇笑了笑:「國師大人,您看,我這算什麼稀奇事?」

大國師行來,紀雲禾身邊的黑氣便盡數繞道而走,卻也沒有消散,一直在空氣當中圍繞著兩人,好似在窺探,探尋著這大國師的弱點,等待一個可乘之機,將他殺死。

而大國師除了手中這一柄劍,好似再無任何防備,那黑氣卻也一直沒敢動手。大國師走到紀雲禾面前蹲下,伸出另一隻乾瘦的手,以食指在紀雲禾唇角一抹。紀雲禾唇角黑色的血便染上了他蒼白的指端。

紀雲禾猩紅的眼瞳盯著他,看他將自己唇邊的血在指尖玩弄。

他道:「煉人為妖,確實稀奇。」

這八個字一出,紀雲禾愣住:「什麼意思?」

大國師並沒有回答她,卻是又一伸手,在紀雲禾全然未反應過來之際,將手中的一粒藥丸丟入了紀雲禾口中,指尖在她下巴上輕輕一抬,紀雲禾毫無防備地嚥下了藥丸。

「你給我吃了什麼?」

「寒霜。」

紀雲禾面色微變。寒霜是大國師制的毒,專門對付馭妖師,被餵過寒霜的馭妖師無不慘死,是以朝廷才能在如今如此制衡馭妖一族。

「你想殺我?」

「我不想殺你。」大國師清冷的目光看著紀雲禾,及至此時,也毫無情緒波動,他看她,看萬物,都好似在看石頭,看屍體,看的都是沒有靈魂的死物,「我只是在讓你試藥。」

拿她試藥……紀雲禾冷笑:「寒霜此毒,試了多少遍了?何苦再浪費給我?」

大國師看著她,靜靜等了一會兒,冷漠道:「對,寒霜試了無數次,馭妖師無一例外,盡數暴斃而亡……」大國師又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姿態給紀雲禾更大的壓力,「你是第一個例外。」

你是第一個……

這句話,此情此景,竟然讓紀雲禾覺得有些熟悉。

她倏爾記起,在她第一次被卿舒與林滄瀾餵藥之後,他們也是這樣說的。

她是第一個……

「這人間,果然多了個新鮮事。」

紀雲禾仰頭看大國師,素來淡漠的他此時方才起了些興趣似的,勾著唇角,盯著她。

紀雲禾此時方才開始在意起自己身上的情況:「我吃了寒霜,我沒死?」

她先前不在意,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死定了,一定會死在這個月的這一天,沒有林滄瀾毒藥的解藥,她會活活痛死,但現在她不僅沒有活活痛死,還被大國師餵了寒霜之毒,也沒有死,她的身體……

「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煉人為妖,是什麼?」她猩紅未退的眼瞳亮了起來,她望著大國師,終於開始重新關注起自己的這條爛命。

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她好像,又有了那麼一點點活下去的渺茫希望。

而這樣的希望,哪怕只是一根稻草,她也想抓住。

「寒霜只殺馭妖師,因為只對雙脈之人有效,而你如今身體之中,不僅有雙脈靈力,還有妖力,妖力助你化解了寒霜之毒,是以,你不用再受寒霜桎梏。」大國師道,「有人將你,變成了一個非人非妖的怪物。」

「非人非妖……有靈力,有妖力……」紀雲禾皺眉,她混亂地自言自語著,「林滄瀾……卿舒……狐妖……一月一服……」她腦海中混亂地跳閃著過去的事情與畫面。

卿舒與林滄瀾第一次餵她藥的畫面,此後每月令她服用藥物的畫面,她想起了很多細節,一開始在她服藥之後,卿舒總會暗自跟著她觀察幾日,後來時間長了,卿舒方才不再管她。

卿舒乃是狐妖,而她的真身,沒有任何人見過,只知道她是力量極大的狐妖,她為什麼臣服於林滄瀾,締結主僕契約,也無人知曉。

而在卿舒與林滄瀾被她與林昊青殺死的那日,一個昔日谷主,一個傳說中力量強大的大妖怪,卻敗得毫無聲息,死得那般輕易……

所有先前在馭妖谷被紀雲禾忽略的疑點,此時都冒上心頭。她摸了摸自己的身體。

之前她在懸崖邊上,為了保護長意逃走,受了那麼多箭,挨了那麼多刀,而此時,她的這些傷卻幾乎已經癒合。那樣重的傷,她本來早該死了,又為何能活到現在?這癒合能力,確實也如妖怪一般。

還有卿舒死前,口中說的林滄瀾的大業……

他的大業,難道就是煉人為妖,從而抵抗寒霜之毒,再讓馭妖一族……重新站在這人世巔峰?

「難得。」大國師手中的劍在空中一舞,那些飄散在紀雲禾週身的黑氣登時又變得緊張起來,它們圍著大國師,劍拔弩張的。大國師卻姿態放鬆,「紀雲禾,你是個不錯的新奇之物。」

大國師用衣袖將地上紀雲禾先前嘔出來的黑血一抹,也不嫌髒,直接拿在眼前探看。

「黑血,黑氣,猩紅眼瞳。」大國師蹲下身,左右打量紀雲禾,他一抬手,要去觸碰紀雲禾的眼睛,忽然周圍的黑氣一動,立即在紀雲禾面前變成一道屏障,阻礙了大國師蒼白的指尖。

紀雲禾一怔,大國師也微微一挑眉。

「這妖力,你雖無法控制,卻知道自己護主。」他頗感興趣地勾起了唇角,「不錯。」

他指尖退開,黑氣便也自動散開,狀似無序地飄在四周。

紀雲禾轉頭看了眼四周的黑霧:「這是我的……妖力?」

妖怪的妖力便如馭妖師的靈力一般,都是他們自身擁有的力量。大多數妖怪在使用妖力的時候,妖力會發出自己特有的光華,離殊的光華是紅色的,血祭十方陣時,紅光遍天,喚醒了鸞鳥。

妖怪這樣的物種也是奇怪,死而無形,是得大道。光華無色,也是大道。他們骨子裡求的,彷彿就是那傳說中的「無」字,可誰又能做到毫無執念呢?

不像人。普通人也好,馭妖師也好,求的……都是一個「得」字。

此時,外面倏爾傳來姬成羽緊張的聲音:「公主!公主!國師有令,此處不能進……」

「我大成國有何地本宮不得進?」附了一道聲響亮的掌摑之聲,不久後,妝發未梳,一襲艷紅睡袍的順德公主赤腳踏入牢中,她往牢裡一看,那一雙看盡天下十分艷的眼睛微微睜大。

姬成羽跟著走了進來,站在順德公主身邊,臉上還留著一道鮮明的掌摑印記。姬成羽沒有多言,頷首對大國師行禮:「師父,徒兒無能,未攔住師姐。」

大國師連眼睛都未斜一下:「無妨。」

「是。」

姬成羽退下,紀雲禾卻是一轉頭,與牢外的順德公主四目相接。

紀雲禾倏爾一笑:「好久不見,公主。」

「你……」

未等順德公主多說一個字,紀雲禾週身黑氣倏爾一動,衝過已經被撞碎了禁制的欄杆,逕直向順德公主殺去!

順德公主一驚,她是皇家唯一身有雙脈的孩子,也是大國師的徒弟,她身體之中也有靈力。她當即結印,卻半點沒擋住紀雲禾的攻勢!那黑氣如箭,撞破她的靈力之印,直取順德公主的心房,卻在離順德公主心房僅一寸之際,猛地被一道白光擋住。

黑氣與白光相撞,宛如撞動了一座古老而巨大的鐘,鐘聲迴響,在房中經久未絕。

順德公主愣在當場,姬成羽也愣在當場。

牢中寂靜許久,卻是紀雲禾先開了口。她對著大國師一笑,道:「看來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控制它。」紀雲禾身邊的黑氣飄到她臉頰邊,似絲帶拂過她的臉頰,「想讓它做的事,它還是做了。」

「你想殺本宮?」順德公主微微瞇起了眼,「弄丟鮫人,背叛皇命,而今還欲殺了本宮,紀雲禾,你好大的狗膽。」

紀雲禾嘴角掛著幾分輕蔑的笑,看著牢外的順德公主:「我不想殺你,我只是好奇順德公主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若你因此死了,那只能算是我順手做了一件好事。」

順德公主微微握緊拳,大國師瞥了她一眼,問:「你怎麼來了?」

言辭間,語氣也溫和,並無責怪順德公主強闖之意。紀雲禾心道,都說大國師極寵順德公主,看來傳言不假。

「師父,夜裡聽見國師府傳來大動靜,心中憂慮,其他人不敢前來,我便來了。」順德公主看著紀雲禾,「沒想到,徒兒弄得天翻地覆要找的人,竟然在你這兒。」

順德公主此時方找回自己的驕傲,她背脊挺直,微微抬高了下巴,赤腳踏過地面,撞破大國師為了保護她在她身前留下的白色咒印。

「師父,」她徑直走到了大國師身後,「我要殺了她。」綴了金絲花的指尖點了一下紀雲禾。高傲一如當初駕臨馭妖谷之際。

紀雲禾也是一身狼狽地坐在牆角,狼狽更甚於在馭妖谷見到順德公主那日。

只是比起當時,如今的紀雲禾心情實在是好了不少。不為別的,只因她對如今的順德公主——不畏懼。

順德公主找不到長意,也殺不了她。

「你殺不了我。」

「不能殺她。」

紀雲禾幾乎和大國師同時說話。

於是紀雲禾滿意地在順德公主臉上看到了一絲更加惡毒的……嗜殺之意。

「此乃罪人。她令我痛失鮫人,且非常叛逆,留不得。」

「那是之前。」大國師淡淡道。

順德公主眉頭緊皺:「師父何意?」

「她如今是我的藥人了。」

他說紀雲禾是新奇之物,必然對她多加研究,暫時是不會放任任何人殺掉她的。在這天下,這都城,有什麼比變成大國師想要保的人更安全的選擇呢?

大國師說不能殺,所以,饒是尊貴如天下二主的順德公主,也不能殺。

紀雲禾笑著看順德公主,他們現在誰都殺不了誰,但只要順德公主抓不到長意,紀雲禾便永遠可以在她面前做微笑的那一個。

紀雲禾摀住心口,本應該在今夜將她糾纏不休的劇痛,此時也消失不見。之前困擾她的,要奪她性命的東西,此時卻意外地給了她生機。命運好似帶她去棺材裡面走了一遭,然後又將她拎了出來,告訴她,先前的一切,只是開了一個玩笑。

順德公主也不甘如此放棄,片刻後,順德公主點了點頭:「好,師父,從今往後,徒兒願隨你共同煉這藥人。」

紀雲禾望著順德公主,只見這天下二主嘴角的笑,猶如毒蛇一般陰冷邪惡:「論試藥煉丹,宮中的法子可也不少。」

大國師依舊只看著紀雲禾身側的黑氣,無所謂地應了下來:「可。」

順德公主便笑得更加燦爛了一些。

紀雲禾知道,這就是命運。

命運就是剛把她拉出棺材,又一個不小心把她裝進去的小孩。

說玩你,就玩你,半點都不含糊。